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士人、官僚、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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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诸如此类的情况,使得其余国家的国君不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而新上位的诸侯,也要从前车之鉴里吸取教训,以免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春秋时代那么多兄弟、叔侄争位的事,证明亲戚靠不住;而眼前血淋淋的事实则表明,外人理所当然地更加靠不住。所以后来韩非子痛心疾首地说:当君主的,最大的祸患就是相信别人。相信谁,就得吃谁的亏4。
看来,唯一靠得住的,也就是权力本身了。但是国家已经这么大(反正稍微像样的诸侯国,都比希腊的城邦大多了),国君不可能一个人事无巨细全部处理,他总得使用一批人,来帮他管理国家。
我们回顾一下春秋封建时代的国家是怎么管理的:
天子把天下分割成若干块,王畿之外就分封给诸侯,诸侯国里的事,天子一般不好过问。诸侯们想到这里,都暗自庆幸,幸亏当初是这么安排的,所以现在我们都可以不用怎么搭理周天子了。
诸侯再把国分割成若干块,分封给大夫,大夫统治的地方,就叫作“家”。大夫家里的事,诸侯也一般不好过问。诸侯们想到这里,就觉得腿肚子直打颤,脊梁骨里往上抽冷气。太危险了!大夫的家一发展,国君的宝座就打晃。
看来,拥有自己土地、人口、军队的大夫们,总归是靠不住的。从国君的角度考虑,要把权力垄断在自己手里,最好是培养、提拔这样一批人:他能帮我治理国家,但是他没地,没人,没枪,也许有钱——不过我随时可以叫他没钱。
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要找到这种人,对国君们来说并不是难题。
众所周知,春秋末期,鲁国有个叫孔仲尼的老师,打出“有教无类”的宣传标语,面向全社会广泛招生。他的学生大多出身不高,他教给他们的,却是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的贵族技能5。结果是,孔子那里毕业的高材生,虽然很多是泥腿子穷光蛋,但是贵族们的事,他们都懂,甚至干起来,可能比贵族还精通。
孔子当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时社会上他的同行一定还有好些,只是不如孔子出名而已。这些民办院校的师生是在诸国之间流动奔波、焦虑求职的蚁族,这也就给国君们提供了取代贵族的人才库。
当然,这批人心里也会期待像老派贵族们一样获得封地,但从小一箪食一瓢饮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眼界能有多大?所以一般多发点儿粮食(当时工资是“谷”)也就打发了。这些只要工资不要封地(或只要很少的封地)就能满足的行政人才,在国君们眼里,真是绝佳的廉价劳动力。
所以,他们和国君一拍即合。这批人的社会身份,叫“士”;而他们扮演的政治角色,用今天仍然高频使用的一个词说,叫“官僚”。
“士”是个老名词,按照西周的旧制度,它是贵族中最低的一级,再往下,就是庶人了6。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士,取决于你的血统。你爸爸是大夫,但你妈只是他的小老婆,那你就是士;或者你爸就是±,你又是他的嫡长子,那么将来你也可以继承他的地位。
士有些特权,只有士,才有资格进政府当公务员。但是你的级别是限死了的,干得再好,指望变成大夫,也是不可能的。
春秋以来的长期动乱,对本来就是士的人有坏影响,因为当公务员的特权保不住了。有的大夫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家族破落。《左传•昭公三年》里写道,有一回晋国大夫叔向和齐国大夫晏婴(这二位都是《左传》中的正面典型)俩人聊天,感叹时局,叔向说:“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瑾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仇。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
栾、郤、胥、原等晋国的八大家族,本来都是大夫身份,现在却在做“皂隶”。据古代学者的注释说,这个皂隶的意思并非奴隶,而是指“贱官”,也就是低级行政人员。这些工作,本来当然都是由士来做的。就是说,一些本来掌握重要权力的高级贵族,现在加入士的行列,来抢饭碗了。
因此,士和大夫之间的界限,已经并不明显,所以社会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叫“士大夫”或者“大夫士”。
另一方面,庶人里的优秀分子,又在民办学校(乡校)里受了教育,也可以得到提拔的机会。社会上有这样的观点:
朴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故以耕则多粟,以仕则多贤。(《管子•小匡》)
农民家的孩子,朴实乡气,但是肚子里弯弯绕也少,他们当中才能突出能够当士的,比较靠得住。种地,他收获多;当官,他表现好。
早先,庶人也不是绝对没有机会当官,但总是极少数。到春秋战国之际就越来越多,有的地方,据说有一半人都在读书准备考公务员7,这样,他们等于也加入了士的行列。泛泛说来,士和庶人已经难说有多少区别,因此,社会上又有另一些新名词流行开来:
《邾公华钟》:台(通以)乐大夫,台宴士庶子。
《国语•鲁语》: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韦昭注:庶士,下士也;下至庶人也。)
《孟子•万章》: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
像“庶士”“士庶子”之类,都是把士和庶人相提并论了。
所以说,战国社会阶级间的壁垒打破,士作为大夫和庶人之间的一个阶层,成了上下对流交汇的所在。士的人数激增,而可以想象,各国政府里能提供的公职就那么多,于是就好像扩招后的大学生一样,他们面临着就业难的问题,只能自谋出路。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原来封顶的死限也被取消了。在新的时代里,不再是你累死累活干到老,也不过是个中级职称。一个出身寒微的士,你可能饥寒交迫,可能身败名裂,但一时风云际会,你也完全可能封侯拜相,取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对这样一些士来说,他完全可能大声赞美讴歌新时代:打破了铁饭碗,捧上了金饭碗。
出身不是问题,努力就有机会。在这样一种时代氛围里,士阶层的人,确乎显示出超常的朝气和活力。这种蓬勃进取的气象,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可以说再也不曾有过。
战国初期的历史上,吴起肯定算特别重要的人物。我们先照着《史记•吴起列传》讲一遍。
吴起是卫国人,小时候家境相当不错,据说“家累万金”。但吴起是一官迷,千方百计想当官,大概是走门路、造舆论诸如此类的事干得太肯下本钱,结果把家产都败光了。同乡很多人笑话他,吴起脸上挂不住,一气杀了他们三十多人,然后离家出走。出了卫国的东郭城门,吴起跟自己老妈诀别,发誓说:我要是不能在外国混出头,就不回来了!
从卫国往东走,不远就到了鲁国,于是吴起拜到曾子门下念书——从年代上讲,这个曾子,应该不是孔子的学生曾参,而是曾参的儿子。
结果因为学习太用功,吴起被开除了。
吴起老妈去世,吴起不肯回去奔丧:我书还没念完啊,何况我当初已经说了,“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这下把老师给得罪了。曾参这人,几乎就是孝子的代名词。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在曾参这里的表现就是,有一个晚上没能回家,他就内心不安,睡不着觉。老爸气头上,一棍子把他给打昏过去,他醒过来之后,首先想的,是老爷子气头上打我一下,真把我打伤了他也着急的。于是他赶紧爬起来,开始唱歌,表示自己没事……一看自己的学生居然这个德性,曾子火了,于是取消吴起的学籍,师生绝交。
吴起就只好在鲁国晃着,但没过多久,他出头的机会来了。齐国攻打鲁国,鲁国人知道,吴起是一将才,想用他,可是也有顾虑,就是他的老婆是齐国人,担心吴起因此跟齐国里应外合。吴起听到这个风声,回家立刻就把老婆给杀了。
于是,吴起带领鲁军,把齐国杀得大败。
鲁国是礼仪之邦,危急关头,可以暂时忽略这个问题,但是一旦危机过去,那个调子就又高起来了。吴起过去那点儿衰事,鲁国人统统记起来了,就跑到国君跟前,说吴起的坏话。这下吴起在鲁国待不下去了,一想,鲁国这么一个保守的小国,本来也不是一个做事业的地方,就到了魏国。
当时魏国国君是魏文侯。魏文侯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他治国的思路是,一方面,用儒家思想抓意识形态;一方面,用各种政治军事人才解决具体问题。后来两千多年的历史证明,在古代中国,这种治国思路,不是最有效率的,但却基本可说是最有成效的。西汉的汉宣帝有一句名言,叫“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王道是仁义道德,霸道是苛刑峻法,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道理是汉宣帝总结的,但搞这种实践,中国历史上,魏文侯是第一位。在这种治国思路下,吴起非常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第一,带兵打仗,你肯定得用我,当今天下,这方面你找不出比我更牛的人了;第二,吴起毕竟也在曾子门下待过,尽管被开除,但是他对儒家思想也不是一点儿好感没有。魏文侯礼敬的那些儒生,像子夏,那是吴起的师叔祖;段干木,子夏的学生,论起来吴起也得喊师叔……反正诸如此类,沟通也还是比较容易的。
说到吴起在魏国建立的功业,他自己最得意的是三条:第一,是“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第二,是“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第三,是“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
拿今天的观点看,三条其实是两条。第一、第三说的都是军事成就,魏军的战斗力,当时各国第一,尤其是军队向西推进,夺了秦国五座城,打得秦国只能处于防守态势;第二条,说的是政治、经济方面,在这方面吴起具体干了哪些事情,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吴起不是当时魏国国君之下的一把手,他在这方面要搞什么改革和措施,会受到很多限制,而且非常容易得罪人。
魏文侯去世,魏武侯即位,魏武侯的女婿叫公叔,当时是魏的相国,特别讨厌吴起。这位公叔使了一损招,他先找魏武侯:“国君,吴起这人,野心很大,而咱们魏国,不是很大。所以我觉得吴起他可能心不定,想跳槽。”
魏武侯说:“那怎么办?”
“要不这样,您不是还有公主么?改天您跟吴起提亲,他要是愿意在魏国长期干,您提亲,那没说的,肯定答应。他要是不答应呢,那就是他已经有别的想法了。”
魏武侯答应了,于是公叔又去找吴起,今晚到我家吃饭。这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于是吴起就上公叔家了。
公叔早就跟自己老婆打好招呼了:“等会儿吴起来了,你一定要表现得像一个泼妇,越泼越不嫌泼,什么无礼的要求,一股脑跟我提:
公主用餐时要随侍一旁,舀汤盛饭;
公主化妆时要快乐等候,衷心赞美;
公主洗澡时要量好水温,抓痒擦背;
公主睡觉时要炎夏扇风,寒冬暖被;
公主失眠时要彻夜陪伴,帮忙数羊;
公主散步时要下雨撑伞,炙夏遮阳;
公主打牌时要夜宵点心,随传随到;
公主生病时要亲侍汤药,废寝忘食;
公主逛街时要不辞辛劳,提携重物;
公主无聊时要搏命演出,彩衣娱亲;
公主说话时要凝神静听,勤做笔记;
公主训诫时要两手贴紧,立正站好;
公主打我时要任其蹂蹒,谢主隆恩;
公主犯错时要引咎自责,自揽黑锅;
公主生气时要跪地求饶,恳求开恩;
公主临幸时要予取予求,持之以恒;
公主不要时要泪往肚流,自行解决……”8
吴起一看,啊,公主都是这样的哈!改天魏武侯跟吴起提亲:“我闺女,嫁给你,你是乐意啊,还是乐意啊?”吴起当即吓得跑掉了。9
吴起就又到了楚国。于是搞改革,把楚国变得更强大,打败魏国和韩国,向南吞并了好多土地,然后又把楚国的贵族给得罪光了——在当时,要改革,贵族你没法不得罪,因为改革的主题,都是扩张君权,而君权要扩张,对外是征伐兼并,对内就是打击贵族。吴起的办法是,我刚在南方开辟了好多土地,那地儿地广人稀,要增加人口,怎么增?贵族们都给我搬家搬那儿去。而原来属于贵族的繁华地区怎么办?直接收归国有——就是归国君所有。
所以楚国贵族恨吴起都恨得牙根痒痒。现在,咱们大王宠信你,拿你没办法。等咱们大王一死,看我们拿你怎么办!
如这些贵族所愿,信用吴起的楚悼王很快就死了,楚国的贵族们纷纷拿起武器,围攻吴起。吴起一看这次跑不掉了,干脆跑到楚悼王的灵柩旁,就往尸体上一趴。贵族们已经杀红了眼,仍不住手,结果是把吴起乱刃分尸。
但你要知道,吴起趴在楚王的尸体上,他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报仇。我趴在大王的尸体上,你对我又是放箭,又是劈砍,你伤着的肯定不光是我啊。那损毁先王遗体,得是什么罪名?所以新楚王即位之后,当然大怒,杀吴起谁干的?统统抓起来杀掉。就为这事,楚国的宗室大臣,族灭的有七十多家。
吴起这样的人,你喜欢不喜欢另说,但总得承认,这是一厉害人物。吴起先后曾给好几个国家效力,尤其是魏国和楚国,更为之付出许多心血。那么,他是爱这两个国家么?
恐怕说不上。
有人认为吴起是爱楚国的,《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记录范雎的话说:“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
这是范雎分析吴起的动机,认为吴起为了让楚国强大,死了咱也认了。但这分析未见得靠谱,何况《史记》也明说了,当时范雎只是“谬曰”,就是有意跟人说瞎话。
也似乎有细节表明,吴起是爱魏国的。《吕氏春秋•观表》里说,吴起被人陷害,不得不离开自己苦心经营的西河地区,于是走到黄河边,眼泪哗哗的。旁边人就问了:“以您的志向来说,抛弃天下,好像扔掉一只破鞋,干吗为西河哭成这样啊?”吴起说:“要是国君信任我,让我可以施展出全部才华,我一定可以灭掉秦国。以西河为根据地,魏国可以称王于天下。但现在国君听信谗言不了解我,西河地区只怕是要落入秦国之手,魏国就要日渐削弱了!”
这是吴起为魏国而哭。但是由这个故事,你推出吴起恨秦国,都比推出吴起爱魏国要靠谱一点。因为如果是爱魏国,那就应该是,当初你魏国任用我,那我就全心全意为它奉献。现在魏国不用我了,那我就默默地为你祷告和伤心。绝对没有说一拍屁股,就又跑到楚国去的。而且吴起在楚国用兵,曾经“却三晋”,赵国在北边和楚国不挨着,那不就是打韩国和魏国嘛。
吴起的态度就是十足的个人主义:我不是一般人,我不能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至于这事业是在哪里做的,不重要!看着西河掉眼泪,不是哭魏国,而是为自己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而哭。
尤其值得强调的是,吴起这满腹治国的才华,可一点儿没有用在他的祖国卫国。
当时难道就没有愤青吗?吴起的这种卖国主义行为,怎么就没人指责?对吴起为人的指责,当然从来都是有很多的。但都是说他残忍刻薄,偏偏就是不爱国这一款,大家好像都忘了。
这不奇怪,当时国家观念还不够发达,春秋战国时代,一般的士人,脑子里还真是很少会有爱国这根弦。
战国后期,楚国有一位后世被当作爱国者的典型的,就是屈原。但是屈原不是士,是楚国的大贵族。
屈原在楚国,年纪轻轻,就做到左徒。左徒是什么官不很清楚,但史书上可以找到由左徒直升为令尹的例子,可见地位绝对不低。后来屈原又做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能主管“王族”的事,可见屈原不光是楚的宗室,而且是比较亲贵的宗室。
赫赫有名的战国四公子,齐之孟尝君田文,赵之平原君赵胜,魏之信陵君无忌,楚之春申君黄歇,都是大贵族。这四位当中,除了孟尝君人品差点,其余三位,大致也都算是爱国的。
但出身平平的士们,一般就不爱了。
李斯在那篇很有名的《谏逐客书》里,跟秦始皇说,你不能把我们这些外国人都赶走,你秦国能够强大起来,外国人是有功的,然后举了好多例证。这么些人都在为秦国效力,那反过来说,就是他们都为灭掉自己的祖国出了力。
像范雎,魏国人,在魏国时他被怀疑和齐国勾结,结果被丢进厕所,差点给尿淹死。死里逃生逃到秦国之后,给秦王出一主意,叫远交近攻。谁跟秦国近呢?函谷关大门一打开,可不就正对着韩国跟魏国嘛。
再说李斯,跟范雎一样,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在厕所里。话说一天他上厕所的时候,忽然感悟了人生。李斯是楚国人,当时在地方上做一个小官吏。他一看,厕所里的老鼠又小又瘦,看见人啊狗的就很害怕;然后看见粮仓里的老鼠,大、肥,看见人来了也不躲。同样都是老鼠,为什么命运是如此的不公?这是因为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啊。然后李斯就问自己,那当今天下,哪里是厕所,哪里是粮仓?包括我的祖国楚国在内,山东六国都是厕所,粮仓可只有一个,就是秦国。他就跑去秦国辅佐秦始皇,把六个厕所全给灭了。
范雎、李斯这都属于人品不好的。那咱们再举俩公认人品好的。孟子、荀子,这两位儒家的巨擘,都是极其缺乏国家观念的。
孟子是邹国人,但他重点游说的对象,却是魏(梁)惠王和齐宣王。魏国、齐国强大了,能有邹国的好吗?
荀子一个赵国人,又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齐国的社科院(稷下)做首席教授(祭酒),又在楚国接受春申君的礼遇,更夸张的是,他还打破了儒生不到秦国去的老传统10,给秦王讲怎么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就在他到秦国后不久,秦赵之间打了著名的长平之战,众所周知,那一仗的结果是荀子的四十五万赵国同胞被屠杀。
拿《史记》的“列传”做个简单的统计,很容易就会发现,春秋战国时的士,爱国的和不爱国的,差距大到根本不成比例。
用《曹刿论战》里面曹刿乡人的话说,爱国,“肉食者谋之”,那是贵族的事,我们“又何间焉”,你掺和个什么劲哪?
像曹刿这种出身不高还很爱国的,那给人感觉就是:“哇,你好有个性哦!”
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士人宁可为外国效力的情况?
回顾一下春秋时代管仲的故事:管仲打仗当逃兵,鲍叔牙为他辩护,说人还有老母在堂,战死就不能奉养母亲了,所以当逃兵应该的嘛!
你听鲍叔牙这话,当孝子,比爱国可重要。这不是孤证,类似的事例,古书上可以找出很多。据说,孔子特别提拔过一个为了做孝子而当逃兵的人。这事要是真的,那鲁国人打仗逃跑时,恐怕得百步笑五十步:“你怎么跑这么慢哪?明显不如我孝心澎湃嘛!”
中国本来是宗法社会,国家权力只是家族权力的衍生物,那么理所当然的,就是家法大于国法,孝敬高于忠诚。
伍子胥的父亲被楚平王杀了,伍子胥为父报仇,最后率领外国军队攻陷祖国的首都。像这样的行为,大家不会觉得他做得有什么不对。伍子胥逃离楚国的时候,他和好朋友申包胥之间有一段对话。
伍子胥说:“我必覆楚。”
申包胥针锋相对:“我必存之。”
俩人都说到做到。后来伍子胥率领吴国的军队,打进楚国的首都,把杀害自己父亲的楚平王掘墓鞭尸;申包胥则跑到秦国朝廷去放声大哭,连着七天七夜,号哭的声音没停过,到底把秦哀公给感动了,发兵救了楚国。
可是,当初申包胥硬是没有防患于未然,直接把伍子胥抓起来。这意思是,我是爱楚国的,但爱国并不意味着我就真理在手,可以为所欲为。不能在爱国的名义下出卖朋友,更不能因为我爱国,就剥夺你为父报仇的权利。就是说,即使在一个爱国者眼里,伍子胥的行为也是天赋人权。
至于司马迁,对伍子胥的评价那就更高了:
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假如当初伍子胥跟自己老爸伍奢一块儿死了,和蜷蚁有什么区别?放弃小义,洗雪大耻,这才能名垂后世。可叹啊,当伍子胥在长江上陷入窘境,不得不沿途乞食的时候,他的心里面,又哪里有片刻忘掉对楚王(郢是楚国都城,指代楚王)的仇恨呢!所以隐忍而成就功名,不是大丈夫,谁能够做到这一步呢?
司马迁的这种观点,作为一个汉朝人来说,政治上是很不正确的,但司马迁说这番话一点儿也不奇怪,一个是他可能是趁机发泄对汉武帝的怨愤,一个是这种对伍子胥的称颂,实际上也是战国时传下来的。
既然当时爱国并不是一条神圣的道德准则,那么为别国效力,道德上也是没有障碍的。此外,比起留在国内,出国确实也意味着更多更好的机遇。因为各国国君,往往是喜欢外国人胜过本国人的。
外国人给国君干活,不但比本国的贵族有积极性,就是和本国的士人比,恐怕也更加努力,因为他有危机感。看《战国策》里的一个故事:
秦武王三年,秦国攻打韩国的宜阳。宜阳城的城墙方八里,城内精锐的士兵十万人,粮食足够支持数年,韩国相国公仲,率大军二十万,在城外保护。另外,还有楚国的大将景翠,随时可能出兵救韩。照这样一个局势,乍一看,秦国这次发动攻势,肯定是徒劳无功了。
但当时的有识之士立刻就指出来了:宜阳一定守不住!
秦国的将军是谁?甘茂。甘茂是楚国的下蔡人,在秦国属于高级打工仔的性质。宜阳打下来了,他是秦国了不起的功臣;打不下来,那在秦国根本就混不下去了。所以甘茂一定会玩命。
而楚国救援宜阳的那个景翠,处境就不一样。景是楚国王族三姓之一,这位景翠更是已经“爵为执圭,官为柱国”。执圭,是楚国爵位里面最高的一级;柱国,是楚国的最高军事长官。像他这么一个人,打了胜仗,也没法再升,而一旦战败,那就是死罪,所以他肯定宁可采用其他方式跟秦国谈判要点好处,而不会真跟秦国决战。最后果然,甘茂“斩首六万,遂拔宜阳”。更重要的是,国君们觉得外国人更加靠得住。
和中国的士人不爱国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古希腊城邦的公民们,往往是非常爱国的。因为像雅典之类的城邦,都是民主国家,城邦的利益和公民的利益高度一致,所以公民们为国血洒疆场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在誓死捍卫自己的利益。而和爱国情怀相对应,还产生了一种心理,就是排外。因为这城邦是我们的呀,你一外乡人,凭什么算你一个呀?所以,公民权是很难向外乡人开放的。外国人到咱们这儿来,咱们歧视他一下,也是很自然的。
这在希腊基本是人同此心。然后,亚里士多德在研究政治学的时候发现,在排外的问题上,有一种人却是例外。
这种人就是僭主。
在有的城邦,某个个人独霸了政治权力,成为类似于君主的角色。可是希腊人觉得这人血统不够高贵,不够格当君主,于是就管这样的独裁者叫僭主。
亚里士多德说:
猜疑为僭主政体的特征……他知道全邦的人民谁都想推翻他,但是只有他的那些朋友才真有推翻他的能力,所以朋友们最不宜信任,对他们是应该特别注意的……暴君还有宁愿以外邦人为伴侣而不愿交接本国公民的习性,他们乐于邀请外邦人,同他们聚餐并会晤;他们感到外邦人对他们毫无敌意,而公民却抱有对抗的情绪。11
僭主这个名词,古代中国是没有的。但晋之赵、魏、韩,齐之田氏,由大夫变成诸侯,当然属于僭越;各国纷纷用王号,也是僭越。称这些国君们为僭主,实在很合适。
传统上,国内的大贵族,当然是君主的“朋友”,但国君现在担心的,就是大贵族们想并且有能力抢夺自己的宝座。
为了对付这些大贵族,国君们提拔、任用士阶层的人。但其间有一个问题:本国的士,和贵族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论血缘关系,他跟大夫们往往比跟国君更近)。你怎么能保证,提拔他之后,他就真心站在自己一边,而不是反而和大夫们私通款曲?
相反,外国来的士,就可靠多了。他在我国毫无根基,他的权力,都来自我的赐予,一旦失去了我的支持,他就一无所有。他怎么能不全心全意地站在我一边?他当然是我最可信任的人。
国内的贵族们自然看外来户是不顺眼的,相应地,外来户打击起贵族来,也最不会心慈手软。国君要摆脱贵族的限制和威胁,他们正是最好的工具——吴起、商鞅都是典型。
洪迈在《容斋随笔》里,盛赞秦国在引进外来人才方面,决心最大,力度最强。其实这也许恰恰反映了:在列国之中,秦国的贵族传统最弱,而专制传统最发达。
战国时代,公认两个现象特别值得关注:一个是君主权力扩张,一个是士阶层活跃。这两个现象其实相辅相成,而他们合力作用的结果,当然就是各国传统的贵族,一步步被士阶层出身的官僚所取代。
附:
对春秋战国时代爱国情况的简单统计
有些人物的生平事迹,争议很多,这里一律暂以《史记》的说法为准:
卷六十一《伯夷列传》:伯夷是商周之际的人,不在本书的讨论范围之内。当然,这人肯定可以算对祖国不负责任的典型。
卷六十二《管晏列传》:管仲和晏婴都是齐国人,为齐国效力。
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老子,他不为任何国家效力;韩非子,身份是韩国的失意贵族,关于他入秦,是为了保存韩国还是为了给自己谋出路,《史记》也说得很含糊,这里不深究。
卷六十四《司马穰苴列传》:司马穰苴,齐国人,至少间接对田氏代齐有所贡献。
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孙武,齐国人,为吴国效力;孙膑,齐国人,想为魏国效力不成,这才为齐国效力;吴起,见正文。
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伍子胥,楚国人,为报杀父之仇,统率吴国军队,杀进祖国的首都,把楚王掘墓鞭尸。
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仲尼弟子很多是国际打工仔。
卷六十八《商君列传》:商鞅,卫国人,在魏国待过一阵,最后在秦国建立功业。
卷六十九《苏秦列传》:苏秦,洛阳人,奔走于许多国家,主要是为燕国谋划。
卷七十《张仪列传》:张仪,魏国人,奔走于许多国家,主要是为秦国谋划。
卷七十一《樗里子甘茂列传》:樗里子,秦国贵族,为秦效力;甘茂,楚国下蔡人,主要为秦效力。
卷七十二《穰侯列传》:魏冉,本来是楚国人,因为是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的弟弟,长期在秦国专权。
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白起和王翦都是秦国人,都是秦国名将。不过有些问题尚值得分析,如:白起率领的秦军所向无敌,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本可一举灭赵,但由于秦王的决策错误,贻误了战机。不久后,秦派王陵为将,再度攻赵,结果顿兵邯郸城下,进退两难。这时,秦王想请白起出山率领秦兵,白起认为此战必败,拒绝为将,为此甚至不惜触怒秦王。看来,白起最爱惜的是自己从无败绩的军人荣誉,至于有多爱秦国,反而难说。
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孟子和荀子这二位胸怀天下不爱国。这篇里还简略提到了很多其他的“子”们,材料太少,无从判断。
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孟尝君田文是齐国贵族,爱养士,主要是为他自己。他曾以魏国相国的身份,组织各国合纵伐齐,导致齐湣王死亡,齐国一蹶不振。
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赵胜是赵国贵族,说他爱赵国,大体可以;虞卿,司马迁说他是“游说之士”,就是说国籍不详,当然也就没法判断他是否爱自己的祖国了,从他的活动看,基本上是一国际主义战士。
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魏公子无忌,魏国大贵族,爱魏国。
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春申君黄歇,楚国贵族,基本可以算是爱楚国。
卷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范雎,魏国人,秦的相国;蔡泽,燕国人,后来也做了秦相。
卷八十《乐毅列传》:乐毅,魏国人,曾为赵国效力,后短暂入魏,不久后在燕国建立功业。与燕惠王关系破裂后,又到了赵国。
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两位传主(其实是四位,还有赵奢和李牧)都是赵国人,爱国主义的典范。当然,其实廉颇的晚节,是有可议之处的。
卷八十二《田单列传》:田单,齐国宗室,爱齐国。
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鲁仲连是齐国人,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邹阳是西汉人,不在本书讨论范围之内。
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是楚国宗室,爱楚国。贾生即贾谊,西汉人,不在本书讨论范围之内。
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吕不韦,阳翟人,阳翟是韩国名城。吕不韦是政治投机商,难说爱哪个国家。
卷八十六《刺客列传》:刺客听雇主的,雇主的国籍,对他来说不重要。
卷八十七《李斯列传》:李斯是楚国人,辅佐秦王政一统天下,扫平六国,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的祖国楚国。
很明显,贵族爱国者还稍多些,士人爱国的,就极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