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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旺回到家就病倒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还是没能从床上起来。在迷迷糊糊中,他记得大夫来过两次。他被告知手脚冰凉,额头发烫,咽喉有些红肿,除此之外,并未查出什么明确的病灶。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咪咪不在房中。可他还能回忆起刚才她对着一只竹筒向灶膛里吹气时的情景:她的腮帮子鼓成一个圆球,黄褐的烟雾呛得她直流眼泪。亮晃晃的阳光将他的视线引向窗户,树木在院中战栗,一架纺车被风吹得吱吱直叫。
事到如今,唯有叔叔的来信才能消除混乱,卸去他心头的重负。它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压在他的心口,像秤砣一样阻塞在他的喉咙中。而眼下,令人难挨的等待有理由使他卧床不起。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叔叔或许正在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中粉墨登场,或许,他托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向观众鞠躬讨钱。他似乎看到了那条悬在半空中的钢丝绳:为了刺激观众的好奇心,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期待,走索艺人只能一次次地变换着花样,在钢索上腾空跳跃,翻筋斗,或者干脆将钢索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无论是钢索由于锈蚀而绷断,还是他在做一个可笑的前滚翻时坠地摔死,叔叔都无法看到他的回信。当然,最初的那个许诺也就此销声匿迹。
他一度觉得自己和叔叔互换了一下位置,他正在开封城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被赶往钢丝架,而他的叔叔则在草药飘香的午后等待着远方的来信。有时,他又感到自己和叔叔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分身术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命运竟然与叔叔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他绝望地想到,在他、信件和叔叔所构成的三角关系中,没有一个环节是经得住推敲的。那封由他亲自发出的回信,将在数不清的驿站上停留,传递,在烈日或暴风中赶路。一个可能的结果是,当这封信送到开封,叔叔的马戏团已经离开了那里。叔叔的存在看来也是虚幻的,比如说,祖母的一次流产,将会轻易地导致他幼小的胚胎在母腹中化为一摊污秽的血水,更何况,风流成性的祖父假如和另一个女人成亲,叔叔的上世孤魂也许还在野外的坟堆中飘荡,当然,他更不可能给自己写信。
朱旺在这样一个黑暗、复杂的逻辑中越陷越深,他知道,无穷无尽的意外和偶然性,包括那封让他寝食不安的信件,只能在一个地方得到充分的说明,那就是此刻正在他床边缓缓移动的光斑。
他想起了这些天反复做过的一个游戏。实际上,这个游戏本身只不过是他混乱不堪的内心活动的一个简化形式而已。他将三枚铜钱抛向空中,同时这样暗示自己,假如铜钱落地后都能显示出康熙通宝的字样,那就说明叔叔的来信会在七天内送达。和以前的结果十分相似,开始的十几次都让他大失所望,他打算将这个游戏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铜钱拼合成他所需要的图案。
最终使他从这样提心吊胆的自我折磨中挣脱出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咪咪从屋外跑了进来,她满脸通红地告诉朱旺:邮差再次来到村中,现在,他正牵着那匹枣红马去河边饮水……咪咪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一头栽倒在门边。
朱旺沿着竹林间的那条小路朝河边飞奔。村长和他的老婆在祠堂门口大声地叫他,也没能使他减缓步伐。可时间毕竟晚了一点,当他失魂落魄地跑到渡口,只是看到了一片远去的帆影。
邮差站在船头,迷惘地看着他。那匹枣红马的毛皮在斜阳中闪闪发亮。尽管朱旺意识到自己的下一个决定是可笑的,他还是没有顾得上脱去衣服,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划去。
在凉飕飕的河水中,他只想着这样一件事,那就是,他希望船尽可能地慢一点,假如他竭尽全力地划水,说不定就可以和邮差同时到达对岸。
他游到了河中央,远远地看见邮差已在对面的渡口向艄公付钱了。可他的希望并未就此破灭,因为在付钱时,邮差与艄公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另一个侥幸是,那匹马显然疲惫已极,任凭邮差怎样抽打它,枣红马只能不紧不慢地踱步,朱旺满身泥水地从河里爬上来,依然能够看见邮差在晚霞中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百尺。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朱旺终于在一片开阔的麦地追上了他。这时,邮差由于发现有人在身后追赶他,已经从马上下来,等待着他的到来。
“有没有一封寄给朱旺的信?”他远远地向邮差喊道。
邮差朝一脸污泥的朱旺看了一眼,兀自笑了起来。他说,他每天要送上百封信件,并不能记住每一个收信人的名字。“何况,只要有你的信,我总会安全送到的,你不用担心。噢,对了,”邮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对朱旺说,“刚才在河里游泳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朱旺点点头。
“你竟然不顾性命地游水过河,想必这封信一定不同寻常吧?”
朱旺再次点点头。
“你叫什么?”
“朱旺。”他大声说道。
邮差想了想,对朱旺说,信件倒是有一封,“不过我不能肯定它就是你的,因为急于赶路,我将它交给酒店老板了”。
邮差翻身跃上了马背:“反正你回去看一下就知道了。我得接着赶路,天已经快黑了。”
朱旺向他道了谢,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邮差的离去。
在返回渡口的时候,他在那片麦地里迷了路,起伏的麦浪簇拥着他,翻滚着,随着夜幕下的一阵南风,重重叠叠地涌向黑暗的深处。他就像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在麦地里走走停停,凭着风向和河边亮起的灯火辨认着道路。这片麦地似乎宽阔得让人看不到边际,田间又没有明显的路牌和标志物,就连一棵树也看不到。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河边伸手可及的那片灯光总是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打算在麦地里睡上一夜……
不久之后,一个放羊的少年从那经过,将他领往通向渡口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