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连横与楚国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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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说,一帮子弱国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强国,这叫合纵;弱国追随强国对付其他弱国,这叫连横。韩非子是战国末年的人,当时显然是秦国最强,那么换句话说,就是六国联合抗秦,这叫合纵,而不管哪国跟秦国联合,都叫连横。

这是战国后期的事实,但实际上合纵连横的内涵,要更宽泛一些。简单说,就是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作,都是合纵:东西联合,都是连横。

张仪这个名字,几乎和连横战略密不可分。而张仪欺骗楚怀王的故事,尤其著名。先照着《史记》的《楚世家》和《张仪列传》讲一遍。

张仪早年在楚国游说。一次参加楚国相国51的酒会,忽然,相国的玉璧丢了,有人说:“张仪这人第一没钱,第二没品,小偷一定就是他!”虽然没抓到罪证,但在大家都习惯有罪推定的气氛里,张仪也没地儿说理去,结果还是被暴打了一顿。回家后,张仪老婆说,你别读书游说啦,不然至于丢这人嘛!张仪倒是很有幽默感,说:“视吾舌尚在不?”你看看我舌头还在么?他媳妇儿也给他逗乐了,说在啊。张仪说:“足矣!”

后来张仪在秦国混开了,在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以秦国相国的身份出使楚国。《史记》里没提张仪对当年拷打羞辱他的那位楚相有什么报复(一般说来,太史公比较热爱这路题材),如果不是没写而是真没有,那张仪为人,还是挺大度的。

当然,也可以认为张仪所谋者大,他要报复的,是整个楚国。张仪见到楚怀王,劝楚国跟齐国绝交,然后跟秦国通婚,结为兄弟之国。如果楚国答应,“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一听,觉得太赚了,楚国的群臣,也来跟怀王道喜。楚国就断绝了和齐国的外交关系。

张仪回到秦国,假装酒后出了车祸,三个月没有上朝,交割商於之地当然也就没了下文。楚怀王一想,看来是我跟齐国绝交还没绝彻底,秦国不满意。于是派了个勇士,到齐国去,破口大骂齐王。齐王火了,反而跟秦国称臣建交。

张仪一看目的已经达到,马上病愈上朝,跟到秦国来接收土地的楚国使者说:“从某地到某地,我个人的封地六里,您拿走。”楚怀王听说张仪来这种骗局,当然大怒,发兵攻秦,结果被秦国、齐国联手,打得大败。楚军被斩首八万,丹阳、汉中之地都落入秦国之手。楚怀王不甘心,又增兵攻秦,结果蓝田大战,楚又大败,只好又割两座城,和秦签订了和平协议。

楚怀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秦国想要楚国的黔中地区,于是又把武关外的土地拿出来,说我拿这地儿跟你换。怀王的答复是:“黔中地区我给你,你的地我不要,但是得把张仪交给我。”

对楚国开出的这个条件,秦王既动心,又觉得跟张仪有点不落忍,但是张仪主动提出:“我去。秦国强楚国弱,再说我在楚国有内线,我跟靳尚熟,而靳尚又把楚王的宠姬郑袖伺候得很好,他们都得帮我说话,所以楚国一定不能把我怎么样。万一他真敢杀我,那他就非得把黔中送给秦国了,我死也值了。”于是张仪再次到了楚国。楚怀王还真就没敢跟他动手,反而被一通忽悠,又重申了跟秦国的友好关系。等张仪走了,怀王才后悔,但再想派人追,已经追不上了。

这之后,张仪虽然死了,但楚国仍然被秦玩弄在股掌之间。楚怀王做了典型的墙头草:怀王二十年(公元前309年),和秦断交,与齐国结盟;二十四年(公元前305年),又“倍(同背,背弃)齐而合秦”,二十七年(公元前302年),秦楚关系破裂,然后楚国被秦国连续胖揍了三年;三十年,秦昭王写封信给怀王,说咱们在武关见个面,两国和好,怀王答应,结果到了武关就给秦国抓起来做了人质。秦昭王再次提出要楚国的巫郡和黔中郡,而且要先拿到地,然后才放人。这下楚怀王不干了,就被一直扣押着,三年后死在秦国。

听完这个故事,能令今天的人感到震惊的,大概不会是张仪和秦国的狡猾和无耻,而是楚怀王的脑残。而更脑残的,似乎是楚国人民,摊上这么一位糊涂王,不但不愤恨,反而听说他死了,“皆怜之,如悲亲戚”,一直到楚国灭亡,楚国人最怀念的都是他。

秦末天下大乱的时候,项梁、项羽叔侄想立个楚王之后作为号召,于是找了个放羊娃,也称他为楚怀王。显然,是觉得这个名字最能刺激楚国人的泪点和心气。当然,轻易判定别人脑残,这是不对的。

回首春秋历史,秦国和楚国的关系是不错的。秦和楚,一个西戎一个南蛮,都被中原诸夏鄙视为野蛮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间有点亲近感,是很自然的事。

那时楚国强大,与晋国争霸中原,当然希望秦国能在晋国背后制造一些麻烦,于是对秦国的扶植,颇为用心。而晋国若想与楚国决战,首先要做的事,也就是先去和秦国搞好关系,或者干脆把秦国打老实了。晋楚三大战争,晋国获胜的两次,一次是城濮之战,当时秦穆公和晋文公关系很和谐;一次是鄢陵之战,在大战前两年,晋发布了一通非常有名的与秦国的绝交书,然后麻隧一战,大破秦军。

鲁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46年),宋国大夫向戌牵头召开弭兵会议,晋、楚两国代表有这样的对话:

子木谓向戌:“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庚午,向戌复于赵孟。赵孟曰:“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也。楚君若能使秦君辱于敝邑,寡君敢不固请于齐?”

楚国的令尹子木提出这样的建议:追随晋国的国家,也来朝见楚国;当然,追随楚国的,也得朝见晋国。晋国方面的答复是:“晋、楚、齐、秦四大国,都是平等的。晋国不能让齐国来朝见楚国,就好像楚国不能让秦国来朝见晋国。

楚君如果能让秦国国君到晋国来,那么我们国君一定也会坚决请求齐君到楚国去。”

从对话中可以很明显看出,秦国跟楚国是一边儿的,正如齐国跟晋国是一边儿的。春秋时代国际关系错综复杂,各国谈谈打打,变化无常。但唯独秦楚两大国间,没有值得一提的战争。在某些险要关头,秦对楚还有很大的恩情。最典型的就是吴国攻入郢都的那一次。

楚平王为太子从秦国娶媳妇,可见张仪跟楚怀王说,“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这不是灵机一动提出的建议,而是秦楚之间,本有这个传统。楚平王结果一看儿媳妇长得好,自己娶了,后来更逼得太子流亡到国外。这一来,当然也就令太子一党52都成了反楚的势力。

到楚昭王十年(公元前506年),在楚国原太子党的帮助下,吴军终于攻入楚国的郢都。楚昭王开始流亡,而逃出都城的那一刻,他首先能想到的救星,就是秦国。

秦国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秦哀公吩咐乐队演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所谓“同袍”“同泽”云云,等于说咱们秦楚两国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于是发兵车五百乘救楚。

当时秦楚接境的区域并不广阔,秦军的行军路线,也基本别无选择:先取道蓝田县出关中,由霸水河谷转到丹水河谷,沿丹水向东南前进,出武关进入商於地区,然后就地势开阔起来,可以通往楚国的四境了。

最终秦楚联军击败了吴军,楚国得以复国。这一次,要说这条路成了楚国复国的生命线,那是当之无愧。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不到二百年后,还是这条道路,成了楚国人的伤心地。

《史记•楚世家》里写道,楚怀王十一年(公元前318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从(后作纵)长。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照这么看,似乎秦兵的强横无敌,已经达到了破坏平衡的地步。六国加起来,都不是秦国的个儿。但这显然不大合情理。如果真是这样,秦早就统一了,用不着等到一百年后秦始皇出马。

六国的史书,大部分都给秦始皇烧了。司马迁的《史记》,基本就是以秦国的官方史为基础写出来的。秦国人夸张胜利,讳言失败,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事。也不难找到证据证明,秦国人隐瞒了一些事实53。

这一次各国合纵攻秦,中间当然也有很多曲折。单看《史记》,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六国年表》和《燕世家》都说不是六国攻秦而是五国攻秦,没把齐国算在内。而《秦本纪》也说是五国攻秦,但是有齐国,却反而把盟主楚国给漏了。所以还是得到零碎的史料当中,寻找蛛丝马迹。

这次行动的策划人,有人说是苏秦,有人说是李兑,有人说是公孙衍。不管到底是谁,有一点不妨注意:苏秦是洛阳人(洛阳是韩的势力范围),李兑是赵国人,公孙衍是魏国人,正好分别来自三晋。这也算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三晋对这事比较热心。

魏国和秦国紧邻。商鞅变法之后,秦国骤然崛起,魏国连续受到打击,疆界不断向东收缩。到这时,它已经难以独力和秦对抗,而韩、赵救魏,也连连被秦国所击败。三晋此时危机感很强,它们要扭转劣势,就必须设法令齐、楚两大国介入,尤其要拉下水的,就是楚国。因为齐国太远,秦很难有兴致越过韩魏去攻打齐国,而楚国也与秦接境,一旦秦楚间爆发战争,三晋的压力,就可以大为减轻。可能也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三晋才愿意尊楚国为纵长。

秦国这些年来对三晋的压迫,当然也不能不令楚感到警觉,所以它愿意出场来领导同盟(领袖各国的头衔,当然也很能满足虚荣心)。但实际上,楚国并没有完全进入状态。

几百年来秦楚的关系一向不错,而楚国和晋国都视对方为头号大敌,现在晋国虽然被韩赵魏瓜分,但历史遗留问题不会就此解决,何况新问题也不少。楚国对魏国就不会有好印象,你强大的时候,抢了我不少地,包括你的首都大梁,本来还是我的地盘呐!

虽然利益永存,敌我无常,但角色转换,毕竟需要一点时间。更重要的是,楚陶醉在自己的大国心态里,这时对秦国也只是有些警觉而已,不大可能把它当成致命威胁,因此攻秦的积极性,不免大受影响。

《战国策•楚策三》里写道,这一仗之后,魏国对楚国怨气很大。原因是,作为先锋部队,魏军损失过半,而楚国却不加救援,然后魏国想跟秦国请和,楚国又不允许。这次军事行动,楚国有作壁上观的嫌疑,也就难怪《秦本纪》里说及此事不提楚国了。而《六国年表》不提齐国,也很好理解。齐比楚更加感受不到秦的威胁,对联合攻秦不会很热心,相反,趁乱捞一票的心理倒很可能是有的。

事实上,联合攻秦的下一年(公元前317年),齐国的表现就很值得玩味。这一年秦国发动反击,破韩赵联军,斩首八万级,这是意料中事。但同时,齐国也在观泽地区与赵魏联军打了一仗,并取得胜利。所以,楚怀王十一年的合纵攻秦失败,并不足以证明秦国已经强到逆天,失败给齐楚两国带来的直接损失,也相当微小(齐国应该还有所获益)。

这事最大的影响是心理上的:三晋对齐楚两国失去了信任。所以以后一旦秦国伸出和平的橄榄枝,它们会立刻笑脸相迎,同时它们也会更加热切地期望,把战火引向楚国。

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也就是张仪拿商於地区忽悠楚怀王的那一年。关于这一年的国际形势,首先要说到的是之前几年秦领土的扩张。三年前(公元前316年),秦将司马错为秦取得了蜀地。这意味着,秦楚之间的交通,不再仅局限于武关通道一线,在楚国的西疆,两国有了广袤的土地彼此相连。

上一年(公元前314年),秦又攻陷了魏国的曲沃,于是在函谷关之外,秦楚间又多了一块相邻的领土。以曲沃为根据地,秦的兵锋很容易直指楚的方城。而“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是楚国人的骄傲,方城地区自来是楚国北部国防的重点。

韩魏连续失败之后,合纵策略最有力的主张者公孙衍54已经说不响嘴了,很可能就在这一年前后,韩魏两国都倒向了秦国。秦、韩、魏三国既然连横,也就对楚构成了一个新月状的包围圈。这个时候,楚怀王就不比五年前那样淡定,他立刻做出了反应。

楚的策略是,一边与齐结为联盟,一边任命三位大夫指挥九路大军,同时向曲沃和武关外的商於地区发起进攻。作为呼应,另一路楚军和齐军则同时攻魏,此时韩、魏既已与秦有了连横协议,则它们被攻击,秦有救援的义务。若秦不救援,则它们就可能转而加入反秦联盟。

秦对曲沃的占领还不稳固,因此曲沃很快被攻克55。而商於地区,也处在楚军的包围之中。至于魏国,当然不是齐、楚联军的对手。本不稳固的连横盟约,随时可能解体,所以在这个阶段,秦国的局势可以说非常不利。这就是张仪使楚,请求献上商於地区换得秦楚和好的背景。

关于商於,也有必要解释一下。商和於其实是两个地名,商在今天的河南淅川县西南,於在今天的河南西峡县东,两地相连,并称商於之地。这里是丹水和淅水的交汇处,面积并不很大。《史记》和《战国策》上都说商於六百里,明显是策士们的夸大之辞。另外,这个地区春秋时本来就是楚地。就是秦真把这里给了楚国,也类似于法国把阿尔萨斯和洛林两个说德语的地方割让给普鲁士,当地居民,断不会有“最后一课”式的悲情。

所以张仪使楚,看来只是被动中的秦国想割地求和:也因此楚国君臣面对张仪带来的消息,也就不会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被忽悠了是事实,但这种被忽悠,并不像是《张仪列传》所描述的那样,只有脑残才会上当。

张仪的那套说辞,当然是缓兵之计,但所图谋者,甚至都不见得是楚真能和齐绝交,只要楚国君臣犹豫不决,暂缓对商於地区的攻势足矣,这样,就为秦军的调度赢得了时间。

秦军三路出击,一支出武关增援商於的防御,一支出南郑(陕西汉中),沿汉水进兵,逼近楚的上庸地区,一支则加速东进,击溃东部的齐楚联军后迅速回师,从而对商於地区的楚军,形成包夹之势。于是才有了下一年的“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之后怀王大怒,发兵攻秦,又失败。这事《史记》的记录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一仗秦军应该也是险胜。因为楚军失败的地方,居然是蓝田。

蓝田到咸阳,已经近在咫尺。蓝田之后,秦不再有险要的地形可以利用来布防,而当时的咸阳,很可能是一座连城墙都没有的城市56。一百年后,另一位楚怀王手下的大将刘邦,也是取道武关攻入的关中。秦的最后一次防御努力,就是死守蓝田。蓝田一'失,秦王子婴就素车白马,捧着天子的符玺,向刘邦投降了。

就算这次秦是有意采用了诱敌深入之计,但把最后防线设在首都之外不远的地方,也堪称一场豪赌。而如果相信《战国策•赵策一》的说法,秦国的战况一度还很不利,以致本来和秦一头的韩国见风使舵,倒戈帮助了楚国。

此外,可能还有必要说两句越国。越王无强伐楚,《史记》说是楚威王时代的事,但很多学者以为不确,认为此事也应该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第一,《战国策》里讨论这一年局势的内容里,多次提到越国威胁着楚的东部,则越国不像是早在楚威王时代就已经被打残了的样子。

第二,《竹书纪年》里提到,蓝田大战的那一年,越国给魏国送来了大量的水军作战物资和犀角、象牙之类的礼物,这显然也是在实施协同攻楚的战略。

第三,还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本身提供的证据,看齐国使者劝无强攻楚的话:“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

这句话所描述的楚军在漫长战线上的分布情况,楚威王时不可能出现,而明明就是楚怀王十六、十七年时的情形。

更明显的证据是,话里提到的那个楚军东北部军区司令“景翠”,也正是楚怀王时的大将。

综上,无强伐楚,应正在秦楚大战之时。如果这个推测能够成立,那也就是说,当时不单是齐楚联盟与秦韩魏联盟混战,也不单是两个联盟内部矛盾重重,连僻处东南的越国,也想掺和进来分一杯羹。

这一年楚军就是在东线国防压力巨大的情况下,才于西线惜败于秦的(当然,即使东线没有压力,楚国是否能及时把东线的部队调到丹阳战场,也是个问题)。张仪说:“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不能说完全不合事实,但毕竟百足之虫,仍不容小视。

下一年即楚怀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秦国在丹阳、蓝田连续大胜之后,向楚求和,并主动提出,割还一半汉中的土地给楚国。这个汉中当然指的楚汉中——楚汉中与秦汉中是两个地方,秦汉中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陕西汉中。

楚汉中则在湖北,即上庸地区。这里地处长江、汉水之间,四面环山,地势十分险要。要说明此地的险要程度,可以举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1952年年底,毛泽东提出要建第二个汽车制造厂,本来考虑过把厂址定在武汉,后来为防备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怕厂址在武汉会被空袭,要改个安全的地方。拖到1969年,厂址改定在了湖北省十堰市。十堰就属于战国时的楚上庸地区。

上庸落到秦国手里,对楚国十分不利,因为以此为基地,秦即控扼了汉水的上游,大军顺流而下,不但可把楚的九夷地区与本土切断,而且可以直逼楚的郢都,李斯《谏逐客书》里有“惠王用张仪之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云云,说的就是这件事。

所以,秦主动提出要把汉中还给楚国,当然对楚国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是《史记》说,怀王这时候抽风,不要汉中,只要张仪,结果张仪来了,他又被忽悠得没下去手,白白把张仪放跑,地也没得着。这也不一定是事实。

《战国策》的《楚策一》第十九章、《秦策一》第九章都提到,割汉中给楚国,是张仪的主意。最终没给,不是楚王不要,而是秦国国内有人反对,张仪的意见被否决了。

《楚策三》第五章则写道,“楚王令昭雎之秦重张仪”。所谓“重张仪”,就是使张仪变得更重要的意思。照这么说,怀王不但没把张仪当冤家,相反却很怕他在秦国失势,以至于派人专程去巩固提高他的地位。但这趟昭雎是白跑了,因为他到秦国的时候,刚巧秦惠王去世,秦武王即位。武王当太子的时候就不喜欢张仪,于是把张仪赶回魏国去了。

相比写得花团锦簇绘影绘声还掺杂着宫闱秘闻的《张仪列传》,这几条干巴巴的记录,可能更合乎情理。张仪真心希望把汉中还给楚国,这是不奇怪的,因为打一顿再揉一揉,本来就是张仪和秦国的一贯作风。韩、魏之所以和秦连横,也是这么个模式:秦先抢了它们的地,然后说,地还你,咱们结盟吧。

这么做,也合乎张仪个人的利益。因为他牵头办成了这件事,楚王会非常感激他;而秦国因为他得到楚这样一个重要的盟国,他在秦的地位也会进一步提高。秦武王把张仪赶走,理由是张仪“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注意“左右”二字),“仪事先王不忠”,可能也正是窥破了张仪的这种算盘。

如果照《史记》的描写,那就是张仪游走列国,厚颜无耻信口雌黄的事当然所在多有,但对秦国,可真说得上是弹精竭虑出生入死,不但一辈子没干过一件不利于秦国的事,而且立了大功无数。秦武王赶他走,像是纯属感情用事,张仪倒成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情人物了,和劝楚怀王杀他的屈原正可同病相怜,抱头一哭。

到底把不把汉中地给楚国的争论,在秦国国内延续了很长时间。张仪希望给,另一位重臣甘茂则说不给。秦武王信任甘茂,当然也就是坚定的不给派。但举重爱好者秦武王嬴荡只当了四年国君,就在举鼎时把自己给砸死了,于是秦昭襄王即位,秦国实权落到太后和太后的弟弟穰侯魏冉手里。

这位太后祖上是楚国人,她姓芈,可能还是楚国的王族。为了能让昭襄王坐稳王位,太后和穰侯对政敌进行了非常血腥的清洗,这样他们就比较需要能在秦国之外获得一些支持,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楚国,这样,把汉中给楚国的意见又占了上风。

在秦而言,这可能只是国内不同政治派系间的扯皮,但扯皮产生的效果,实际上却好过任何一种选择。

早早把地给楚国,那正如甘茂所说:“天下有变,王割汉中而以为和楚,楚必畔(同叛)天下而与王。王今以天下与楚,即天下又变,王何以市楚也?”出了乱子我们再把汉中给楚国,楚跟我们就是一边儿的了。现在就给,将来出了乱子的时候,我们拿什么和楚国做交易啊?但如果不给,则会导致楚国完全倒向齐国一边,坚定不移地与秦为敌。齐国和楚国联手,秦国的压力就太大了。

现在这么一扯皮,却反而把楚国给钓住了。正是因为对通过外交手段获得汉中地始终没有绝望,楚才始终找不准自己在国际政治中的立场。楚怀王二十年到二十四年之间,楚在齐、秦之间的一系列摇摆,都是这种犹疑心态的反映。

秦昭襄王初即位的几年,秦楚关系相当和谐,照例要娶妇嫁女,重要的是,秦真的把上庸还给了楚国。以当时的情势论,这种友好关系虽然注定早晚会终结,但本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但怀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02年),因为一次意外,楚国又不得不转到和秦敌对的立场上来。

原因很简单,就是年轻人火气大性子急,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秦楚结盟后,楚太子到秦国做人质。国君的儿子做人质当时是常见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难堪,秦昭襄王本人还有后来的秦始皇,都有做人质的经验。只要两国关系好,那就待遇很不错,行动挺自由,还可以在国外攒点人脉,积累政治资本,所以当时有一种论调说,有过做人质的经历,政治地位才会比较稳固57。但太子为了一点私事,和秦国一个大夫争斗起来,把这个大夫给打死了。

太子知道事情严重,吓得慌忙逃回楚国,这就把楚国陷入了极端孤立的境地。这些年楚既然亲秦,和齐国自然关系紧张。这样,楚就不得不同时面对齐、秦的进攻。

怀王的对策是,一边派太子到齐国去做人质,缓解和齐的关系,一边组织军队抗秦。连续三年,楚战况不利,这时秦昭襄王写了封信给楚怀王,信的措辞很客气,回顾了秦楚友好的历史,也暗示了两国如果能够复合的美好前景,于是秦王要求与楚王在武关见个面,大家好好谈一谈。

应该说,这个要求很难拒绝。当然,有人劝怀王别去,比如屈原就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但不去赴会容易,接下来怎么办?论实力,这时是秦强楚弱;讲道理,这次理还真在秦国一边。秦国完全可以说,我们已经拿出了最大的和平诚意,但楚国却蛮横地拒绝。那就只有打了,屈原你自己带长剑挟秦弓操吴戈披犀甲上啊58?所以怀王赴会,是为儿子的冒失和怯懦埋单。谈成了最好,谈不成真有什么意外,也是挽回道德积分的事。

当然,秦国真敢扣人不放他回来,怀王大概也想不到,毕竟,这是创纪录的无耻,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被困在咸阳后,怀王非常硬气地拒绝割让土地,后来居然还硬逃了出来。

逃亡的路线选择也很合理,没直接回国,这次不比儿子那会儿属于突发事件,归途上秦国肯定盘查严密;也没走较近的韩魏,当时韩、魏正追随齐国攻打函谷关,秦军也一定在那里防隔内外;而是向北兜了个圈子,奔赵国而去。

当时赵国国君是赵惠文王,但国政还是控制在号称“主父”的赵武灵王手里。胡服骑射之后,赵国国力大增,对秦国阳奉阴违,怀王指望这位赵主父能接纳自己。但人算不如天算,赵武灵王当时跑到代地研究匈奴问题去了,不在国都。赵惠文王刚刚即位,不敢对这么重大的问题拿主意,于是怀王被送回秦国,最后就死在了咸阳。

综合而言,楚怀王大概还算得上所谓“中材之主”,没什么宏图远识,但判断力也并不在当时的一般人之下,比他儿子楚顷襄王像样得多。顷襄王既没决断,也没担当(这从打死秦大夫后逃归的表现就看得出来),他在位三十六年,楚国在秦国面前,就彻底悲剧了。上庸再次丢掉不必说,连首都郢城也丢了,楚先王的坟墓也给烧了。楚国君臣百姓不得不“去故都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心中的悲怆,自不待言。

楚国人要回首楚国强大的旧梦,那最后的好光阴,就是楚怀王的前期。后来怀王当然也在秦国手里吃了败仗,但丹阳、蓝田两战,好歹可说是输阵不输人,而且随即灭越,也算失诸桑榆,收诸东隅。怀王又是死在阴谋之下的,这更适合被渲染成一个悲情故事。所谓“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人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盖以此乎?

附:

南楚之南

看史传上对楚国的描写,很容易觉得春秋时代的楚国,跟战国时代的楚国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国家。春秋时的楚国,充满了蛮悍进取的精神;进入战国,楚对北上争雄,好像巳经没有太大的兴致,相反,净看见它被秦国欺侮和戏耍了59。

有人说,这是由于楚国屡经内乱,而变法又不如秦国彻底的缘故。说到变法不彻底,自然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吴起之死。一般的说法是,秦国车裂了商鞅,但是商鞅之法保存下来;楚国人杀了吴起,吴起变法,也就夭折了。

这里提一点另外的思路。楚肃王即位,查办攻杀吴起以致损毁先王遗体的案子,显然是刻意从严从重的,因此杀了贵族七十多家。这当然不是为了给吴起报仇,也不见得仅是为给先王尽孝。借机再狠狠打击一下贵族的想法,恐怕也是有的。

楚国的国家体制远比秦国成熟,贵族的势力也比秦国根深蒂固得多,楚贵族传统的铲除不可能如秦国那样彻底,这是肯定的。但倒也并没有哪部史书提到吴起之法被废,相反,吴起很多的政策,倒也延续下来了。

如《吕氏春秋•贵卒》中提到,吴起建议:“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就是把楚国的贵族,都迁到地广人稀的地区。当时在楚国,所谓“广虚之地”者,当然首先就是今天的湖南省境。

这一条,跟考古上的发现,是可以印证的。据史书得出的印象,春秋时代楚国的重心在今天的河南省南部和湖北省,楚境基本上不到湖南。事实上,湖南境内发现的春秋时代楚文化遗址,也是数量既少,规格也低,有的是否算楚文化还性质可疑。到战国时代,楚文化遗址的数量和档次,则都突飞猛进60。吴起变法只有短短几年时间,如果不是政策延续下来了,很难有这样深远广泛的影响。

回顾春秋的历史,楚国贵族急于北上扩张的心理,往往比国君本人还要强烈。例如城濮之战,就是楚成王不想与晋国作战,而楚军的统帅子玉却迫不及待,对已经退避三舍的晋军步步进逼61。所以,“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的结果,很可能是把楚国最想北伐的一批人,调转到南方去了。战国时楚国失去了迅猛的北上势头,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当然,进入战国时代,中原的小国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列国要扩张疆域,除了彼此攻战外,向未开发地区发展也是共同的趋势。但楚国所面临的情形,也与其余各国大不相同。

韩、魏被压缩在富庶但窄小的地带上,只能从其他大国那里虎口夺食,“广虚之地”与它们无缘。齐国东临大海,有点蓝色文明的气质,幻想一下有长生不死之药的海外仙山的神话故事还可以,但要说建立海外殖民地什么的,那就是空想了。

燕国可以往朝鲜发展,事实上一个叫卫满的燕国人,就当了朝鲜国王。但这对战国的国际形势,也是没什么影响的。赵国一则是灭了中山国,一则是它的代地,北接匈奴。赵武灵王从胡人那里学得了胡服骑射的法子,赵军的战斗力大大增强,但胡地沙卤,秋冬甚寒,春夏甚风,那里的土地,对赵国并没什么意义。

拓展空间比较大的,楚以外只有秦国。秦在穆公时代已经“灭国二十,遂霸西戎”,再往西去,除了还有一个义渠戎之外,就得经河茜走廊,远通西域了。统一的汉朝控制西域都很艰难,所以秦对向西方发展的兴趣并不大62,但秦国向南,则有四川盆地的蜀国。

蜀地号称天府,既是粮仓,又矿产丰富,对虎狼之秦来说,无疑是一只诱人的羔羊。但这也无法跟楚国相比,楚国要往“广虚之地”发展,才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向东,楚国取得了吴地,向南,楚国进入湖南后,南下的势头并未就此停止,楚顷襄王时,一个将军庄蹻,甚至一路打到了云南滇池。

当时的说客谈论各国的领土面积,所举的数据当然很粗略,但是国境的大小比例,还是大致可以从这里看出来的。燕、赵、齐都是“地方二千余里”,韩国是“地方九百里”,魏国是“地方千里”,唯独提到楚国,却是一张嘴就说“地方五千余里”。但土地如此广袤,反而成了楚国的一个软肋。

秦国取得巴蜀,这块土地大小适中,秦很快就把它和关中连为一体,让这里变成自己的一个重要粮仓。而楚国新获得的土地太多太大,却很自然地导致了消化不良的毛病,要把这些丰饶但从未开发过的土地变得可资利用,别的不说,首先是需要大量的人力资源。

而楚国人显然不够多63,就是全力以赴生孩子,这也不是一两代人的事情。何况当时生活在南方,男人还特别容易短命,所谓“江南卑湿,丈夫早夭”。

而贵族们又是被国君强迫离开自己已经高度发达的封地而跑到南方去开发的,对此不能不有很大的怨气,他们在新地盘取得一些进展后,分裂独立的倾向,就会萌生出来。

和平时期还好,一旦再受到外部冲击,中央控制力又有所减弱,这个本来暗藏在心底的意图就会变成事实。后来果然,楚国对外战争连续失败,在这种情势下,“唐蔑死,庄蹻起,楚分而为三四”(《荀子•议兵》)。楚国就崩盘了。


第五章 战国无八雄第七章 赵国的两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