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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彦:

这里仿佛就是生前的世界,但又有些不一样。远方一片白茫茫,近处又清晰得好像可以触摸。是的,是好像——我能感觉自己的双臂在挥动,但是我看不见它们,眼前的事物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宗彦,你知道既视感吗?脑海中出现什么样的情景,下一刻那情景便在眼前出现。这里就是既视感的世界,我每次去往一个地方,都伴随着既视感发生,或者说,是在既视感的帮助下完成的。

眼前浮现出斜斜的屋顶,还有挂在窗户上的星空与月亮……那是我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忽然间,我就来到了那间小木屋。你还记得门口木牌上刻的名字吗?“归去来” ——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视线没有约束,同时可以看到木屋里的每个角落,身体像是漂浮在上空,又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哪里都有我的一部分。

然而,我已经无法回想起那一夜的温存。你的嘴唇,你的臂弯和胸膛,我曾触碰过的一切,都像从手中流走的沙子。而床头柜上的纸盒,墙上的挂钟,门把上系住铃铛的红绳却无比清晰,竟然胜过了你的容貌。

发生过的事印刻在场景之中,成了静止的画面。我努力地回忆过程,却只能像在美术馆里看油画那样。第一次见到你的酒店大堂、“松露坊”的桌椅、被晚霞染红的溪田山舍、生日那天你送我戒指的广场……一幅画接着一副,挂在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我被推着往前走,速度越来越快,就快要看不清了。

在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好像一直醒着,又像永远在昏睡,偶尔可以听到低喃,可是不见人影。每隔一段时间,那个曾在隧道尽头等待我的女人就会找到我,问我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生,我问她新生是什么?她笑而不语。我隐隐觉得,那不是一个糟糕的地方,而后我又觉得,这或许不是糟糕的一生,尽管是那么短暂。

一旦开始向往未来,过去也变得光芒四射。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啊。始终为过去感到遗憾的人,是无法重获新生的。

加油!宗彦。我会在来生为你祝福。

◇◇◇

一字一句地看完信,宗彦把稿纸折好,放进夹克衫内袋。他跪坐在木地板上,良久才平静下来。

青月坐在案几前的蒲团上闭目休息,阳光穿过圆框窗户,在她肩旁处划出弧形的暗影边界。

窗外传来木桩被劈裂的声响,驼背男正在院子里准备柴火。一个小时前他打来电话,说慧文的信已经准备好,让宗彦来取。当时宗彦和张叶正在望明后勤大楼外的草坪上,张叶的说明刚开了个头便被打断了,她表示,不妨看过第二封信以后再整理思路。

“老师……”

青月转过半边脸。

“慧文在两封信里都提到,有个女人在隧道另一头等她,您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是慧文的引渡人。”青月缓缓睁开眼睛,“引渡人不是某一个人,而是生前所有美好的集合,是一个意念。因为我们无法想象除了人以外的事物与自己沟通,所以意念也就化作了人形。”

“除了引渡人,慧文还能在那里遇到别人吗?”

“哪里?”

“就是……她目前所在的地方。”

青月微微一笑,转回头对着阳光:“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啊。”

“……没有?”

“这不是空间的概念。中阴身并无具象,只是一种能量。和其他的能量一样,造物主并没有设计一个独有的空间来收容这种能量。它和我们共存于天地之间,只是无法被人类感知。我们现在可以用设备接收脑电波,这至少说明,大脑可以产生一种突破物理壁障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意识,归根结底,就是能量,或者磁场。能量守恒,那么每天从我们脑袋里飘出去的意识去了哪里呢?想一想,云是怎么形成的?”

“像水蒸气一样在天空聚集?”

“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但不在天空,也不是聚集。我说过了,这不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如果非要用空间去理解,你可以理解为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这跟慧文说的既视感倒是对应起来了。

“她所处的世界,她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能量本身,是由过去的意识形成的,即使有人和她说话,也是生前的记忆重现而已。不管是活人还是其他中阴身,她都无法沟通。”

“那么,引渡人其实也是她自己?”

青月点点头,朝宗彦投来一抹赞许的眼神。“每隔七天——就是磁场的震荡周期——能量到达峰值,引渡人便会出现,引导中阴身注入新的生命。”

“我明白了,谢谢。”

问到这里应该也差不多了。宗彦思索片刻,起身告辞。

◇◇◇

汽车停在农田对面的柏油路上。宗彦走过田埂,一边四下张望。今天没有看到摩托车,也没发觉有人跟踪。

回到车上,他从口袋里取出信纸,朝副驾驶座递过去。

“我能看吗?那就不客气啦。”张叶摊开信纸,先对着光线正反两面都检查一遍,才开始阅读内容。

宗彦把手肘搁在车窗上,耐心等候。

“溪田山舍……”张叶念出声,抬头望向远方。

“嗯,北湖附近的一家民宿,在西城区。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事。”她回过神来继续读信。

她大概也去过那里。宗彦想起初见张叶时,她说自己不久前刚从西城区派出所调派过来。

溪田山舍被群山环绕,入口隐匿在一片竹林中,宛如世外桃源。七间木屋散落在空旷的农田里,门楣上方挂着书本大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不同的词牌名。名为“归去来”的那间面积最小,但屋顶的斜度很大,像童话里的房子,慧文为此心仪。

“她平时也这样说话吗?”张叶问道。

“怎么样?”

“像人生导师一样,‘始终为过去感到遗憾的人,是无法重获新生的’。”张叶一歪脑袋,边读边用食指敲着那行字的位置。

“她时常看一些哲学类的书。”

宗彦虽这么说,也不认为慧文平日里会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但书面表达不显突兀,何况她已经不是平日里的慧文了,所以阅读时没有感到不自然。

“你跟慧文去溪田山舍的事,有别人知道吗?”

“她发过微信动态。”

“唔……这么说来,知道住在‘归去来’也就不奇怪了。大不了自己也去住一晚确认一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但是送戒指的事呢?别人是没法知道的啊。”

“慧文告诉过别人呗,这也正常嘛。”张叶把信递回来,“没忘了录音吧?”

宗彦打开手机上的录音文件,调大声音,开始播放刚才和青月的对话。

随着对话进行,张叶脸上阴晴不定,看看手机又看看宗彦。“你说这人是高中老师,不会是教物理的吧?”

“看着像。”

“有点厉害啊……难怪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宗彦无可奈何地笑了。

“她自有一套说法,和科学、佛法都有区别,但又不完全对立。”张叶用指尖轻轻摩擦鬓角。

“是这种感觉。”

“嗯……根据你的描述,青月被慧文附体以后,她母亲问她还有哪里疼,她回答不疼的同时,摸了一下后脑,也就是受伤的位置。是这样没错吧?可是后来她父亲问她被谁袭击,她的回答是不记得。”

“……对。”

“还有,在第一封信里,慧文明确提到她‘醒不过来,不能给你拥抱’。也就是说,慧文的中阴身不记得自己被袭击时的情况,却知道自己的伤口在哪儿,知道自己昏迷不醒,而根据青月的说法,中阴身是不能从现在的世界获得信息的。这怎么解释呢?”

宗彦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阻碍呼吸。

“只能这样解释:慧文是清醒的,她不是昏迷,只是不能动——至少在最后的时刻是这样的。她可以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遭遇。如果你相信青月,就不得不接受这一点。”

“你去找吴教授,就是为了否定这个结论,从而找到破绽?”

张叶点头承认。难怪她听到吴教授回答“可能”时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神婆,一个大学教授,说法竟然不谋而合,真是没想到啊。不过,教授的结论至少说明,慧文在你手心写字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什么叫很可能是真的,不然呢?”

“既视感。”

“什么?”宗彦迷糊了。

“当青月在你手心写下‘让我走’的前一刻,你恍惚间觉得这一幕好像经历过,于是把那晚的梦境和正在发生的事情重叠起来了。慧文在你手心写字的幻觉,和青月在你手心写字的真实情况是同时发生的。”

“胡说八道!”

“不好意思,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现在呢?”

“现在去慧文家。”

“……”

“那栋老房子,钥匙还在吧?我想去看一眼。”

◇◇◇

慧文已经不在了,钥匙理当还回去。两个礼拜过去,方家人却没有提起。宗彦猜测他们是想把房子租出去,或者直接售卖。不管怎样,换掉锁是当务之急,也就没必要讨回宗彦的钥匙。

两人抵达中粮所宿舍已近中午。宗彦跨上楼梯一看,幸好锁还没换,否则又得麻烦魏芬回避儿子偷偷把钥匙带出来。

张叶一个半月前才接手案子,这里是第一次来。她在慧文的卧室里逗留了五六分钟,接着依次检查另一间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然后回到客厅,忽然被冰箱吸引了注意力。

“你擦过吗?”她用手指擦拭冰箱门,看了眼指腹问道。

“没有。”宗彦也凑上去看,发现上面几乎没有灰尘,“应该是她家里人最近来打扫过了。”

张叶摇头:“只有门是干净的。”

“是吗?”宗彦绕到冰箱侧边,上面确实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看来我猜对了。”张叶咧嘴一笑,眼里闪着光。

宗彦困惑地看着她走向玄关。鞋架倒数第二层隔板边缘有淡淡地胶带痕迹。她从钱包里取出那张宗彦委托她鉴定笔迹的备忘便条,对着痕迹重新贴上。

“是贴这儿的吧?”

“是的。”

“这张便条为什么是扁长的形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说慧文为了不引人注目,所以没有贴在门背后,而是裁小了贴在鞋架上。嗯,鞋子每天要放,要取,面积大了容易被蹭掉,这很合理。但是,由于这张便条是慧文参考笔迹的唯一样本,就让人忍不住想象其他的可能性。能不能反过来想,不是因为要贴在鞋架上所以裁小,而是必须要裁小,所以不得不贴在鞋架上,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必须裁小?”

“嗯,比较大的可能性是:这张便条已经被用过了。”

“你是说……写过字了?”

“没错。现在这一长条,是边缘的空白部分。”

宗彦不想连番发问,可是凭自己想,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

“做到这个份上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不拿过一张便条呢?可是不行呀,拿过一张的话,就是崭新的一张了。”

“我不懂。”

“足足两年时间,纸张上的陈旧感,是很难仿制的。”张叶看着宗彦略作停顿,指着鞋架上的便条说,“这张纸上的十一个字,是最近写下的。如果换新的便条纸,你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

宗彦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有些猝不及防。

“有人替换了慧文的笔迹,让你拿去作为鉴定的样本。它料到你收到慧文的信以后,一定会来这里找样本。慧文的信当然也是它写的。”张叶站起身走回冰箱前,“很多人喜欢把便条贴冰箱上。我猜,原来的便条就贴在这里,撕掉之后会露出一块干净的方形,所以它只好把冰箱门擦干净。你说这人细心吧,它忘了擦边上,你说它马虎吧,上下两扇门都擦了。”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慧文的书信笔迹一致,是因为笔迹样本被人替换了。可是我竟然没有看出来。宗彦在脑海中搜索慧文写字的情景……

“这个人的笔迹,大概原本就和慧文很像,单独看很难察觉不同,至少它有信心可以瞒过你的眼睛。”张叶似乎知道宗彦在想什么,“必须撕掉冰箱上的便条也是这个道理,这样就没有对比了。”

谁会这么做?不必多想,当然是有钥匙、可以随意出入这里的人。是方家人联合青月制造了骗局吗?慧文的信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宗彦颓然靠在墙上。

诚然,这只是张叶所谓的另一种可能性。但不得不承认,她的推理太有说服力了。

“青月招魂的第二天,你去找她,想请她再让慧文附身。可是她拒绝了。她是怎么说来着?”

——今生的因缘际会已经尘埃落定,她不会再来了。不过,我可以试着去找她。

宗彦记得很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拒绝?让慧文上身和去找她有什么区别呢?因为只有去找她,才可以转述,才可以写信呀。一旦上身,就变成了直接开口说话,事先准备好的信就没有用了。”

宗彦再度愕然。

青月开始写第一封信时曾出现体力不支的状态,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她制止,此后便一直守在门口。最后完成的那封信,是事先藏在案几下的?

“这位灵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相信她的神力。但是她的戏做过头了。既然是通过转述写下的信,哪有笔迹一致的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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