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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走臧泽洪的过程仅有不到三分钟,他没有理会兄长的质问,不紧不慢地关掉水龙头,脱下防水皮衣,主动迎向刑警。小童举到他面前的传唤证,他只是象征性地瞥了一眼,对所有提问都以点头回应。

这番早有觉悟的从容,和数次跟踪失败后仓皇而逃的窘迫有着极大的反差。宗彦一瞬间有些怀疑,但当张叶投来疑问的眼神,他还是明确地点头表示没找错人。

“我跟你们走。”臧泽洪只说了这一句话。

走到警车旁,他注意到了站在稍远处的宗彦,瞬间浓眉紧蹙,下眼睑向上收缩,露出似曾相似的凶狠眼神,左脸的伤痕仿佛要蹦出血来。小童替他打开后排车门,推了他的肩旁一下,他才附身坐进车里。

他的哥哥阿良向洗车店老板匆忙解释两句,凑上来说要跟去警局。

“去了,你也只能在审讯室外面等着。我觉得没有必要。”张叶冷冷地说。

阿良抿住嘴低头不语。

“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张叶对宗彦说完,扭身钻进了车里。

小童发动引擎,警车朝平州分局的方向疾驰而去。

宗彦起初还抱有幻想,认为自己作为当事人可以旁听审讯,看来是想多了。

阿良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眼中满是忧虑。他的手机响了,听对话,应该是妻子打来询问情况。他一边接听,一边朝自己家走去。

宗彦的车还停在东环景苑9号楼下。凭刚才坐车过来的印象,步行返回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他放弃打车的念头,跟在阿良身后,在路灯下慢慢走着。

臧泽洪看起来像个不到三十岁的混混,但阿良作为兄长,无论是面容还是背影,给人的印象都超过四十岁了。他的脊柱有不自然的侧弯弧度,步伐也因此显得一瘸一跛,或许是司机的职业病所致。

等他挂了电话,宗彦加快脚步,两人逐渐并肩。阿良注意到了,用略显浑浊的眼神看过来,宗彦回以目光,他慌忙躲闪开了。

“你女儿多大了?”

宗彦冷不防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有话想说,却实在想不好怎么开口。

“……十岁。”

“噢……”宗彦不断点着头,幅度越来越小。

阿良好像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问:“阿洪跟踪的人,是你吗?”

宗彦一愣,又觉得他能猜到也不算意外,便承认了。

“他伤着你了吗?”

“没有。”

“哦……请问怎么称呼你?”

“我姓沈。”

“你和阿洪有过节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想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阿良一脸狐疑,似乎认为宗彦的坚决否定是故意不给他表示歉意的机会。

“阿洪啊,从小就爱惹事生非,但是本性不坏,有什么我能补偿的,沈先生,你尽管开口。”

“不是补偿的问题,等警方调查完再说吧。”

宗彦对眼前的男人不怀有任何敌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生硬。阿良无奈地叹了口气,迈开脚步继续向前。两人又恢复到一前一后的状态。

快到小区门口时,宗彦终于忍不住喊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方慧文的女孩?”

“……不认识,怎么了?”

“阿洪没有说起过吗?”

“说起这个女孩?”阿良朝远方黑漆漆的天空看了一眼,“没有,我没听他说过。”

◇◇◇

开车抵达平州分局是八点二十分,宗彦没有按照张叶的指示回家等消息。

他穿过走廊,推开四中队办公室的门,张叶和小童都不在。庞宽和两名同事围在一台电脑前讨论着什么。

“沈老师。”他朝宗彦一挥手,“小张他们还在问话,你坐会儿。”他说完这句,略一低头,似乎觉得不妥,便拖着胖乎乎地身体走到门口,朝宗彦递出一根香烟。宗彦摆了摆手。

“人是找对了,希望这次能有点收获吧。”他自己点上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白雾。

庞宽用了“有点”这个词,仔细体会,好像没抱太大希望。从上次打电话向宗彦确认张叶在溪田山舍的行动来看,庞宽并不清楚这位女下属的办案思路。不过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在对案情进展和嫌疑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批示传唤证。

“辛苦你们了。”除此之外,宗彦也不知说什么好。

“惭愧啊。对了,你当时有没有受伤?”

“没有。”

“他不是拿刀抵着你脖子嘛?”庞宽朝大概是审讯室的方向别了别脑袋。

和刀尖接触的皮肤只在当时感到刺痛,宗彦回家以后对着镜子检查过,几乎看不出痕迹。倒是因为突然被撞倒,导致左肩有淤青,但不严重,也没有去医院,现在已经恢复如常。

“就这样的话……如果没有进一步验证,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的确,从法律角度看,阿洪并没有犯下多么恶劣的行径。强迫他人回答问题,持有凶器但未造成实质伤害,其严重程度甚至比不上普通的打架斗殴。

“进一步验证,是……”

“我已经通知技术科的同事过来加班,一会儿给那家伙录个指纹。”

宗彦一时有些茫然。

“怎么?既然他知道小方,你没想过他可能是凶手吗?”

“嗯。”宗彦点点头,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了。

如果阿洪是杀害慧文的凶手……

不对。他明明躲在暗处,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何必特意跳出来指认宗彦是凶手,从而暴露自己呢?什么也不做,不是更安全吗?

“你耐心等会儿吧,小张心思细腻,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庞宽把烟头扔进墙角盛水的铁桶里,转身回办公室了。

宗彦沿走廊找到贴着“审讯室”标牌的木门。门缝下方透出白色的灯光和微弱的交谈声,审讯气氛好像十分平和。

踱了几个来回,木门终于开了。小童看到宗彦,并没有说什么。他侧过身,让阿洪走出房间,自己紧随其后。两人穿过大厅,去往走廊的另一端。阿洪缓缓回头,越过小童的肩旁望向宗彦,眼神变得难以捉摸。

审讯室是个狭长的房间,靠近门口有把朝内放置的椅子,离开两三米的距离,横着一张双人位的棕色办公桌。张叶依然保持坐姿,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回形针盒子,指尖拨动棱角,不断旋转着。

“问完了吗?”

“嗯。”

“怎么样?”

张叶停止手上的动作,怔怔地看着宗彦,神情有些古怪,稍后才站起来说:“去接待室吧,我去拿个电脑。”

宗彦来到接待室,打开吸顶灯。白光显得异常冰冷,他的胸口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张叶捧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来,顺手打开空调,和宗彦并肩而坐。笔记本屏幕上是一段视频的暂停画面,正是刚才的审讯录像。镜头安装在房间内侧一角,向外俯拍,臧泽洪占据了画面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只能看到张叶和小童的后脑。

“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还需要验证,你别太悲观。”张叶不等回应,伸手按下空格键。

视频开始播放。宗彦只得把注意力放到屏幕上。

小童对着一张表单确认对方身份:“臧泽洪,男,28岁,身份证号码……”

接下来是民族、籍贯、住址、学历等一系列条目内容的复述。

“以上信息是否有误?”

阿洪看着地面摇头。

他穿着下摆较短的黑色冲锋衣,拉链合到顶部,把领子竖起来挡住下巴,下身是多处磨白的牛仔裤,以及低帮的翻毛皮靴。坐姿松松垮垮,好像故意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虽然镜头隔得远,还是感觉出五官线条清晰有力。抛开成见来说,阿洪是个相当俊朗的年轻人。

“2018年11月21日晚上大约11点前后,你在本市真河路陵江广场,持刀袭击了在附近散步的沈宗彦,遭到反击后骑摩托车逃离现场。对于这一情况的描述,你有无异议?”

“没有。”

“说说经过。”

“经过,你刚才已经说了。”

“啥?”小童脑袋一弹,“之前呢?在哪儿?做过什么?为什么去陵江广场?”

“在家吃了晚饭,然后骑车去兜风。后来到了广场,就遇到他了。”

“然后呢?”

阿洪别过脑袋低估了一句:“缺钱花,所以就……”

“什么!开什么玩笑?你那是在抢钱吗?”

“这不是没抢着嘛。”阿洪摸了摸脸上的伤痕。

小童调整坐姿,干咳一声。“上个月12号,你跟踪沈宗彦从他家里一直到于家村;15号,你躲在他家楼下,等待机会图谋不轨。你想做什么?”

阿洪没有否认这番陈述,但也不回答问题,低头拨弄着指甲。

“你要是这样的配合态度,那就以抢劫未遂的罪名送检。”

阿洪的脸色有了微弱的变化,口气却不愿示弱。“行,这种事,反正是你们说了算。”

“抢劫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小童指了指他刚刚打在电脑上的笔录,“就算没有抢劫成功,威胁他人生命安全是事实。而且,光是预备犯罪就可以量刑,你考虑清楚,有了案底,以后的人生可就不光彩了。”

“怎么你觉得我现在的人生很光彩吗?”阿洪说着淡淡一笑。

小童一时接不上话,尴尬地看了眼张叶。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

宗彦紧紧盯着视频,腋下渗出冷汗。

“平时晚上也会去兜风吗?”张叶开口提问。

“会,只要不上夜班,就去。”

“你很喜欢摩托车?”

“……对。”

“慧文坐过你的车吗?”

听到这一句,宗彦猛地看向身旁的张叶,几乎和视频中的阿洪同时改变视线的方向。

“你和方慧文是什么关系?”

阿洪的呼吸节奏变了,渐渐低下头去,仿佛不堪目光的沉重。他嗫嚅着半张开嘴,最终还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你觉得,是沈宗彦杀了方慧文。”张叶前倾上身,加快了语速,“两年前闯进慧文家里,导致她昏迷不醒,最终死于非命的人,就是沈宗彦。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告诉我理由。”

小童微微抬手,像是要制止张叶以这种方式提问。

“就是他!只能是他。”阿洪忽然情绪失控般喊出声。

“为什么?”

“是我的错。”阿洪紧紧闭上眼,“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们需要一笔钱,我让慧文……让她答应和沈宗彦交往。”

“你们?”

“慧文……是我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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