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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的年会在上周结束了,虽说离正规的春节假期还有两天,但外地工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是生产主力,占总员工的三分之二,流水线因此全面停工。秀香作为财务人员,明天也可以开始休假了。

临近五点,秀香最后检查一遍报表,等到办公室里只剩她和主任,便把藏在桌下的纸袋递了过去。

纸袋里是一份组合装的坚果礼盒和一套棉内衣,主任客气一番,最终还是和往年一样收下了。

“秀香,趁过年好好休息,调整一下状态。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

离开办公室前,主任说了这么一句。

秀香自认为把情绪隐藏地很好,看来只是自欺欺人。最近半个月,她时而感到恶心和眩晕,加上睡眠不足,早已是一脸病容。同事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们只是事不关己,懒得理会罢了。

回到家,饭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阿良斜着肩旁在砧板上切东西,婆婆站在一旁打下手。从刀刃破开食物的声音判断,切的是土豆。许多年前,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必然也做过相同的事,只是现在生疏了。

阿良的手恢复得很好,除了永远缺失的一小块。

半个月前,秀香看到丈夫拆掉纱布的手,好像自己的心脏也被剜去了一小块。

秀香走进厨房穿上围裙,从阿良手里夺过菜刀,继续剩下的工作。母子俩默默走开了。

她和阿良已经有十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怜的是婆婆,她什么也不知道,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但这要怎么说出口?知道儿子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她会垮掉的。

小春正在沙发里看综艺回放。她只有十岁,却正值敏感。为了她,秀香绝不可能离开这个家。不知这世上,有几个妻子可以忍受那样的屈辱?

“我走了。”阿良快速扒完饭,戴上黑皮手套出门了。他几乎没怎么吃菜,空碗干净地像没用过,几天来都是这样。

“妈,吃排骨。”等大门关上,秀香才在饭桌上开口说第一句话。

过了几分钟,右侧的视野中忽然出现红绿交替的闪烁。她转头望去,只见窗外的树叶上有飞速掠过的红光,一遍又一遍,印在小春的眼眸中打着转。

秀香冲到窗口向下望去,是警车!她想喊,可是来不及了,刚走出楼道的阿良被两名警察按住肩旁,推进了后排座。

秀香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打给阿洪。他大概正在洗车,响了足有半分钟才接起来。

“阿洪!你哥他……”

“别慌,阿嫂,没事的。”阿洪把声音压得极低。

电话另一头安静异常,没有任何噪音,像是个封闭的小空间。

“你在哪儿?”

“刑警队,马上要审讯了。”

“你也被警察带走了?”

“嗯,记得我说的吧?”

“阿洪……”

“我们不会有事的,你在家等我们就好,如果有警察来找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阿洪没等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秀香捏着手机,怎么也坐不下来,在婆婆和小春面前又不能表现出什么。她走进卫生间洗脸,让眼泪混在清水中流淌下来。哭了一阵,她怔怔地盯着水龙头,肠胃好像有了自主意识,忽然急剧收缩,没吃几口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

——那个叫慧文的女孩,她家里的水龙头上,留着阿良的指纹。

阿良双手烫伤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的状态明显比早晨虚弱很多,脸色惨白地瑟缩在被窝里。秀香担心创口感染,要带他去医院。他死活不愿意。秀香感觉不对劲,猛地扯开被子。阿良慌忙翻身朝里,把双手藏在腹部,好像捂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干嘛,疯了啊!”

“让我看你的手。”

就在阿良翻身的瞬间,秀香看到了一抹红色。有血渍从纱布里渗出来,这在早上是没有的。而恰巧在当天上午,阿洪去了公安局重录指纹……

一种微妙的联系在秀香心里缠绕起来。她趴在阿良身上,使尽全力拉出他的右手。

这只右手仍不甘地握紧拳头。尽管如此,秀香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中指的上半截没有了!

阿良抽回右手,费力地给自己盖上棉被,不再动弹,就像一条蜷缩的虫子。

秀香冲下楼梯,顾不得夜深,敲开了阿洪的房门。

“你跟我说实话,说实话呀……”秀香揪着阿洪的领子,眼泪直流。

阿洪站在房门口低头不语,任由她摇晃着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秀香只觉全身的力气消散殆尽,脚下一软,倒在了阿洪怀里。

“你哥……阿良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就当不知道,行吗?”阿洪抱着秀香,轻抚她的背脊。

“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我们家到底怎么了?”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阿洪等秀香稍稍平静,开始冷静地陈述,“两年前,闯进慧文家里,把她弄伤的人,不是那个老师,也不是我。是阿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洪凝视着空中,良久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我哥的精神出问题了吧。”

“什么?我不信。”

“我也不愿意相信。”

“他认识慧文?”

“小时候见过,慧文念初中的时候。”

“就这样而已吗?”

阿洪点了点头。

难以置信,这简直无法理解。认识了十一年的丈夫,隐忍而勤恳的丈夫,内心住着这样一头野兽?

“就只有这一次,真的。而且,慧文并没有被侵犯。阿嫂,你相信我,我绝不再瞒着你了。你要原谅他,只要你能原谅他,我们家就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秀香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摇头。阿洪捧住了她的脸。

“不然呢?你想让他去自首吗?还是一走了之?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小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那种感觉,我已经受够了。”

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碰到了,秀香再度泣不成声。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警察已经找不到证据了,只要你守住这个秘密,我哥就不会有事。”

阿洪第一次录指纹时,由于刚洗完车不久,手指吸饱了水分,有三个成像模糊,因此才必须补录。补录的手指是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如果凶手留下的指纹不在这三个之中,就没有补录的必要了。第一次录的时候,顺序是按照右手拇指,食指,中指,这样依次下来,然后是左手,也是这个顺序。但是第二次却不是,最先录的是右手中指,另外两个还没录,他们就等不及作对比了。凶手留在现场的指纹,一定是右手中指。”阿洪闭上眼睛,又睁开,“那个中指,是我切下来的。”

秀香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哪一个手指,只能暂时用硫酸破坏所有手指的表皮。可是解决不了问题,长好以后,新的指纹会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可能是老天可怜我们家吧,最终还是让我知道了……其他的办法,太痛苦了。”

手指插入冰块冷敷,直到没有知觉,然后用菜刀斩断。阿良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秀香抬起头,轻轻推开阿洪。

“阿嫂……”

“我不信,我要他亲口跟我说。”

然而从那天开始,只要提到手指的事,阿良便陷入哀伤的沉默。那个曾经支撑起家庭的男人一去不返。

◇◇◇

“妈——有人敲门。”

秀香关掉水龙头,听见小春在喊她。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擦干刘海,来到大门后窥视猫眼。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短发女人,有些面熟。是了,是警察第一次来找阿洪时,站在童晋身后的女刑警。

秀香内心焦灼不已,她害怕面对警察,却又想知道兄弟俩的情况。事已至此,不得不开门。

“打扰了,何女士。”女警出示警察证,面露温和的微笑:“我可以进来吗?”

“你们,你们为什么带走我丈夫?”秀香颤抖着,摆出强硬的姿态,“有逮捕证吗?他犯了什么事?”

“他涉嫌性侵和故意伤人。”

“胡说,胡说!你们有什么证据?”

女警收起笑容,眼神中流出惋惜之色。“他已经认罪了。”

秀香只觉全身冰凉,伸手扶住门框。

这不可能!手指都没了,阿良怎么会认罪?她在耍小聪明,想从我嘴里套话。

秀香控制住情绪,耳边响起阿洪的告诫,无论警察问什么,都回答不知道。

“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劝阿洪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丈夫他……是个好人,他什么也没做。”秀香咬住下唇,攥紧了拳头。

“不是关于你丈夫的真相。这件事,已经不需要再讨论了。”

秀香困惑地看着对方,这句话她真的听不懂了。

女警的视线落向身后。秀香转过头,见小春呆呆地站在鞋柜旁。

“把门关上吧,我们在外面说。”

这句话让秀香心头一软,她让小春回房间,跨出一步,顺手带上了门。

“只有你,才能劝阿洪说出真相。”

不知何为,女警坚定的面容下却隐隐包含着真切的关怀。秀香差一点就要放弃抵抗了。

“我再说一遍,我丈夫没犯法,你们搞错了。”

“你见过那枚戒指吗?”

“什么?”

“阿洪的戒指。”

秀香愣住了,左手拇指下意识地搭在无名指根部,尽管那儿什么也没有。

“你真的没见过吗?他买了,却没有送出手?”

“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什么真相什么戒指,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枚戒指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清香盈袖。”

清香,盈袖……秀香不知不觉在心里重复着。

“那天我来拜访你和你丈夫,调查阿洪以前的事。看到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我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戒指的名字。那是阿洪在两年前买下的,具体的日期是8月24日。”

秀香的脑中一片轰鸣。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明白了吗?这个戒指,原本就是送给你的。”

“不可能,那是他给那个女孩的呀。”

“方慧文?”女警缓缓摇头,“方慧文的戒指自有别人送给她。在阿洪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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