第九章 燕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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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在春秋时是不重要的。打开《左传》,偶尔也能看到一点燕国的消息,开始,燕国国君姓姑,看着看着,则姓了姬。于是,学者一般认为是有两个燕国,姓姑的叫南燕,姓姬的北燕,才是大家熟悉的战国七雄里的这个。但也有学者怀疑,如果有两个燕国,何以南燕只出现在春秋前期,北燕却只出现在春秋后期?总之,疑点很多说不清。

司马迁写《史记•燕世家》的时候,大概也觉得很头痛。西周初年,封到燕国的是召公夷,这个人绝对大牌,周武王伐纣灭商,进朝歌城的时候,够格跟在他身边的就俩人,一个是周公,还有一个就是这位召公夷。周成王时,召公夷做到三公之一的太保,极有政绩,有遗爱于民,他死后,老百姓看到他种的树都要哗哗流眼泪。齐桓公伐楚的时候,跟楚国的蛮夷夸耀齐国势力范围之大,依据就是:我的祖上姜太公,可是得到过召公授权的。

但是,这位召公夷的儿子做了燕国国君,叫什么,谥号是什么?答案是不知道。召公往下连数八代,燕国国君是谁都不知道。到第九代燕惠侯,司马迁终于开始写到燕国国君都是谁了,但给每位国君的往往也就是两句话:第一句,他即位了;第二句,他死了。好容易看见太史公对某位国君多写了几句话,但细一看,还都是记的他在位期间,其他国家发生的事情90。

到战国时期,燕国国力才渐渐有所发展,但仍只能算七雄的尾巴。要到战国历史也已经翻过大半、公元前315年燕王哙做国君的时候,燕国才有了非大书特书不可的大事。

我们要说的这位,史书上称为燕王哙,这个提法明显和他爸爸燕易王、儿子燕昭王格式不同。那爷孙俩喊的是谥号,好更改旧曰“易”,圣闻周达曰“昭”。而所谓燕王哙者,哙是这位王爷的名字,他没有谥号,所以只能这么称呼。一般说来,亡国之君、丧乱之君才会没有谥号,而在燕王哙手上,燕国确实几乎亡了一回。但燕王哙这个人,和什么荒淫无道的劣迹,是绝对挂不上钩的。韩非子说:

燕君子哙,召公夷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污池台榭,外不罼(一种捕捉禽兽的长柄罗网)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吠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说疑》)

燕国虽然不算什么强国,但几千里土地,几十万军队还是有的。燕王哙要是想腐化一点,物质基础充分具备。可是,他一不爱帅哥美女,二不听流行音乐,三不兴建娱乐场所,四不进行狩猎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亲自拿着农具,下地干活。委屈自己而为人民群众奉献到这个地步,就是古代的所谓圣王明君,也不过如此了。

但是燕王哙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他经常虚心听取各种意见。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人物,燕国的相国子之。有的书上说,子之确实非常贤能,也有的说,子之其实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炒作专家。但不管怎么说,燕王哙非常欣赏此人。

有人跟燕王哙说,您对您的大臣还不够信任,于是燕王哙就对子之言听计从;又有人说,要不您干脆把国政都交给子之得了,于是燕王哙就让子之一切可以全权决断;还有人说,当初禹说是要传位给益,但禹任命的官员,却全是自己的儿子启的党羽,可见是做姿态,其实还是想让儿子将来掌权,您不能像他那样,于是燕王哙就干脆把三百石以上的官员的印信,全部交给了子之。从此,子之面南背北当起了燕王,而燕王哙不再过问政事,反而当起了臣子。

三年后,燕国发生了动乱。动乱的过程,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史记》,写得自相矛盾字句不通。这大概不能怪司马迁,古代没有印刷术,大捆的竹简抄来抄去,抄错些地方实在难免。

关于这次动乱的具体考辨问题,留给学者,反正有个结果是明显的,就是燕国因此“构难数月,死者数万”,燕王哙死了,子之也死了(被齐国人醯了——砍成肉酱)。齐国军队乘虚而入,一度全部占领燕国。

燕王哙让位给子之,学习的自然是尧舜禅让的光辉榜样。这样导致了动乱,又自然就有人说,他是食古不化;更进一步的,还有人说,他是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导致的食古不化。这就带来了两个问题:第一,禅让思想到底和儒家有多大的关系;第二,搞禅让到底是不是食古不化。

说儒家孔、孟、荀三位之前,先要说另一位先秦巨子的态度。这位好汉,也曾周游列国,跟诸多国君推销自己的治国主张,但没人理他,他一定会遗憾,自己没赶上燕王哙的时候。这个人就是墨子。

某个角度看,燕王哙简直就是按照墨子的理想塑造出来的一位国君。墨子主张君主要学习大禹,能劳动,能吃苦,手脚上磨出老茧,小腿上汗毛掉光(治水时泡的),那是必须的。燕王哙正好够这个标准。墨子又主张尚贤,禅让这种权力交替的模式他最喜欢。他说:“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墨子•尚同上》)天子是选出来的,可见是不主张父子世袭。他也拿尧舜的故事举过例:“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墨子•尚贤中》)这是说,舜就是作为劳动人民中的优秀代表,被尧选出来当继承人的。

相反,孔子却并不主张君主亲自从事体力劳动。孔子自己是能干不少粗活的,但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活得比较“贱”,因此并不希望学生重复自己的路,樊迟问种地的事,他就骂人家是乡巴佬。

禅让的事,孔子大概也未必喜欢,尽管《论语》最后有《尧曰》一篇,但这篇的腔调和内容,和前面的十九篇明显不搭。大体上,孔子爱讲君臣父子,对血缘关系家族伦理很重视,把君主之位让给和自己没什么亲戚关系的人,孔子多半是不赞同的。

当然,孔子的意见我们也只是猜测,但孟子对燕王哙禅让怎么看,却是有他的直接表态记录在案的91。孟子和燕王哙是同时代的人,燕齐两国紧邻,孟子在齐国纵论天下大势,燕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他当然不能不关注。孟子跟齐国大臣沈同说:

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孟子•公孙丑下》)

燕王哙无权把燕国让给别人,子之也无权接受燕国。这就好比说,有一位先生,你很欣赏他,你能不跟齐王打招呼,就把你的岗位让给他么?他能不得到齐王的任命,就接受你的岗位么?燕王哙让出自己的国君之位,和这有啥区别?

当然这话也引出一个问题,做大臣的,要出让自己的岗位的话得先跟国君请示,那君主要禅让,跟谁请示呢?孟老师也有解答,答案是:跟老天爷。当然,老天爷不会说话,但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以跟老天爷请示的实质是:一切顺从民意。

于是孟子提供了一个大兜圈子的尧舜禅让的版本。尧把舜推荐给上天,神明都认可了舜主持的祭祀;尧让舜主管政治事务,老百姓都安居乐业。但舜仍没敢接受天下,尧崩了,三年之丧已毕,舜就跑到荒郊野外躲起来,希望这样可以维护尧的儿子丹朱的继承权。但躲起来也没有用,天下的诸侯和老百姓,全部把丹朱撂一边儿,而紧密团结在舜的周围,于是舜没办法,这才到了“中国”(这里的中国意思是首都),登上了天子之位。(《孟子•万章上》)

孟子这套绕来绕去的说辞,在荀子看来无疑扭扭捏捏,忒不爽利,于是荀子大喝一声:“尧舜擅(通禅)让是虚言也,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什么尧舜禅让,都是一帮浅陋的人在胡扯!

这么看来,要说燕王哙禅让是受儒家的影响,不如说他是受墨家的影响。但当然得承认,儒家本身也受了墨家的影响,上述三位大师,确实是对禅让持反对或保留态度,一般儒生可就说不定了。

比如说,《礼记》当中有一篇《礼运》,开头几段特别有名。说孔子参加鲁国的年终祭祀出来,登高远眺,抚昔伤今,于是喟然长叹。学生问老师叹息为哪般,孔子就讲起了历史。

他说上古时代特美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时候就搞禅让,这样的社会叫大同社会;后来就差劲了,王公大人“各亲其亲,各子其子”,搞起世袭制来了,不过那阵儿世袭有礼制做保障,好歹搞得比较规范,这社会也不错,叫小康社会;再往后就是现在,礼崩乐坏,让人感叹自己没赶上好时候。

其实据《论语》,小康社会才是孔子的理想,但照上面的说法,小康就给大同盖过了。这也是普遍现象,就好像小乘佛教更接近佛陀思想的原貌,但影响却不及本属“外道”的大乘。

过去有学者觉得,这段关于大同社会的掌故,是墨家思想渗入了儒家经典。根据这些年来的考古发现,要说这是渗入,那不是一点一滴,而是全面渗透。借孔子之口鼓吹禅让制,实在是很流行的办法。如郭店楚简中《唐虞之道》里说:“不禅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不搞禅让还能抓好精神文明,自打有人类以来,就不曾有过。

再如上博楚简《子羔》(假托子羔与孔子的对话):“舜,人子也,而三天子(这里“天子”的意思与通常用法不同,指的是上天之子,但和是否为帝王无关)事之。”舜是人类的儿子,但禹(夏朝始祖)、契(商朝始祖)、后稷(周朝始祖)这三个上天的儿子,全都在他手下干。可见谁治人谁治于人,并不取决于出身嘛。

照这个流行程度,看来是大师的高见拗不过时代的潮流,一般儒生,很难抵御禅让说的诱惑,情不自禁跟着讲。孟子曾对自己时代的学术风气表示过焦虑,说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我疑心,他说的主要还不是很多儒生改换了门庭,而是很多人身为儒门弟子,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了人家的心法。

总之,禅让说当时影响太大,以致君主们也不能一点不为所动。燕王哙之外,据说魏惠王也曾想让位给自己的相国惠施(《吕氏春秋•不屈》),甚至秦孝公临终前也曾想让商鞅即位(《战国策•秦策一》)。区别只是,在那二位,大概是作秀,而燕王哙却真的实行了。

按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去描述过去,这是古今中外的人都喜欢干的事。希腊人讲起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来,也和九斤老太一个腔调,是在说一代不如一代的道理。欧洲文艺复兴,开辟通往现代的道路,打的却是回到古希腊、古罗马的旗号。所以,见一个学者或学派在鼓吹过去曾是好日子,就以为他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并甚而以为中国社会“停滞不前”就是因为这种鼓吹,这是很皮相的看法。

尧舜是传说中上古的圣王,禅让的故事,或许也早就有;但战国之前,至少已经大几百年没人提这茬了。现在把这些故事重新拿出来,自然是体现了新时代的诉求。

西周是封建宗法社会,上有天子与诸侯,下有庶民(还有不占重要地位的奴隶),但社会中坚,还是以卿大夫为代表的贵族阶层92。在这个社会里,身份等级界限森严不能逾越,根本不具备禅让说发育传播的土壤。

由春秋到战国,封建萎缩,宗法崩坏,贵族结构也由膨胀到解体,留出一大块真空。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原来属于贵族的种种特权,现在该归谁所有?

一般国君们的想法,自然是一切都该收拢到自己这里,他把士人们看作自己收拢权力的工具(不妨回顾本书第二章)。但这只是国君们的想法,士人们并不甘心只做工具,正相反,他们希望自己的地位能节节攀升,倒把国君当作自己爬高的工具。进行个案观察,君主与士人之间应该能找到一些彼此间坦诚相待、真心扶持的例子(毕竟人性比几条干巴巴的历史规律复杂得多),但就大趋势而论,这两个阶级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由此,我们大体可以把当时社会上的政治主张分为三派:维护贵族利益的,是怀念旧社会的保守派;主张君主利益和主张士人利益的,这两个都是革新派,只不过,是在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上革新罢了。

君主希望士人们能最终明白,他们只是工具,而君权却可以无限膨胀。要论证这一点,于是就有了商鞅、韩非子式的法家主张;而士人们希望自己只要足够优秀,就可以达到人类权力的顶端,于是就重新找到(照有的学者的看法,竟干脆是发明)了尧舜禅让的传说。

追究禅让观念到底属于墨家还是儒家可能没什么意义。大概,除了少数别有用心或想得太多的人,不管是哪个学派的士人,直觉上,都会觉得这个传说是好的,对自己有利,因此它就流行开了。因此,商鞅变法固然是走了一条新路,燕王哙让位却也是走上了另外一条新路。

如此说来,与其说燕王哙复古失败,不如说是创新失败。经过他这一出,算是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了,咋呼得再凶的士人也是纸老虎,历史发展的前进方向,还是牢牢掌握在那些崇尚暴力和权术的诸侯手里。燕王哙的失败固然可能有偶然性,但一次失败之后,禅让主张就再也没有实践,却恰恰说明了,士人力量和诸侯相比,悬殊得不成比例。


第八章 齐国往事不如烟第十章 长平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