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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哪一个特定的时期开始,在这个村子里,人们对于幸福的记忆已变得十分淡漠了。哪怕是在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眼中,你也能明白无误地看到这一点,狂喜的历史已结束得太久,只有它的一些足迹能隐约勾起人们内心欲念的残渣……

在一座阴暗的小酒店里,朱旺坐在窗边的一张长桌前,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纷乱不堪的事。

每天午后,酒店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庄稼汉。他们虽是本村人,却有着真正外乡人的外貌。他们小声说话,大声喧笑,脸上的表情既恭敬又世故。他们从不主动与朱旺搭话,而朱旺假如凑过去和他们交谈,这伙人便立即缄默不语,同时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临窗的那个座位总是空着,它仿佛是特别为朱旺准备的。即使朱旺来得很迟,酒店里拥挤不堪,那伙人也只是在他的桌边靠靠而已。看着那条通往渡口的杂草丛生的道路,朱旺不无自嘲地想到:他每天中午来到酒店并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不过是让大脑的空白滞留得更长一些。

老板娘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暧昧,她从不向朱旺提起酒钱,每当她的跛足丈夫往朱旺的杯中倒一次酒,她就在柜台后的账簿上记下一笔。她的这一举动十分隐蔽,生怕引起朱旺的不悦。

他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

咪咪,那个有着晾干的鱼鳞般皮肤的少女(艳丽的服饰使他无法预先知道这一点),也有着惊人的臂力。他无法使她就范。有时他们从床上翻到泥地上,滚到灶膛的麦秸堆里,他还是对她无可奈何。她的反抗是坚决的,野蛮的,她卡他的脖子,踢他的下腹,骑在他身上用肘部猛击他的肝部……可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是柔顺的,惹人怜爱的,眼里时常噙满委屈的泪水。

每天晚上,他们都照例要搏斗一番,消耗掉白天储存的一点热量。

她的父亲时常会送来一些鱼干和红糖。他的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充满敌意的笑容,仿佛随时在提醒他:“假如到了最后,你并不能证明……”

咪咪的两个哥哥一直避免与朱旺正面接触,甚至连妹妹的婚礼也拒绝参加。即使是在喧闹的酒馆里,朱旺也能感觉到他们在暗处射来的雪雕般的目光。有时,在村中的某一处巷口迎面相遇,他们偶尔也会态度倨傲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这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威胁。

在酒店的窗前,朱旺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那封信的突然出现,并不指向任何喜悦,而只是通过某种隐匿的途径对他实施的惩罚。

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酒店走来。他们走进酒店,径直来到朱旺的桌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私塾先生用胳膊碰了碰裁缝,示意由他来说明这件事。裁缝的脸像个姑娘般地羞羞答答,他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然后又朝四周不安地打量一下,这才对朱旺说:

“我们也许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很可能,对,很可能,我的意思是说,那封信……”他飞快地瞥了私塾先生一眼,接着说,“我们怀疑……”

私塾先生不耐烦地接过裁缝的话头,用他那教书时惯用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补充道:“我们只是担心,由于某种疏忽,我们并没有准确地理解那封信的内容。你知道,当时我正在和老婆怄气,房子漏雨,教书的薪俸迟迟未发,在如此恶劣的心情之下读到的东西很难谈得上什么准确性,而且,我事后回忆起来,信件本身似乎也可以做多种解释。”

裁缝立即附和说,那天晚上,朱旺登门造访的时候,他正伏在缝纫机上睡觉,大脑处于半睡眠状态。而且,他还没有读完那封信,朱旺就一把将信抢了回去。“这不禁使我想到,你深夜来访,并不是让我替你读信,而仅仅是为了炫耀。这在某种程度上只能迫使我服从你自己的判断。另外,我和教书先生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疑惑:既然你自己也能够读懂信件的内容,为什么还要将它拿来给我们看?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指责你的人品。因为我们能够理解,当巨大的喜悦来临之时,人们压根儿不会去享受它,而是首先将它搅得尽人皆知……”

“那么,你们是不是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朱旺问道。

“信件本身不可能是假的。这一点,我和裁缝先生都能担保。”私塾先生说。

裁缝已不像刚才那样忸怩作态,他的谈吐已变得十分得体:“我们来这儿找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重新读一读那封信,尤其是其中的一些个别的字句,需要细加斟酌。”

“这也许不太可能。”朱旺像任何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人一样,语调中混杂着傲慢和虚弱,“那封信我已经弄丢了……”

私塾先生将他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扳得“咔嚓”作响。他的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朱旺的脸缓缓说道:“你也许并不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为了这封信,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在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

私塾先生的这番表白似乎立刻使裁缝受到了感染,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地盯着门外一个踢毽子的女孩子,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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