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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1864

第二天下午举行了婚礼,不管村长或其他什么人做了怎样周密的安排,婚礼的草率之感并未被热闹的喧哗完全冲散。

酒宴散去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朱旺和咪咪脱光了衣服钻入潮湿的被窝,几只蚊子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咪咪的皮肤像火炭一样发烫,而且远不像他从前想象的那样爽滑,他想起了一条晾在河岸上的鱼,阳光使它的鳞甲变得坚硬。

床垫下的稻草铺得很厚,他只要稍一动弹,草褥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朱旺竭力使自己不再纠缠在那封信上。他的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数着天上的星辰,暗暗盼望着一夜尽快过去。

他的确睡着了一会儿,可很快就醒了过来。这个夜晚的所有东西都似乎与那封信有关。举个例子来说,窸窸窣窣的稻草的响动使他想起了造纸的原料,而纸张让他想到了信件;窗外的一轮下弦月俨然就是一张弩弓,弩弓或箭矢令他想起了猎物,或许是一只鸽子,而它猩红的脚爪上系绕着一封神秘的函件,飞往黑暗的北方……

忧虑和恍惚焚烧着他的心,它们足以摧毁一切现有的事物,包括他的一连串病态的猜测。

他从床上下来,来到窗户口的桌边,不胜厌烦地点亮油灯。他想把那封信找出来重新看一遍。可他一时又忘了将它搁在了什么地方。

他找遍了母亲留给他的那只破衣橱,木桌的抽屉,灶壁的凹槽,佛龛,床下的两双旧布鞋,还是没有发现那封信,当他头顶着蜘蛛网从床下钻出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咪咪隐隐发出的哭泣声。朱旺很快就暴怒起来,并大声呵斥着她。墙上的一面长方形的镜子中呈现出他那张愤怒而可笑的脸。

幸好,他后来终于从米缸里翻出了那封信。他将信笺从套封中小心抽出,平铺在桌面上,然后一边揉搓着发痒的脚趾,一边贪婪地读了起来。

这一次,他差不多又有了新的发现:字迹的潦草或漫不经心倒在其次,关键的问题在于,语词的意义指向各个不同的、自相矛盾的方向,并无一个明确的结论,这就像一棵树,树干上枝节丛生,每一根树枝上又生出另外的枝丫,它们伸向敞开的天空,任凭怎样调整视线,也无法看到期望之中的花蕾或果实。

他独自一个人来到院外。河边的空气比房内凉爽一些,而窗户里窥见的星星,此刻已布满了整个天空。只不过,它们排列的图案已不像记忆中那样井然有序,它乱糟糟的,犹如一个患了忧郁狂的病人。而星空下的整个村庄,那些泥坯或石块堆砌成的房子,房屋呆板、局促的巷道,以及裹在水汽中的树木和荆棘也显得散乱、寒碜,透出疯癫和失控的征兆。就连村子里偶然传出的一两声狗叫,也是虚弱无力,毫无生气。

姨妈的房前有一棵枣树。假如是在白天,他就能看清窗台上的那一绺菱形的枣花和灰泥剥落的墙壁。当他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卑俗的勇气敲响了她的窗户,朱旺不禁轻轻地哀叹了一声:天哪,你以为这真能行得通吗?

灰白的窗户纸里,他的姨妈正在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很快,木格窗户打开了,她的灯亮了,她的脸红了。

姨妈举着罩灯在他的眼前画了一个圆圈之后,才认出了他。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褂袄,遮住她的胸脯。

“是你,出了什么事?”姨妈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朱旺问她能不能将灯芯拧小一点,或者干脆吹灭,这样他才能安心一点。

姨妈让他有话进屋去说。朱旺摇了摇头,他说他只想隔着窗户和她待一会儿。姨妈笑了起来,露出了又白又亮的牙齿。然后,她吹灭了灯。

他想到自己现在和姨妈处于同一个黑暗之中,感到了慵倦的甜蜜,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你能不能替我证明——”

“证明什么?”姨妈急切地问道。

“我知道我的这个念头是可笑的,不过……”朱旺抬头瞥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强迫自己将想说的话缩了回去,将他的希望留给了冗长的沉默。

接着,姨妈在彼此的尴尬中提到了那封信,朱旺既庆幸又悲伤。

“我也一直想问问你,叔叔写来的那封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私塾先生和裁缝的说法又很不一样,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怀疑……”过了一会儿,姨妈又说,“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某件事情即将来临,但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对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大概我也没法将它说得更加明白,不过它总会有结果的。”朱旺说。

“我所担心的是你那办事不牢靠的叔叔。他只是一个马戏团的走索演员。去年夏天,他还以摔断了一只胳膊没钱治病为由,回来索要变卖宅基地的那份款项。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事隔一年,他的一封来信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您不用担心,事情是确凿无疑的,”朱旺像是在安慰她,“因为,我刚才来这儿之前,还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我熟悉叔叔的字迹,我有这个把握。”

姨妈点了点头,她不再追问那封信了。屋檐下一片寂静。他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天已经快要亮了,河道对岸的树林上空,已露出一线灰蒙蒙的晨曦。

“不管今后发生怎样的事,你都不要莽撞、急躁。”姨妈低声嘱咐他,“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虽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但帮你出出主意总是没有什么坏处。比方说,你那天早上居然漫不经心地和村长说话,实在很不得体。尤其是现在,事情远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姨妈的叮咛使无数的童年往事涌向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不远的过去,他在河道里教会她游泳的那个中午。她划水的姿势既笨拙又迷人,宛如一个落水者所做的徒劳无益的挣扎。想到这里,朱旺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语调对他的姨妈说:

“我已经感到困了,您也接着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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