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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彦没有察觉到今年的秋天何时来过,或许去年也没有。风中的寒意总是疾袭而至,不给人准备的余地。

医院的病历档案里只有慧文父母的联系方式,那天傍晚是护工阿梅打给宗彦电话的。

宗彦赶到病房时,阿梅正在给侧卧的慧文捶背。“他们在医生那儿,进去有一会儿了。”

床头柜上多了一台监测仪,拖出一束线头贴在慧文胸前。

宗彦蹲下身攀住床沿,正对慧文泛红的脸颊。她的呼吸频率比昨天快了许多,气息滚烫,通过咽喉时有撕裂的声响。

“好像说是下午的时候突然抽筋,医生来检查过了。”

宗彦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前,想着要不要马上进去。和慧文家人在一起时,他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外人。

犹豫间,门恰好被拉开了。方志勇嫌恶地看着他,大概以为他一直在门口偷听。两位老人面色凝重,魏芬轻轻叫了他一声,随即跟着丈夫和儿子离开办公室。

“你来了啊。”本以为医生会不耐烦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他却面露温和之色,听口气好像一直在等宗彦似的。

“刚才给慧文做了胸片,情况比前几次要差很多。应该说,已经不能再差了。听诊下来,肺里就像在煮开水一样。”

“为什么这么突然?”

医生从灯箱上挪开视线看了他一眼。

“突然,只能说是病症表现。从医护人员的角度来看,我并不觉得突然,她的氧饱和度一直很低,其实就是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个结果,我先前跟你说过的。”

“……嗯。”

“两年了,如果不是你照顾得好,早就撑不住了。她现在的状况,十有八九已经并发败血症。”医生托了托眼镜,“好了,长话短说,现在你有几个选择。转去综合医院治疗,要不就留在这里,或者……直接出院回家。”

宗彦一时心乱如麻。

“如果去综合医院,必定进ICU,做气管插管,有气胸的话还得穿刺引流,其他具体措施听医生的就行。当然,她自己不会有痛苦。每天可以探视十五分钟,能撑几天不好说。如果留在这里,也就上个呼吸机。抗生素嘛,本来也一直在用,你考虑一下。”

“她还有多少时间?”

“可能就在这两天吧。”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宗彦竟然没有自己预想中那么悲伤,他只是觉得很疲惫,想尽快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最好就躺在慧文身旁。

“她爸妈怎么说?”宗彦清了清嗓子问。

“还没有答复我,看她弟弟的意思,估计是要回家。”

“周医生,你觉得怎么做合适?”

医生仰进座椅靠背里,叹了口气:“我没法给你建议,抱歉。”

救死扶伤的医生选择了弃权,这何尝不是建议?

宗彦轻声道谢,颓然走回病房。

魏芬守在床前握着女儿的手,方志勇靠在角落里看手机,慧文父亲则照旧在阳台上抽烟。他听到宗彦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隔着玻璃门朝妻子投递一个眼神。

“宗彦啊……”魏芬站起来走到跟前,“今天晚上,我们留下来陪夜。如果明天慧文不见好,咱们就把她接回家。别让她再受罪了,让她干干净净回家,啊?”

宗彦点了点头。

魏芬惊讶地半张着嘴,大概没想到宗彦会同意。她松了口气,一转眼便又呜咽起来。

宗彦让阿梅先回去,说有需要再联系她。阿梅望了眼慧文,默默换好衣服离开了。她没有拿走水杯和拖鞋,或许是真心盼着还能再回来吧。

稍后,护士捧来防毒面罩般的呼吸机给慧文戴上。宗彦心想,下一次完整看到这张脸庞,她就已经告别这个世界了吧。不,她什么时候有过告别呢?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平白无故走这样一段路?

方志勇回去的时候,天已全黑。房间里只有一张陪护椅,宗彦问护士要,护士回答整个促醒中心没有闲置的椅子。雪莹把自己的椅子搬了过来,说她和儿子挤一挤,睡床上就好。

慧文父母一人一张,宗彦坐在床沿,时间长了腰椎酸痛,只好不定时地来回走动。

半夜,慧文发生抽搐,吸气时身体像触电似的颤栗。值班医生过来看了一眼,说她的呼吸肌群已经耐受不住,就像搬重物手会发抖一样。

她真的没有任何知觉吗?宗彦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黎明时分,症状意外地有所缓解,呼吸机总算调匀了慧文的节奏,血压和氧饱和指数都有所回升。宗彦望着青蓝色的天际,心底浮起一丝宽慰。也许医生的判断错了,他还能继续这样陪伴慧文。

两位老人先后在放平的陪护椅上小睡片刻,魏芬让出椅子,坚持换他休息。宗彦躺下身,腰部的酸胀感慢慢消退,可是毫无睡意。

第二天,慧文家两边的亲戚陆续前来探望,其中有不少见过面,但谁是娘舅谁是姨夫,宗彦搞不清楚,跟他们也说不上话。

中午的时候永权和曼云来了。曼云被慧文的样子吓了一跳,躲在阳台上抹眼泪。临走时他们叫宗彦一起吃饭,宗彦谢绝。他从食堂打包饭菜回来,和慧文父母一起吃。

加上护士和医生,整个白天病房里人流不断,时而给宗彦一种奇异的错觉,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夜幕再度降临。慧文父亲的膝盖疼痛难当,魏芬的脸上也全无血色。宗彦看不下去,让他们今晚回家休息。慧文父亲没有马上同意。

十点多,魏芬从洗手间回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的眩晕症犯了。

“赶紧回去吧,多倒下一个人,后面的事就更难办了。慧文现在还算稳定,有情况我通知你们。”

“谢谢。”慧文父亲拍了拍宗彦的肩膀。

◇◇◇

护士撤掉最后一袋盐水后,病房里没有别人了。

远处的楼宇灯火零星。“春泽家园”躲在商业街后方,露出高层的上半段。那个小区,差一点就成为宗彦和慧文的新家。宗彦脑海中浮现出慧文仰头观看广告牌的样子。

广告牌就立在售楼部外的马路边,上面画了几张户型图。宗彦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进去看看吧。”宗彦反应过来,拉着慧文走进售楼部。

每平米两万四千的均价着实让人望而生畏。兴吉这样的三线城市,房价不知何时已经涨到这个地步。不过,以宗彦当时的积蓄,首付和月供并没有压力。这里的交付期限一到,就可以卖掉单身公寓。

可是慧文没有下定决心,她似乎担心宗彦买房是因为顾及她的感受而一时冲动。

“嗯……严格来说,确实是一时冲动,但一时冲动不代表会后悔啊。见到你的第一眼,如果我没有一时冲动,那可不就坏了嘛。”

慧文笑了起来。

一番斟酌,宗彦还是听从了慧文的意见,暂缓购房。现在的人买房都像疯了似的,她觉得房价有大幅回落的空间。

“你急着要宝宝吗?”她在售楼部门口突然问。

“什么?不、不急啊。”

“那就先住那套单身公寓吧。”

宗彦不顾玻璃门内站着迎宾小姐,一把抱起了慧文。

在那之前,慧文尚未正式接受求婚。宗彦送她钻戒时,她用力点了点头说,我会慎重考虑的……

慧文的呼吸频率又起了变化。很快,她出现了昨晚的状况。

宗彦没有叫护士,他不想再受到任何打扰。他把慧文挪到床铺一边,自己也侧身躺下,用手臂搂住她颤抖的身体。

渐渐地,症状缓解了,慧文变得异常平静,仿佛能感受拥抱的慰藉。宗彦摘掉呼吸机面罩,深深亲吻慧文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宗彦睁开眼,却看不清周围。视线变得极短,除了他和慧文,其他物体都融进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之中。

“我考虑好了。”慧文伏在他身上,用下巴抵住他的胸口。

宗彦努力低头才能与她对视。

你说什么?他问了一句,可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忘了我吧……”

不,这是梦。

宗彦知道自己游离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处。慧文不会说话,也不可能让他忘记自己。

慧文轻巧地一翻身,睡到宗彦身旁。两人平躺在一起,慧文的右手抓住了宗彦的左手。短暂的梦正变得越来越浅。

掌心忽然感觉到指尖的滑动——慧文正在写字。宗彦不由得屏住呼吸。

让……我……走。

胸口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浪,宗彦猛然坐起身。床头的夜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低头一看,慧文的手指就搭在他手掌边缘,字迹的触感仿佛还没有消失。

“慧文!”宗彦大喊出声。

监测仪上的心率图形已成了一条直线,纤细的手指如大理石般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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