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惠王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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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鉴》开篇说,魏斯被周天子认可为诸侯。这个魏斯,也就是我们上章提到的魏文侯。他在位五十年,变法图治,魏国国力取得了很大发展,是当时最强大的国家。

公元前397年,文侯去世,魏武侯即位。魏武侯在位二十六年,魏国保持着强势。

公元前370年,魏惠王即位。他的谥号叫全了,应该是魏惠成王。又因为他把魏国的国都迁到了大梁,所以也叫梁惠王。这是当时的习惯,拿首都代全国,管中国叫北京。韩国灭了郑国后迁都到郑,因此韩王也曾被人称为郑王。

注意了,从他这儿开始,魏国国君是称了王号的。可见他好大喜功,不是个省油的灯。名号是好听了,但魏惠王做国君的时间虽然长达五十多年,这五十多年里,却混得相当失败12。

晚年,魏惠王下大本钱征求贤才,于是接见了一个叫孟轲的老头,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孟子。孟老头后来把自己和魏惠王的对话写进了书里。其中写魏惠王跟孟子说:“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

这句里的晋国,是魏国的自称。三家分晋,魏国占有晋的都城和核心地区,所以以晋国自居。

天下再没有比魏国更强的国家,这是老先生你知道的。可是到寡人这里,东边,咱败给了齐国,我的大儿子,就死在这仗里;西边,咱给秦国夺去七百里的土地;往南,又遭到楚国的羞辱。我是越想越觉得丢人!

这番话里,魏惠王回顾了自己的失败史。

据说,有一回魏惠王和齐威王一块儿打猎,有这么一段对话。魏惠王暴发户炫富,夸耀说魏国有十颗夜明珠,直径都在一寸以上,可以照亮十二乘车子。齐威王来劲了,讲了一大套,说自己手下有四位人才。一个往齐国南边一戳,楚国就不敢北上,泗水流域的十二个诸侯国13都来齐国朝拜;一个往齐国西边一戳,赵国人怕得不敢向东到黄河边来打鱼;一个往北边一戳,燕国人、赵国人就纷纷往我们齐国移民。还有一位(没戳东边,齐国东边是海),我让他负责国内治安,于是便出现了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最后齐威王说:“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有了这四位,方圆千里,都沐浴在齐国的光辉下,照亮十二辆车子算个啥!

这下,魏惠王十分羞愧。

这个故事,无法断定是真事儿还是后来人编出来埋汰魏惠王的。但他这辈子,在发掘和利用人才方面,确实是相当失败。有这么二位,比上面齐威王列举的四个可牛多了,都曾想在魏惠王手下打工,可他都硬是没瞧上。

这二位,一个叫孙膑,一个叫商鞅。

当初,孙膑与庞涓同学。后来庞涓在魏国做将军,知道自己不如孙膑,就把孙膑骗过来,又设计砍断孙膑的双脚,在他脸上刺字,想使他终身成为废人。

孙膑不甘心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魏国,到底设法到了齐国,被大将田忌奉为座上客,又被推荐给齐威王。公元前353年,魏国围攻赵国的邯郸,齐国派田忌救赵,孙膑给田忌出一个主意:咱们别去救邯郸,直接进攻魏国就行了。于是齐军直扑魏国都城大梁,魏军只好仓促回师,结果桂陵一战,被齐国打得大败。

十二年后,魏国又任命庞涓为将,攻打韩国,韩国也向齐国求救。齐国还是用老办法,等韩魏已经打得精疲力尽,出兵直取大梁。庞涓慌忙回师,结果在马陵道中了埋伏,魏军主力被歼灭,庞涓自杀,魏国的太子申也做了齐国的俘虏,不久就死了。可见,正因为没用孙膑,才导致了上面说的,“东败于齐,长子死焉”。

有一回,魏国的相国公叔瘗生病,魏惠王去看他,于是问道:“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把国家托付给谁啊?”公叔瘗说:“我门下有个年轻人,名叫卫鞅,岁数虽然不大,但是特有才,国家交给他,没错的。”魏惠王听了,没有说话。公叔瘗一看,我这话大王是没听进去啊,于是又说:“国君您如果不能任用他,那就一定得杀了他,不能让他到其他国家去。”魏惠王答应了。

等魏惠王走了,公叔瘗又把卫鞅喊过来,说:“我做人的原则,是先向国君负责,再向下属负责。刚才我向我们大王负责,劝他杀你;现在我向你负责,劝你赶紧逃!”卫鞅了解情况之后,态度很淡定:“既然他不听您的话任用我,那又怎么会听您的话杀我呢?”

果然,魏惠王只是认为公叔瘗老糊涂了,根本忘了杀卫鞅这茬。但卫鞅看在魏国也确实没什么奔头,于是到了秦国,辅佐秦孝公,“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卫鞅在秦国得了块封地叫商,因此,他就又叫商鞅了。然后秦国跟魏国就干上了。

公元前340年,秦国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统兵迎敌。商鞅当年在魏国的时候,跟公子卬交情不错,于是他写了封信给公子卬,说咱要不甭打了,不如见面起誓结盟,畅饮后收兵回国,使两国百姓安心。公子卬挺实诚,信以为真,前来赴会。结果盟誓刚完,喝酒的时候,商鞅突然翻脸,事先埋伏好的甲士冲出来,活捉了公子卬,秦军乘势发起攻击,魏军大败。

魏惠王知道后,十分惊恐,忙献出河西一带地方向秦国求和。此后,魏惠王为了躲避秦的兵锋,把国都从安邑东迁到了大梁。这时魏惠王肠子都悔青了,他说:“吾恨不用公叔之言。”这也就是上面说的,“西丧地于秦七百里”。

孙膑和商鞅的故事都很著名,但是放一块儿,时间上就出了问题。

公元前353年,孙膑围魏救赵,突袭魏国的国都大梁。

公元前341年,孙膑重施故技,再次突袭魏国国都大梁。

公元前340年,魏惠王因为害怕秦国,把国都迁到大梁。

很明显,《史记》的记载,是自相矛盾的。司马光在整理《史记》的记载时,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资治通鉴》当中写齐军的军事行动,没有说进攻大梁,只是含混地说,进攻了“魏都”。

但是,这个问题是含混不过去的,如果魏国的都城仍然在安邑的话,那么安邑即今天的山西省夏县,与齐国悬隔千里,又有山河之固。除非田忌、孙膑指挥的是一支现代化的机械部队,不然围魏救赵,根本就不具备任何可操作性。

就因为这个缘故,曾有不少学者怀疑孙膑、庞涓的事仅仅是故事,而不是事实。好在还有另外一本古书,给理解这个问题提供了思路。

很久很久以后的西晋太康二年(公元281年),有一伙盗墓贼,偷盗魏襄王的墓,因此发现了很多竹简。学者们把这些竹简整理出来,其中一部叫《竹书纪年》。这是一部魏国的历史书,从夏禹王一直讲到墓主人的时代,体例和鲁国的《春秋》差不多。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就常为战国的史料不足发愁,现在竟有逃过秦火劫难的文献发现,当然可以利用来解决很多问题。

虽然古本的《竹书纪年》到北宋时就又失传了,但已有很多书引用过它,所以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很多片段。比如这么一句:“梁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换成公元纪年,魏惠王九年,即公元前362年。要注意,《竹书纪年》正是魏国的历史书,它所记录的魏国史在年代方面,一般来说,总比苦于材料不足的《史记》要可靠。

大梁在今天的河南开封附近,与位于今天山东的齐国距离不远,中间也无险阻。若魏国在公元前362年已经迁都大梁,那么孙膑直扑魏都的策略,当然就是可行的了。

但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公元前362年,年仅二十一岁的秦孝公刚刚即位,商鞅尚未入秦,变法尚未开始,秦孝公自己都承认:“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秦国内忧不断,没工夫往外发展,三晋(主要就是魏)抢了我先君河西的土地,诸侯都瞧不上我们秦国,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

当时秦军在战场上,对魏也有一些胜绩,但总的说来,构不成太大威胁。魏惠王若是那时即已迁都,绝不可能是为了躲避秦国。

史书上有一段引用频率很高的话,说魏武侯浮舟于西河,忍不住赞叹说:“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

自然,领导自鸣得意的时候,不愁旁边没有拍马屁凑趣的,有人马上接话,说如此河山,正是晋国之所以强大的原因。这倒也不是说瞎话,想当年晋楚城濮之战前,晋文公对是否与楚军决战犹豫不决,旁边人就劝他,咱可以打,就是打败了,还可以退守,就凭咱晋国这形势,人家也打不过来。

但这时吴起发话了,说:“吾君之言,危国之道也!”然后吴起举了三个事例:三苗、夏桀、商纣,他们建都的地方,都很险要,但是统治不善,结果都被人给灭了。于是吴起总结出了“在德不在险”,也就是地利不如人和的道理。

吴起这番话,儒家的人当然是盛赞的,魏武侯也接受了。但在实际操作中,得谨慎运用,因为你不能指望你的对手全是商纣、夏桀这样的混蛋。实际上两国争胜,比“德”的话,大家德性多半都不怎么样,这时候地理往往就是决定性的因素。吴起说这话,也就是提醒自己的国君别得意忘形,不是真觉得“险”不重要。他在魏国任西河守,所着力经营的,也正在于控制有利地形。

安邑在今天山西省南部的运城盆地。安邑的东南,是高峻崎岖的中条山和王屋山,基本不用担心敌人能从这里进攻。但运城盆地向西去,与关中盆地却本是完整的一块,只是中间被黄河隔开,这里黄河河面甚为宽阔,水势并不湍急,渡河相对容易,因此早在春秋时代,两岸间就往来频繁。秦晋两国,也常在这里摆开战场。后来,商鞅对秦孝公说:“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吴起的战略,就是在黄河西岸大力扩张魏国的势力范围。早在公元前419年,魏就在西岸建少梁城(后改名夏阳,在今天的韩城市),吴起以此为根据地,稳扎稳打,逐步推进,秦完全处于守势。结果自少梁到阴晋(在今天的华阴市),魏在黄河西岸建立了一系列据点,自北而南连成一线,完全控制了黄河。在这种情况下,秦便不再有威胁安邑的可能。

据《吕氏春秋》,吴起被迫离开魏国时,曾经泪洒西河,他说:“君诚知我而使我毕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要是国君信任我,让我可以施展出全部才华,我一定可以灭掉秦国。以西河为根据地,魏国可以称王于天下。

吴起未必真说过这话,但这话却体现了战国末期人对那段历史的看法,就是在魏国的鼎盛期,如果继续任用吴起,或虽不用吴起但仍坚持向西推进,是很有灭掉秦国的可能的。这个看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战国后期,诸侯伐秦,常常是千辛万苦却闯不过函谷关。而当时,函谷关还没建起来,魏国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少梁、阴晋等城,都是后来突破函谷关才能到达的地方。尤其是阴晋,由这里溯渭水而上,可以直扑咸阳或长安。后世五胡十六国的时候,慕容冲就是走的这条路线,把前秦皇帝苻坚逼出了长安。迟至公元前332年秦惠文王时,秦国才把阴晋夺到手里,然后把这地方改名宁秦。单从这个名字里,我们也可以分明感受到秦国上下长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但问题是,在魏武侯、魏惠王时代,根本不可能想到这种直取咸阳的战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候还根本就没有咸阳这个城市。那时候秦的都城,还在雍(今陕西凤翔),僻在关中盆地的西端,距离魏国本土相当遥远14。而关中盆地还有待开发,只是大片地广人稀的荒野,这样,魏军无法因粮于敌,只能全靠本土供给,补给线就会拖得极长。所以,尽管魏国当时的军事实力远强于秦,但若想灭秦,却必须举倾国之力,自然也就无暇东顾了15。

当时身在局中的人们,无法预料之后历史大势的变迁。看看东部肥饶的土地,繁盛的人口,再想想秦的蛮荒之地,自然觉得真是不啻天壤。所以,魏惠王把都城东迁大梁,不是为了避秦,而恰是因为当时魏国没把秦国放在心上。

除安邑之外,魏国还有两个重要的城市,一个是魏文侯大力经营的邺城,一个是从楚国手里夺过来的大梁。

邺城在今天的河北临漳县。魏文侯任命西门豹治邺的故事,非常有名。当地人讲究河伯娶媳妇,把女子往河里丢,西门豹把这个恶俗给改变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邺城的水利工程,收益甚大,这是魏国的一个富庶地区。据说,西门豹在邺城,政府机构极其简单,也全无足兵足食的预备。魏文侯因此派人追究西门豹的责任,西门豹说:“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主富库。”称王于天下的国家,老百姓有钱;称霸的国家,军队有钱;即将灭亡的国家,政府有钱。

然后西门豹给魏文侯秀了一把,登城敲鼓,头通鼓,年轻人拿着武器全出来了;二通鼓,老年人也带着粮食辎重聚齐。魏文侯一看很高兴,邺城的老百姓效率是真高,那没什么事了,就让大伙儿都回去吧。

西门豹越发来劲,说跟老百姓不能失信,既然大伙儿已经集合了,那就得真打一仗。于是讨伐燕国,大胜而归16。这个邺城,后来在汉末三国的时候,还大放异彩。曹操被封为魏王后,建都于邺,在这里兴建了著名的铜雀台,也可看出邺和魏之间的对应关系。

大梁在今天河南省的开封市西北。这个地方是南北交通的要道,无需任何行政力量推动,都会自行形成的繁华都会。魏惠王为什么选择大梁,动机不能确知,但也无妨略做猜想。

魏惠王既然曾跟齐国夸耀光照十二乘的明珠,那么他对宫室车马衣服玩好之类,兴致自然是不低的。安邑固然也不是穷地方,拥有产量很高的盐池,周边地区食盐,都仰赖于此,但无论如何,跟大梁差距是不小的。很难想象,魏惠王能跟齐威王见面的时候,忽然拿出一块盐巴来:“看看,这个就是我们魏国的宝贝!”

更重要的是,魏惠王以“晋国,天下莫强焉”自许,还迫不及待地称王了。他对自己的定位,那就是霸主,甚至可能再进一步,就是取周天子而代之。天子自然应该建都在“天下之中”的,安邑的位置显然太偏,而大梁却离齐楚两大国,以及鲁、宋、卫等国力虽弱,传统上的政治地位却很高的国家都很近。在这里集合诸侯,盟会征伐,都是很方便的。逢泽之会,魏惠王集合了十二个诸侯国的国君去朝见周天子,这是他一生最风光的时候。但如果魏都还是在安邑,大概他就只能带着一帮蛮族酋长一起去了。

乍一看,以安邑、邺城、大梁三个发达城市为中心,魏国的形势,构成了一个相当坚固的铁三角,要经济有经济,要军事有军事,彼此呼应支援,进攻退守,都可以应付裕如。但问题是,魏国的土地,从来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三角,连三角形的三条边,都残缺不全。

回顾一下,三家分晋时,魏都安邑,韩都平阳,赵都晋阳。安邑,在运城盆地。运城盆地往北,是临汾盆地,韩国的都城平阳就在这里。临汾盆地再往北,是太原盆地,这里坐落着赵国的都城晋阳。马马虎虎可以认为,三个盆地,分别是三家的势力范围。

但三国的势力,都并不局限在山西。黄河中下游的经济、文化发达地区,当时的吸引力无与伦比,魏国之外,赵国、韩国也相继迁都,赵由晋阳迁中牟,后又迁邯郸。韩由平阳迁阳翟,灭郑后又迁郑。大家都在力图向东南发展。可问题是,赵魏韩三国发展的路线,并不是三条平行线,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拧成了麻花状。举例说,前面提到的邺城即今天的河北临漳。而临漳县,今天就归邯郸市管辖。赵魏两国的都城,彼此近在咫尺。

更有甚者,赵还曾经迁都中牟,中牟在今天的河南省鹤壁市,听起来和临漳之间跨着省,但实际上是紧挨着的。今天临漳县和鹤壁市之间,隔着一条漳河,但这是黄河改道造成下游水文变化的结果。本来,漳水是在临漳以北的,也就是说,中牟和邺之间,没有任何自然地理障碍。

再如,从旧都安邑到新都大梁,路途算不得有多么遥远,但道路所经的重要城市,如洛阳、成皋、荥阳、郑等等,即使不是韩国的国土,却也属于韩国的势力范围。魏国为什么不能全力经营西部战略?主观上是想不到,客观上也是力有不逮,因为一旦放松了对东方的控制,这条脆弱的交通线,随时可能被切断。

我们看到,战国地图一般都只标国家的大体位置,不画国境线。为什么?因为各国的领土错综复杂,是笔乱账,确实没法画。只能大体说,魏国的地形狭长,东西两个都邑间的距离十分遥远,而且若不跟韩国借道,就只能北绕而行,整个国家的形状,就好像一只弓起身子的毛毛虫。

迁都大梁之后,魏国曾努力想用和平手段,解决领土错乱问题,就是和赵国、韩国搞城邑交换。这儿都是我的地,但有你一个城,要不这城也归我得了,当然也不能叫你吃亏,你那地儿不也有我一个城嘛,你拿去。

当然,这种交换,要让双方都觉得公平,很难。再加上其他诱因,仗就不得不打起来了。魏为什么要攻打赵国的邯郸?因为要保证邺城的安全,邯郸当然就得拿下来。另外,魏国的资源结构有缺陷,没铁,而邯郸,则是当时最重要的冶铁基地。

魏又曾经攻韩,这更好理解,要确保大梁和安邑之间的道路畅通,当然最好是把这条道路控制在自己手里。于是,魏国的处境,就显得相当尴尬。你老是打这打那的,显得实在太嚣张,而嚣张了,就显得欠扁。魏国军队很强,单挑谁都不怕,但问题是,你这个国家,天然就处在一个适合被群殴的位置上。

这时建都大梁的弊端,就显露出来了。这是一个太容易受到攻击的城市一连续两次,孙膑都是利用了这一点,帮助以怯懦畏战著称的齐军,对秉承吴起遗教、号称最为精锐的魏军取得了胜利。

对魏国来说,灾难还刚刚开始,《史记•张仪列传》写到张仪恐吓魏王的话:“魏……地四平,诸侯四通辐辏,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魏国地势,四面平坦,没有大山大河作为屏障。大梁南边是楚国,西边是韩国,北边是赵国,东边是齐国,你伺候谁稍有不到,人家就要打你。打你太容易了,尤其是从韩国首都新郑到魏国首都大梁,不过二百里地,车驰人走,不花什么力气就到了17。所以魏国只有花大力气修建防御工事,养着十万重兵驻守,但这就对国家财政构成了巨大负担,崩盘只在眼前。

张仪的话当然一贯是夸张的,但这回说的却大抵是事实。张仪本身是魏国人,对祖国的要害看得特清楚。国际军事观察家荀子18也说,魏国用很严格的标准选拔士兵,一旦合格就给人家免税,还解决土地和住房问题。但等人家老了,也没法重新叫人缴税,兵越多,国家财政收入就越少,因此魏国的军队只能叫“危国之兵”。

所以说,“四通辐辏,无名山大川之限”的地理形势,经济上便利有多大,从军事的角度看危害就有多大。

魏惠王显然还是过分高估了魏国的实力。而且,他毕竟是刚从春秋时代过来的人,虽然是新时代的野心家,但有些思维,比一般人还停留在旧社会。他喜欢亲自统兵,也喜欢让太子、公子们带兵(败给齐国,带兵的是太子申;败给秦国,带兵的是公子卬),而这位公子又乐意在大战前和敌人一起喝酒叙旧(公子卬就是这么给商鞅抓住,导致魏军惨败的),看来这一家子都有点儿老派贵族的作风。

按照春秋时代的大国战争模式,打仗要先约定时间,选好场地,排开阵势,然后才两军冲锋,几个回合分出胜负也就完了。各国基本都没有防守战略要地的习惯,因此,哪怕桃林之塞(潼关)、伊阙(洛阳龙门)这种“天下之险”级别的所在,派人驻守了,《左传》作者都会大惊小怪一下,则别的地方平常更加不设防,也就可想而知。

魏惠王心目中的战争,大概仍是这种规格的。要这么打,那么以魏军的战斗力之强,确实总可以打退来犯之敌。至于孙膑那种避开你的主力,直接抄你老家的战术——以贵族社会的观点视之,这无疑是耍流氓——就完全在他的想象力范围之外了。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思维盲区,事实上,三晋向东南迁都的时候,都没有太在意都城防御的问题。

韩国吞并了郑国,然后迁都到这里,同时等于也接手了春秋时郑国的命运——春秋时代,郑国被晋、楚两强反复蹂躏。而看《史记•韩世家》,感觉韩国的历史,实在也就是一部失败的记录。

赵迁都邯郸,邯郸的形势不像大梁和郑城那么危险,但也显然远不如原来的都城晋阳。事实上,孙膑围魏救赵的那次,邯郸就没能支撑到最后,魏军是夺下邯郸城之后才回师的。不过两年后迫于形势,魏又把邯郸归还给了赵国。

大梁这地儿,后世还做过全国性的都城——宋朝的汴梁。当然,城完全是重新建的。今天,魏国大梁城的遗址,深埋在地下十米以下19。但是自从大运河开挖以后,运河有多重要,开封就有多重要。城市总是焚毁于兵燹,淤没于黄河,没关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稍微给个和平点的环境,一个商业性的大城市就又重新生长发育出来了。

经过后周世宗柴荣天才的市政设计,宋代的汴梁是个极其舒适的城市,远非唐长安可比。但宋朝政府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不得不耗费巨资养了一支无比庞大的军队来负责首都防御,直到最后把全国经济几乎拖垮。

《续资治通鉴长编》里面,记录了一段宋太祖、太宗的兄弟对话。太祖赵匡胤想迁都洛阳甚至长安,理由是“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这个腔调,很像泛舟西河的魏武侯。而当时还是晋王的赵光义直接就引用了吴起的话:“在德不在险。”辩论结果是赵光义胜利,首都还定在汴梁。但太祖皇帝感叹说:“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弹矣。”这又近于荀子的论断。这都是典型中国式历史的循环往复。

史书上没有记录魏惠王迁都大梁时,在魏国政府里有没引发什么争论。想必反对意见总是有的,怎么选择都城的位置,在古代始终是个巨大的难题。

建都优先考虑经济,固然有上述种种麻烦,但在险要的地方建都,不免要面对另外的难题。易守难攻的地方,往往也比较贫瘠,兵是不用多养了,但连老百姓自己养活自己都比较艰难。那就得指着别的地方养,于是首都就成了全国人民的经济负担。

灭项羽之后,刘邦选择了建都长安,后来七国之乱时,证明这选择很有利。但和平时期,关中地区吃饭就是个问题,很大程度上都得依赖关东的支持。汉朝时关中还号称“沃野千里”,都养不起那么多人20,更别提后来西北自然环境被破坏得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了。

隋唐时,经济重心已经南移,首都长安吃饭就得靠大运河运过来的粮食,于是形成了一个所谓的“西北-东南体系”,就是政治服从西北,经济仰仗东南。最著名的例子,是唐德宗的时候,各处兵变,运河漕运被切断,关中粮食奇缺,禁军因此要哗变,皇帝恐慌万状。这时听说终于有漕粮到了三门峡,皇帝和太子抱头痛哭:“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其实对运河两岸的老百姓来说,大运河从来都是条害河。到缺水的季节,政府为保证航道的畅通,往往是宁可沿岸的农作物枯死,也不肯引运河水灌溉。正因如此,首都周边地区都是穷地方,可以认为是有利于维护国家统一的。因为中央要想方设法刮钱,就一定不会忘了那些离首都很远的富裕地区21。

而建立在经济发达地区的首都,就很容易在制定政策的时候,把老少边穷给忘了。东汉建都洛阳,就把西北给忘掉,结果是汉人不到那里去,少数民族却大量涌入,包括旧都长安附近在内的西北地区逐步羌化。但是中央政府也不着急22,有个风吹草动,就有人建议放弃那里的大片领土,到西晋,还进一步酿成了五胡之乱。

不到真出乱子,大家意识不到这问题有多严重。就好像迁都大梁后,魏国很轻易就放弃了安邑一样。

当然,迁都大梁,也并非就注定了魏的败局,或者至少,魏国还可以给各国造成更大的麻烦。大梁城的战略位置固然危险,但这也可能成为一种刺激和动力,催人奋起。这样魏国未必不可以像“一战”“二战”时的德国一样,处四战之地,大军闪电出击,杀得列国心惊胆寒。

魏国并非没有优势。从治国的思路来说,这时魏国仍然在各国中领先。一百年的法家实践,经验已积累了不少,教训也总结了很多,正可以为今后改革提供启发和依据。军事方面,吴起的遗教仍然发挥着作用,虽然一再失败,但魏军的战斗力犹存。而且,魏国从四面被人攻击之后,有一批魏国人开始重新审视当下的国际关系,慢慢培养出纵览全局的战略眼光,并且发展出一套全新的外交理念。这种理念,将极大地影响战国中后期的国际政治格局。

所以,战国中后期,魏国还真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军事人才库。仅举几个最有名的例子:行政方面,魏国出了商鞅23、范雎;外交方面,魏国出了张仪、公孙衍;战场上,魏国出了乐毅。

这个时候,士人普遍缺乏国家观念的时代特点,就成了魏国的致命伤。人才们只是需要一个能发挥自己才能的空间,所以雇主是谁很重要,但受雇于哪个国家,则根本没所谓。而除了战国末,信陵公子无忌当政的短暂日子里,魏国实在没什么好雇主。

魏惠王去世后,他的儿子襄王即位。孟子见过这位魏襄王,然后骂了一句名言:“望之不似人君。”远远一看,这厮就没个领导人的样子。而襄王之后的魏国国君,差不多也都有点儿烂泥扶不上墙的意思。

所以,魏国对这些本国出品的国际第一流的人才,根本没有吸引力。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收拾好行囊,带着只有魏国的氛围里才能孕育出的天才的政策和战略构想,投奔了其他国家。


第二章 士人、官僚、外国人第四章 商鞅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