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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讲 回顾与展望
二、汉语语法研究刍议
从《马氏文通》问世算起,我国系统的汉语语法研究,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比较起来,前六十年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是阳春白雪,跟随唱和的只有少数人;近四十年的研究成果可以比作下里巴人,一唱何止百和。当然,我并非说前者高深而后者粗浅;我国的语言工作者一直在不断地攀登,特别是近十多年来,更加快了步伐。回顾四十年来的历程,道路艰难而曲折,然而我们毕竟又登上了新的高度。展望未来,任重而道远,然而我们充满了信心。不论是回顾还是展望,已经有不少学者发表过精辟的见解。在《语文研究》、《世界汉语教学》、《语言教学与研究》、《国外语言学》等杂志都发表了他们的文章。这些文章有许多共同的论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
第一,必须坚持“务实”。只有注重语言事例的调查研究,才能更好地发现规律,解释语言现象。
必须坚持“务实”。
第二,研究的道路在不断地拓宽,今后仍须进行多角度、多方位、多层面的探索。
第三,在理论和方法的吸收、借鉴方面要立足于汉语。
在理论和方法的吸收、借鉴方面要立足于汉语。
这些意见,我十分同意,所以不必重复了。此外,我想补充几点看法。
(一)关于“务实”
曾经读到国外一本杂志上讲语法的文章,说规范语法是实的(concrete),而描写语法是虚的(abstract)。这个说法对印欧语言来说,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他们讲的规范语法,也就是传统语法,甚至用的是同一个词prescriptive grammar。这种语法代代相传,是有书为证,大家都看得见的,当然比较实。描写语法要求人们去发现规律,当然比较虚。我们的情况就两样,语法研究是近百年来受西方学术的影响才开始的。如果把人家的传统当作我们的规范,那就不是务实,而是失实了。
在汉语语法研究方面,我们有一条重要的经验,那就是要从语言材料中发现自身的规律。建国之前,吕叔湘先生、王力先生是这样做的。新中国成立之后吕先生一再强调“务实”,我认为主要的精神在告诫我们不要吃现成饭,鼓励我们要有所发现。
在汉语语法研究方面,我们有一条重要的经验,那就是要从语言材料中发现自身的规律。
讲到有所发现,许多人想到的是收集事例,加以分析,从中总结规律。这种理解当然不错,可是还不够全面。1980年吕先生在中国语言学会成立大会上作了《把我国语言科学推向前进》的报告,其中谈到理论和事例的关系,强调理论从事例中来的同时,还说:“正确的理论能引导你去发现事实。”
正确的理论能引导你去发现事实。
真理的相对性主要是运用范围决定的。什么是正确的理论?首要的是要考察它的适用范围。比如有些理论是从印欧语言的事例中得来的,对印欧语言来说,是正确的;对汉语来说,却未必正确。当然,也可能正确,不过须用汉语的事例来验证。例如语言类型的研究,洪堡特曾把世界语言分为屈折语、粘着语和综合语,因为没有考虑汉语的特点,汉语就无所归属。有人认为汉语是作格语言,吕先生曾指出这纯属牵强附会。再如有人认为古汉语是SVO型,现代汉语逐渐转变成SOV型,这种看法并不符合汉语的实际情况。看来,汉语有它的特殊性,而这种特殊性只有我们自己最能把握,根据汉语的特点和事例归纳的理论当然要予以重视。
看来,汉语有它的特殊性,而这种特殊性只有我们自己最能把握,根据汉语的特点和事例归纳的理论当然要予以重视。
一讲到语言理论,有人想到的都是西方的学说。我们有没有自己的理论?有。例如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中指出汉语中“单双音节对词语结构的影响”是汉语特点之一。在这种理论指导下,有些青年学者发现了一些汉语特有的规律。比如现代汉语中动词接上名词,可能构成动宾关系,也可能构成偏正关系,不能构成主谓关系或联合关系,这是语法的选择。在这种选择的前提下,如何确定具体关系呢?如果是双音节动词接双音节名词,词义在这里起了决定作用。如“建筑房屋”属动宾结构,“建筑材料”属偏正结构。如果单双音节搭配,就不一定依靠词义的选择了。例如“选题目”属动宾结构,而“选择题”是偏正结构。“筹经费”是动宾结构,而“筹备费”是偏正结构。在这里,音节起了区别关系的作用。
当然,我们的理论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我们也并不排斥西方的学说,而这一切都须有个立足点,那就是我们在研究世界上有近十亿人作为母语的汉语。
(二)关于“补缺”
当代语言学发展很快,流派纷繁,使人眼花缭乱。我所说的补缺,不是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就一概都要。譬如走进百货公司,看到许多新产品,如果见一样,买一样,这不是好办法。何况有些新产品是短命的,等我们学会使用,人家认为该淘汰了。补缺,当然应该根据需要,而需要是有等差的。
这里有两种不同的出发点:一是替别人补缺,一是为自己补缺。例如乔姆斯基认为他的理论和方法通用于各种语言,可是最先他只用英语来证明。后来有人(主要是海外学者)把他的理论用于另外的语言(如日语、汉语),可以认为这是替乔姆斯基补缺。当然,这种补缺在学术上是有意义的,也是必要的,可是比较起来,我认为替自己补缺更为重要。
这里有两种不同的出发点:一是替别人补缺,一是为自己补缺。
替自己补缺更为重要。
汉语的书面语言有几千年的历史,我们的语法研究主要分为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古汉语其实是指文言。文言语法与现代汉语语法之间的继承和发展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看来还不十分清楚。文言中的语气词在现代汉语中全不见了,代词基本上更换了。文言中的介词很少,一词多用;在现代汉语中分化出许多介词。例如文言中的“于”今天仍在用,可是从中分化出“在”、“向”、“给”、“自”等等。所有这些变化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些学者作了个别的研究,但至今缺乏全面的考察。问题当然在近代汉语的研究方面。这方面的研究有客观的困难。文言虽然用了几千年,可是基本格局不变;近代汉语时间也不短,资料也不少,可是书面上的形式复杂,方言成分多,内容范围广,语体风格杂,加上文字变迁等因素,形成多种多样的书面形式。困难虽多,我们应该努力克服。吕先生已经给我们开辟了道路,更增强了我们前进的信心。
拿文言语法来看,我们的成绩主要还是继承发展了训诂的模式,例如虚词的研究等等。至于整体的描写,因为是把现代汉语的系统套在文言语法上边,总使人感到圆凿方枘,扞格难通。看来,文言语法的系统须作专题研究。
要促进科学的发展,必须使科学内部结构的研究能平衡地进行。怎样考察内部的研究的发展情况?可以从高层次的结构要求来分析。比如语言是传达信息的工具,我们就可以从信息传达的角度加以分析。我们来看看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情况吧。
看来,文言语法的系统须作专题研究。
要促进科学的发展,必须使科学内部结构的研究能平衡地进行。
研究信息,首先要解决的是解码的问题。一本词典、一部语法书做到的是局部的解码工作。四十年来,在这方面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比如语句的层次分析,语义指向的研究,语气和口气的探讨等等,都属解码的范围。可是诸如此类的理解因素(interpretant)的分析只是解码的基础。至于这些因素的具体运用则体现在解码过程之中,在这方面我们研究得很不够。国内外有些心理学家研究儿童理解句子的过程,有一定成果。他们发现儿童在理解句子时,往往不是依据整句所提供的全部信息,而是抓住其中少量信息,据以选择记忆中能与之联系对比的认知框架,从而推断句子的含义。比如他听到一个句子,里边有“人”,有“苹果”,有“吃”,不管词的顺序如何,都能理解其中的动作与施受的关系。总之,初级的理解过程不是从词到句有顺序地进行解码,而是动词的框架起了重要作用。然而这不能说明成人的理解过程,特别是复杂句子的理解。我们的语法教学把句子作这样或那样的分析,但是我们还不能指出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不同类型的句子的理解过程究竟有什么差别。
研究信息,首先要解决的是解码的问题。
可喜的是我们对语言信息的研究,已扩大了范围,进行了多角度的观察。例如“信息噪声”的研究在我们的语言学中已占重要地位。过去人们以为只有在研究语音合成之类的课题时才须注意这种问题。如今认为语汇、语法方面都可能出现“噪声”。歧义(ambiguity)的研究属于这个范围。此外,信息量的研究也提到日程上来了。信息论的创始人申农曾借用物理学上的“熵”说明信息量。“熵”不是固定的量,它由许多因素决定。有没有规律可循?这些问题都值得研究。动词的“向”(valence,或称为“价”)的研究属于这个范围。再如,信息类别的研究方兴未艾。通常把信息分为新信息和旧信息,关键在这两种信息如何在句子中体现。旧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这只是一般原则。“他是厂长”中,“他”是旧信息,“厂长”是新信息。“他就是厂长”中“他”是新信息,“厂长”是旧信息。指称和陈述也是重要的信息类别。在汉语里,有些词语专用作指称(如“方法”、“人民”),有些词语专用作陈述(如“谢谢”、“没有说的”)陈述有时变成指称(如“他的来”中的“来”),指称有时变成陈述(如“今天星期一”中的“星期一”)。此外指称可以分为定指和不定指,指称和陈述都可以有附加信息。经常用作附加信息的除了某些类别的词(如副词)之外,还有一些短语(如“高速度”、“大范围”、“小规模”)。所有这些现象,都有待深入探讨。
可喜的是我们对语言信息的研究,已扩大了范围,进行了多角度的观察。
通常把信息分为新信息和旧信息,关键在这两种信息如何在句子中体现。旧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这只是一般原则。
(三)关于“继承”和“吸收”
继承和吸收都是为了发展,它们是相辅相成的。
继承和吸收都是为了发展,它们是相辅相成的。
四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们:要提高鉴别的水平,必须弄清楚一些基本问题。
传统不等于陈旧;传统文化中有陈旧的,有需要继承和发扬的。洋货不等于上品;外来文化有可取的,有不可取的。这就要求我们加以鉴别。四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们:要提高鉴别的水平,必须弄清楚一些基本问题。例如在词类划分问题上,《马氏文通》问世以后,拿意义作标准。50年代的讨论使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划分词类不能单纯以意义作为标准。然而意义在词类划分中占什么位置仍有不同看法,值得进一步讨论。又如在辨认主宾问题上,通过讨论得出这样的共同认识:必须重视形式和意义的结合。在语法分析中,什么是形式?什么是意义?理解很不一致。在这里,我想提出一点看法:
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内容和形式是相对的,在一定条件下,作为一定内容的形式,可以成为另一形式的内容。而作为一定形式的内容,可以成为另一内容的形式。
科学上的类别有关系类别和特征类别之分。
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内容和形式是相对的,在一定条件下,作为一定内容的形式,可以成为另一形式的内容。而作为一定形式的内容,可以成为另一内容的形式。如果采取这种观点,语法上的形式和意义的问题也许可以进一步阐明。
科学上的类别有关系类别和特征类别之分。打个比方吧:“丈夫”和“妻子”是关系类别,“男人”和“女人”则属特征类别。分析句子,西方很重视关系类别,如主语和谓语,述语和宾语等等,这种方法我们早已吸收了。然而把句子当作一种特征类别加以分析,却是我们老一辈语言学家的创造。今天常讲的“把字句”、“被字句”、“是字句”等等,正是继承了这一传统。如何把句子中的关系类别和作为特征类别的句式融合起来,说明汉语特有的结构规律,这也是我们要予以重视的。
引进西方的学说,不是搬用他们现成的结论,而是借用他们的方法,解决我们的问题。
引进西方的学说,不是搬用他们现成的结论,而是借用他们的方法,解决我们的问题。就拿方法来说,有些方法适用于他们,不一定为我所用。有些方法是好的,我们要引进,可是也未必尽善尽美。必要时须加以补充修正。比如哈里斯的变换方法可以说明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可以区别同形异构,值得借用。他提出的变换原则是:第一,变换前后的句子组成成分不变;第二,各成分之间的意义关系相同。这里讲的意义关系相同,可以有不同理解。朱德熙先生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提出“变换矩阵”,指出语义有不同层次。这是引进外来方法时加以补充修正的范例。
有一种看法,认为讲继承,应该是继承有中国特色的东西。语法学是外来的,无所谓中国特色,只能谈吸收、借鉴。这种看法不对。打个比方来说吧,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是在西方产生的,我们把它应用到中国,形成中国的社会主义,这算不算特色?应该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称之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在科学领域内,我们的前辈运用了西方的理论和方法,描写了我们的语言,解释了语法现象,这正是我们的特色,是应该继承和发扬的。即使是最早的著作如《马氏文通》,也有不少显示中国特色的地方。何况从治学的精神来看,那种务实的态度,那种坚持的作风,难道不正是我国语文工作者的优良传统吗?
在科学领域内,我们的前辈运用了西方的理论和方法,描写了我们的语言,解释了语法现象,这正是我们的特色,是应该继承和发扬的。
参考文献
吕叔湘,1983,《吕叔湘语文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0,《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
朱德熙,1989,《语法丛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2,《80年代与90年代中国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张国宪,1989,《“动+名”结构中单双音节动作动词功能差异初探》,载《中国语文》第3期。
吴为善,1986,《现代汉语三音节组合规律初探》,载《汉语学习》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