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毡”考
素来论及大顺农民军余部“忠贞营”联明抗清史者,每谓李过、高一功于顺治六年进入两广后,次年即因愤于南明统治者之压迫、歧视而北上,返回西山。不知该营仍有半数左右的兵力留于两广坚持斗争,后大都会合于大西农民军。如沈佳《存信篇》卷3辛卯八月条谓李来亨部将胡兴明者滞留广西庆远,后归于孙可望;又如同卷甲午十二月条记李定国新会之败后云:“(定国部将)陈奇策收其军资,与邓耀还阻龙门,龙门孤悬海外,西连定国,东合成功,通道于滇南、交趾。时李赤心部将李常棠亦据海陵,互相犄角。”其中最大的一股,即清代野史、档案、方志中屡屡出现的活动于楚、粤交界地区的,以大顺军名将刘国昌、刘世俊等为首的“白毛毡”,又称“白头”军。“白毛毡”的出现,是南明统治集团尤其是吴、楚两党军阀、官僚们排斥、分裂农民军的结果。从这支拥有2万余人的劲旅之出走、被逼“反”明、坚持抗清,最终归于李定国的历程中,可以发现一些耐人寻味的现象,有助于我们对农民军“联明抗清”这一复杂的历史现象的理解。
一
“白毛毡”是大顺军余部“忠贞营”经过两次分裂后形成的。第一次分裂发生于忠贞营入粤不久,其罪魁是楚党军阀杨大甫。
王夫之《永历实录》卷1《大行皇帝》曰:
(永历三年)四月,高必正入梧州。诏大学士严起恒、副都御史刘湘客谕之,必正遂入浔州。刘希尧、刘芳亮叛走郴桂,降于□……五月……杨大甫据梧州叛……召杨大甫至行在,上御殿诘责,大甫伏诛。
卷13《高李列传》云:
刘希尧、刘芳亮与赤心不协,率其军自梧州而北,转掠贺县、广宁、四会,至宜章,所至剽杀,楚粤间人多苦之,呼为白毛毡贼,通粤将杨大甫,欲叛降□,朝廷执大甫诛之,希尧、芳亮慴恇失据,而彭嵩年、向文明屯郴南,阻其北降路,日惭溃散,□兵遽至,不及纳款,遂皆败死。
这里说的是刘希尧、刘芳亮的分裂与“白毛毡”名之由来。按:刘芳亮与刘希尧,均为大顺农民军左营制将军,[227]其分裂之部,当亦为原左营旧部。该部为大顺军主力之一,崇祯十七年,经由长治、真定进攻北京时曾一度有十余万之众。[228]经过甲乙之际的苦战,尤其是潼关失利与南撤途中的损失,到达武汉一带时已仅剩下一万余人,[229]在忠贞营入粤时,只剩下三五千人。
忠贞营原是以镇守陕北的大顺军后营李过、高一功部为基础形成的。在南撤与联明抗清过程中,它先后合并了李自成派赴援陕北的前营田虎、中营李友部,东撤的大顺甘、青驻防军党守素部,东路大顺军(李自成亲率的由武关、宛、襄、汉而南撤的大顺军主力)中的自成中权标营田见秀、吴汝义、张鼐部,右营刘体纯、袁宗第部,以及左营刘芳亮、刘希尧部。“众益盛”,于顺治二年冬一度有二十余万之众。但是,在明末农民战争后期迅速膨胀起来的大顺军,基础并不牢固。自成死后,“众无主”,兼之在战争中各部兵力损益不等,有原十余万之众而今仅余数千者,如右营袁宗第;有原为“偏裨”而今上升为“大镇”者,如郝摇旗。各将领之地位因之改变,“互不为下”,彼此“不齿”的现象也随即发生。由于上面这些原因,加上南明统治者的挑拨,因此大顺军各部一直处于分裂状态。出身于“革左五营”系统的王进才、牛万才、张光翠与非嫡系的白旺部将郝摇旗等人自不待言,即忠贞营的“闯营”系统诸将之间,在复杂的斗争环境中也难免“不协”。顺治二年冬右营刘体纯、袁宗第的分兵北伐,荆州战败后自成中权营田见秀、吴汝义、李友、张鼐等人的率部降清,大约与此不无关系。到了忠贞营入粤时,其组成大体上就只剩下了高一功、李过的后营与刘希尧等的左营了。
二刘与高、李的“不协”之详情今不可考,但楚党军阀杨大甫起了恶劣的作用则无疑。杨大甫原为李成栋部将。当忠贞营入粤之际,南明统治者惊恐万状,视同大敌,永历“敕(广西巡抚)鲁可藻移镇梧州、防忠贞之入”。当时执掌朝政的楚党,更“以董方策守罗定、杨大甫守梧州、马宝守德庆……云为忠贞营入粤”。[230]这样,当顺治六年(永历三年,1659年)五月二十四日农民军进入梧州时,就与楚系军阀杨大甫、刘嗣宽等发生了军事冲突,农民军打败军阀武装,进屯浔、横间。[231]
永历一朝,“群臣水火,固不可解”,至是时已形成了吴、楚二党,主楚者以金堡等“五虎”为首,李元胤为后盾;主吴者如吴贞毓、马吉翔、堵胤锡等,以陈邦傅为后盾[232],而两党又各分数派,纷争不已,如楚党则李元胤与杜永和不协,吴党则陈邦傅与赵台不协[233]。他们既然无法阻止农民军开进两广,遂改变手法,多方拉拢农民军以倾轧政敌。当时,广东的楚系军阀自李成栋死后,李元胤以年少望轻,请杜永和总统成栋军,杨大甫于此时受命守梧,“虽云为忠贞入粤,实各勋镇与杜永和不相下,不肯听其调度,求入内地养闲也”。[234]忠贞营入粤后,杨发现农民军内部有隙可乘,思结之以抗永和、元胤,《永历实录》卷11《李元胤传》称:
诸将不辑,马宝、董方策退屯德庆,杨大甫退屯梧州,不受永和节制。大甫尤桀骜不逊,纵兵掠民,劫行舟,杀黔楚奏使,上大怒,切责之,大甫遂通忠贞营叛将刘宗敏、刘希尧,欲叛降□,元胤知之……入大甫军,诱之,大甫果赴召诣阙,愔愔自以为夺永和军,元胤驰密奏请召杜永和、张月各以军至……大甫戮,宝、方策敛手自请为御营亲兵。
此叙杨大甫之变甚详,其中“遂通忠贞营叛将刘宗敏、刘希尧”句,实即前引刘芳亮、刘希尧之大顺军左营[235]。当时的广西巡抚鲁可藻《岭表纪年》云:
(永历三年五月),忠贞既上南宁,杨大甫至梧州,复行钞掳,夺巡按朱由株舟中物,并劫锦江侯王祥妻熊氏所进太后膳金千两、金饰等物及差官骡马,扬帆欲回广城。途遇岭西道陈轼舟,又劫之……
六月,召对,杨大甫逮下北镇抚司,死于狱。大甫至梧州,收忠贞三千余人,而气遂骄。钞掳官民,截劫御用,目中且并无各勋。李元胤檄东兵暨罗成耀至肇,待大甫酒,相率进,对上面奏其罪。谕逮之。承耀手擒下镇抚司,寻压死于狱。
冯甦《劫灰录·永历皇帝本纪》云:
忠贞营之初入广西,李元胤恐为乱,请移杨大福[甫]驻封川以防之。赤心等既西,大福[甫]邀其守后兵五千人而东,焚掠怀集、四会间,远近震骇。元胤请召大福[甫]入肇庆,缢杀之,乱始定。
据此,则忠贞营西上时刘芳亮、刘希尧的大顺军左营为留守部队。其兵力一说三千人,一说五千人。兵虽少而皆百战之余,与“望敌还奔”之南明军队不可同日语,故杨大甫“气遂骄”。元胤杀大甫,本统治者之内讧,无甚是非可言,但他转而迁怒于刘希尧等,迫使这支农民军不得不“反”入楚粤交界之宜章、阳山地区。“楚粤间人呼为白毛毡”。按白毛毡之名,始见于忠贞营湘南失利后退入两广之时,蒙正发《三湘从事录》云:
制抚堵胤锡同忠贞营由茶陵、攸县、安仁、永兴以至江华、永明一带山悬僻谷中,直达广东之星子、连州,所过杀掳,白骨满山野,民呼为白毛毡。
据此则知“白毛毡”之名含诅咒之意,谓忠贞营杀人之多以至“白骨”如毡覆野云云。然考诸事实,蒙正发此语纯属污蔑之词。忠贞营军纪如何姑俟后论,至于“白毛毡”之名,则与军纪无干,乃民间因忠贞营之装束而称之。按广西土司《田州岑氏源流谱》记云:“是年五月,有流贼号曰白毡帽者,由安顺攻石门。”而广西若干方志(如《融县志》《白山司志》等)则把过境之高一功、李来亨部大顺军称为“白毡帽兵”。“白毛毡”者显系“白毡帽”之讹传也。白毡帽为起于西北之大顺军传统装束,自李自成至士卒皆佩戴之,宜乎民间视为特征也。忠贞营“联明抗清”之后虽名隶南明军序列,实则“去止自任”[236],“兵则听其屯聚,将则无所变更”[237],粮饷器械亦为自筹,军装服制自亦沿大顺军之旧,故有“白毡帽兵”之称,此“白毛毡”之由来也。但此名含贬义,有类于晚清之呼太平军为“长毛”。故当忠贞营隶南明时,官方不以此呼之。而刘希尧等既“叛”走,官方遂目之为“白毛毡贼”矣。
二
刘希尧等出走后不到半年,由于吴党官僚们的挑拨,忠贞营又发生了一次分裂。刘国昌、刘世俊率领的另一支大顺军也因此转移到楚粤边区,成为“白毛毡”的主力。
左营去后,李过、高一功仍率部屯于桂南的浔州、横州、南宁、太平一带。这一带原为吴党军阀所割据,其代表陈邦傅,知道“楚党”有憾于忠贞营,遂与吴党官僚堵胤锡勾结,百计引诱李、高等,“欲激忠贞东来与东诸侯构衅”[238],并借以镇压吴党内部与陈有隙的其他派别。这样就引起了忠贞营与吴党间的一系列斗争。6月,陈邦傅请征徐彪于横州;7月,堵、陈与马吉翔勾结,请以广东(楚党地盘)“处赤心屯守”,并伪为“密敕”,怂恿忠贞营向李元胤“内动干戈”;8月,又诱忠贞营“提兵入桂林”以逐楚党瞿式耜;结果均为农民军所拒绝。[239]其谋既阻,乃归怨于农民军。农民军益防之,“忠贞营见制抚(堵胤锡)与邦傅合,遂与制抚贰”。[240]
是年秋,吴党诸官僚见“不能有为于忠贞”[241],遂萌他谋。一则“自结于孙可望”[242],“曰:藉其力可制李赤心”[243],欲借大西军之势力,压忠贞营就范;一则由堵胤锡出面邀请忠贞营“出楚”,导致了忠贞营又一次分裂。《永历实录》卷7《堵胤锡传》:
上赐胤锡龙旗十二,遍调天下兵马咸受节制,胤锡至浔州,日促忠贞营复出,会李赤心死,高必正以新丧大帅,器仗不给为辞。
按旧文人所撰史料往往谤忠贞营不随堵胤锡北出为“畏虏如虎”[244]。其实忠贞营所以不愿北上,固然与赤心病重、器仗不给有关,更因堵胤锡请“出楚”实有他意也。查继佐《国寿录》卷4《何腾蛟传》云:
以胤锡代腾蛟督师由桂林出楚,桂林诸将恨胤锡,以为腾蛟仇,曰:吾见必生啖之。胤锡畏。
又张岱《石匮书后集》卷47所载类似:
留守桂林瞿式耜以胤锡为腾蛟仇,曰:吾见必生啖之。胤锡惧,阻浔州。
又《永历实录》卷20云:
忠贞营兵屯梧州。邦傅欲倚之蹂两广,并式耜、成栋军……日夕怂恿赤心夺桂(林)、平(乐)、肇(庆)、广(州)。
于此可见,以堵、陈为首的吴党统治集团的醉翁之意其实不在北伐抗清,而是要以“由桂林出楚”为名,借忠贞营主力“夺桂、平”“并式耜军”,打倒楚党集团中以瞿式耜为首的“桂林诸将”。这种企图理所当然地受到农民军的抵制,成为几个月来农民军反“党争”的继续。而堵胤锡遂大耍阴谋,私诱忠贞营部属,制造分裂。《劫灰录·堵胤锡传》曰:
(胤锡)期赤心不至,造其营诘之……别部刘世俊、刘国昌使人来告,愿自从出楚,胤锡悦,亲至浔迎之。十一月,世俊、国昌果至。遣东下梧以待,并檄他镇兵,期以是月望日北发。忽感寒,病革……(遂死于浔)。
后出诸书如温哂园《南疆逸史》卷21、郑达《野史无文》卷7、沈佳《存信编》卷3、邵廷寀《西南纪事》堵传、三余氏《南明野史》卷下等均转录此记载。所谓“自从出楚”者,据康熙版《堵文忠公集》附传称:
(永历三年)七月,师次平、梧……是时各路将帅骄惰,士卒罢顿,又多染疫瘴,不应调,胤锡驰入忠贞营,壁分两营,刘士俊、刘国昌各万人从征。
这里把堵胤锡蓄意制造忠贞营分裂事披露无疑。按士俊即世俊,据《绥寇纪略》卷9,李自成建立大顺政权后曾大封五等爵,其中有侯爵9人,内刘宗敏、李过、田见秀、刘芳亮、张鼐、谷英、袁宗第7人名皆著,唯有“淮侯刘国昌、岳侯某失其名”2人,素为甲申前史所失载。永历时行人司行人瞿共美《东明闻见录》云:
(永历三年十一月)忠贞营……师次横州,止焉。赤心死,必正统其众,其部下将领岳侯某病死于梧州,淮侯刘国昌出怀集,或曰降清,或曰死矣,兵散。[245]
对比上引各书,可知淮侯刘国昌、岳侯某即上引之刘国昌、刘世俊。而“岳侯某病死于梧州”,故以后诸多史料记载此部大顺军出梧州东进时,便再无刘世俊之名出现,可证岳侯某即刘世俊无疑。又《岭表纪年》卷3己丑十一月条有:
忠贞营刘国昌复下梧州,走怀集、阳山。因李赤心等各占地方,国昌无善地,堵胤锡出楚,欲随之……胤锡往督忠贞出楚,不从,大拂其意。拟即下梧州调楚粤各勋,至浔抱病,乃李赤心又以刘国昌之下为胤锡使,遂不赴,讣闻,上悼惜之。
可知刘国昌之叛,因“李赤心等各占地方,国昌无善地”而起,以“为胤锡使”而发。农民军之内部纷争为南明统治者所利用之又一例也。
又永历时钱秉镫《所知录》云:
是时李元胤守肇庆,忠贞裨将淮侯刘国昌与高必正、李赤心相失,溃入肇界,元胤堵御之,受约束,乃去。
刘国昌永昌时位列九侯,而今仅为“裨将”,地位问题或亦为其不满而出走原因之一。又可知,刘国昌的行踪几完全踵刘希尧等人之后,由梧州进入肇庆府属,与李元胤合作。盖此时清军主力已在湘西基本击溃“忠武营”,移兵主攻广东。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16顺治六年十月初四日条称:“王师破梅岭,赣州守将高进库为向导,焚枯树,屯兵中寨,肇庆大震,命(罗)成耀戍南雄以御敌,成耀不敢进,次于韶州。”刘国昌此时挺进广东,无疑为扰清而来。按刘出走,固为吴党官僚堵胤锡所诱使然,但农民军本身并无党派成见,刘国昌并未“由桂林出楚”而与楚党内讧,如堵胤锡所唆使者,而是向着清军主攻方向到广东来与楚党的李元胤合作抗清。这充分显示了农民军将士们朴素的民族感情,他们愿意在抗清的目标下与南明统治集团的一切派别合作,而不愿意卷入党派冲突。
至于《所知录》所谓“受约束”云云,钱氏《藏山阁集》称:
端州兵不下,返旆御淮侯(自注:“忠贞营裨将刘国昌兵散入端州各属”)。莫问粤东急,须防内地忧。督师真失策,酿祸至今留,受诏虚靡饷,何时厌尔求?(自注:“初,督师宜兴堵公招此兵出,至今为患”)[246]
当广州受围之时,元胤独以禁旅数千留守端州。忠贞营数万之众,阑入其境。元胤悉守险隘,移檄其将,约束士卒,不令擅动一草。由是秋毫无犯,郡以获安。
可见刘国昌部军纪严明,仍承忠贞营之作风,“秋毫无犯,郡以获安”。钱氏谓此乃李元胤“移檄”“约束”之使然,楚系军阀本即习于“钞掳”之辈,如前引杨大甫部之所为。安可复“约束”?他部盖大顺军余部中忠贞营为自成嫡营,军纪向称严肃。顺治二年,高、李初至湖北时,屯于荆州、当阳间,清方即有“近日闻彼与百姓公买公卖,并不杀掳”[247]之奏报;永历三年,高、李入广西,史称“忠贞营在浔南,亦下令禁侵掠”[248]。至是国昌虽与高一功等分道扬镳,犹严饬其军,冀与李元胤真诚合作以解广东之危,抗清报国。顺治七年四月,清军尚可喜等部围攻广州益急,而守将杜永和乃与李元胤讧,拒元胤之援兵。高一功欲率忠贞营东援,亦为永和勾连内监夏国祥等所阻。乃得刘国昌等与各部明军协力,战清军于三水。《岭表纪年》卷4云:
(庚寅四月)马吉翔、李元胤、马宝、陈邦傅暨勇卫营各发兵进攻三水。三水先有水师罗全斌、陈奇策等扼守。(至)是乃合兵进攻,寻刘国昌亦出肇庆会合。
如是与清军相持两月余,而李元胤辈固守偏见,仍视农民军为仇敌,乃至于“莫问粤东急”,置抗清于不顾,而“返旆御淮侯”,竟图谋害之。终逼刘国昌以“反”,而广东危局遂不可救。同上卷庚寅(顺治七年)六月条曰:
刘国昌反。自肇庆夜半开舟,执峡口守将,斫其右手足。走攻四会,围四阅月。总兵叶标固守以待,各勋兵到,会赖以全。
国昌钞掳不必言,拿人辄斫手、剐眼、割鼻。会罗承耀出,马吉翔约共图之。国昌觉,遂反。后虏陷东省,国昌仍驻阳山山间,时出掳掠境上。
罗承耀即罗成耀,成栋部将,属楚党。马吉翔、陈邦傅则吴党也。可见吴楚“党争”虽烈,而仇恨大顺军则一也。前引《小腆纪年》文曰:“命成耀戍南雄以御敌,成耀不敢进”,畏敌如此,而攻击大顺军则嚣张如彼。欲东省不陷,其可得乎?至所云刘国昌种种残暴,以上引钱秉镫所言证之,可知其诬。而吴、楚诸权贵竟欲以此莫须有之罪“共图之”,国昌安得不“反”?前引刘希尧等反之,当亦同此类。若《永历实录》称芳亮、希尧欲“降虏”,《东明闻见录》亦称刘国昌:“或曰降清,或曰死矣。”然此忠贞诸将虽被诬以“降虏”、只以“钞掠”,视为“白毛毡贼”,而能坚守楚粤界上,抗击南明军阀与清军之夹攻达数年之久,至顺治十年方汇入大西军继续战斗。
三
刘国昌被迫“反”,挥师围四会,自六月迄九月。据《岭表纪年》卷4庚寅九月条云:
马吉翔、马宝、陈邦傅、马应龙等于四会讨伐刘国昌。败之,降其三分之一。国昌遁去,后仍在连(州)、阳(山)山间。
可知国昌为吴、楚两党诸军阀合攻,败于四会后,退入楚粤边之连州、阳山一带。前此刘希尧部大顺军左营亦在阳山、宜章一带山中活动,其余部当于此时合于国昌,遂以“白毛毡”或“白头”而知名于两省。当顺治七年清军攻陷广东后,刘国昌仍频频出击,打击清军。史料多有反映,如顺治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清广东巡抚李栖凤揭帖有云:
七月十二日据防守乳源中军都司叶得魁塘报:白毛毡前已逃遁,今复踞龙溪地方,□□□七十余里,虽隔稍远,势欲侵犯乳(源)地等□□□[情,卑职]恐怕门庭时难接应,随与(南)雄、韶(州)各将商议,即于十三日督兵前往彼地……于十四日连夜官兵下马步行绕径登险……十五日黎明趋至贼营。逆贼知觉,前来交敌。(甲喇章京徐有)才等鼓率各兵,奋勇冲进,当阵杀死贼兵数百有余……其中负拒残叛,遁入长溪山内,岭高路窄,不能追杀,当收兵回营……该职看得:逆寇白毛毡,即伪淮侯刘国昌也。窜踞龙溪地方,荼毒生灵。而甲喇章京徐有才、张文升等秣马厉兵,潜师渡险,当阵斩级数百,因垒复降四将,夺获器仗累累可纪……[249]
据此可见忠贞营刘国昌部据险抗击清军之壮烈战况及艰难处境。至顺治九年,刘国昌复与楚粤边界原有抗清武装“红头”“四营”等合作,南下英德,进逼广、肇,打击清军。[250]至于“四营”,当时活动于楚粤赣边区的有两支,一为“四营兵”,主要是江西金声桓、王得仁余部。金、王败后,他们分散活动于闽粤赣边区。另一为“四营头”,原系江西诸“峒贼”之一。[251]隆武末,杨廷麟、万元吉等战败,“四营头”余部退入广东,[252]遂为“粤贼”。后来“四营兵”亦散入粤境。据顺治八年十月清江西提督刘光弼揭帖,时“粤贼四营头、九龙营、翻夫王”等已与“四营兵”张、曹、洪、李诸部及南明江西巡抚揭重熙、兵右侍傅鼎铨余部合兵[253]。后来与刘国昌合作的,大约就是合营后的“四营”。
刘国昌等忠贞营余部与这些抗清武装的合作是密切的,如林述训纂同治《韶州府志》卷24《兵事》所载:
(顺治)九年,(红头)贼首吴接琮踞英德鲤鱼塘,焚劫乡村,合韶兵剿之。又有白毛毡贼刘国昌、四营、红头贼、大王飞各拥众万余据含光(英德县西)剽劫。官兵进剿。六月,破四营于流寨。七月,败国昌于蕉岗,追至乳源,大破之。
这样,就形成了以忠贞营余部为中心的“楚粤间”各支抗清力量互为“犄角”的形势。这些抗清力量大都以拥戴永历为号。刘国昌等尽管屡受南明顽固派的排挤而被迫“反”于肇庆,但他们并没有抛弃联明抗清的政策。因此当顺治九年十月大西军李定国东征至梧州时,他们便抛弃了多年来大西、大顺两大农民军彼此的成见,热烈地与之合作。屈翁山《皇明四朝成仁录》卷12《李定国传》云:
定国取衡州,楚粤间残兵旧将皆起而应之……遣高文贵乘胜东下,敌将缐国安、马雄、全节等溃走至梧州,三战皆败,复走封川。定国尽得其兵,西粤全复。安定侯马宝、永国公曹志建分攻临武、连山,皆复之。郧国公高必正率兵继至,攻复阳山,定国又复永州。
李天根《爝火录》卷22顺治九年十月条亦有同样记载。又《存信编》卷4壬辰九月条载:
永国公曹志建、安定伯马宝自山中出兵应李定国,破楚临武,遂自怀集陷阳山,杀知县屠洪基。进攻连州,敌副将茅生蕙拒守。郧国公高必正率部[步]骑万余继至,以锦褥蒙冲东穴城,遂入之,执生蕙至衡州,杀之。兵锋所及,东至清远、增城。
以上三条“高必正”活动于粤北连、阳山间的记载,很明显是指的刘国昌所率忠贞营余部。因为高一功早在一年前已死于湖南保靖,[254]其所部以李来亨为首转战入川峡,不复见于两广。唯“白毛毡”尚“拥众万余”,活动于连州、阳山、乳源、英德、宜章一带。据前引《韶州府志》,在李定国入广东前两月他们还在蕉冈与清军激战。而所以以“高必正”见于记载者,或因高昔日为“白毡帽兵”首领知名之故。
可见,顺治九年李定国东征时,“白毛毡”起响应,大败清军,生擒清将,克连州,复阳山,东进清远、增城。以后,“白毛毡”及刘国昌等人并忠贞营余部的独立活动均不再见于记载。据《存信编》云,“高必正”执清将茅生蕙后献俘至衡州(时为大西军所据),则刘国昌及所部当于此时加入了大西军。与此同时,在两广的其他几股大顺军余部亦走上了这条道路。
四
有关“白毛毡”之一大疑问是:忠贞营在桂之分裂为一次抑或两次?王夫之所记之刘芳亮(或曰“刘宗敏”)、刘希尧出走与鲁可藻、钱秉镫所记之刘国昌、刘世俊出走是否实为一事?所以疑者实有其故:史籍所载此二事颇多雷同;两次分裂之为首者皆为二“刘”;两次出走之路线皆为由桂入粤而至楚粤界上;两次皆被南明目为“叛”,以“白毛毡贼”名之,并皆有欲北上降清之诬传,等等。
然而虽有此疑问,笔者仍认为以目前所知史料论,似应视忠贞营之分裂为两次。其缘有四:1.上述四端固可疑矣,而未可证伪也。2.希尧之“叛”为楚系杨大甫所诱,时在己丑,地在梧州;国昌之去为堵胤锡所煽,时在庚寅,地在浔州。诸书所述颇详,而王夫之、鲁可藻、钱秉镫、瞿共美诸作者皆当时与事人,所述未可轻视。故二事虽有若干“巧合”而实难视为一事也。3.至若二事不并见于一书者亦有可释之故:(1)作者偏袒。鲁、钱、瞿三人皆不满于堵胤锡,故以刘国昌之事彰堵之“失策酿祸”,而船山则誉胤锡为“非(何)腾蛟所及”[255]。(2)囿于所闻。若船山于刘国昌逼上梁山之时已失望于朝政,辞官求隐矣。(3)二事亦非绝不并见。若鲁可藻《岭表纪年》中虽详记刘国昌之事而未提刘希尧之名,但亦言及杨大甫“至梧州,收忠贞(营)三千余人,而气遂骄”事,与夫之所记合,而与刘国昌之“叛”显为二事矣。4.王夫之书成于康熙十二至十七年间,远年回忆,人、地名往往有误,昔人(如傅以礼、李慈铭、刘毓崧等)屡言之矣。其所记忠贞营入桂后首次分裂事必有之,而为首者之名确有误记,以今所知,刘希尧与其事大致可信,而另一刘或谓芳亮,或谓宗敏,笔者以为皆误记也。以情理度之,此一刘姓者盖为刘汝魁。其人亦大顺军左营名将,忠贞营围攻荆州时尚为九大头领之一[256],此后则不见于记载,亦不闻其死。此次左营闹分裂时他若尚在,亦应与其事,或其与希尧即为首之二刘者也,船山失记其名焉。
总之,“白毛毡”乃大顺军余部在广西两次分裂所致,“白毛毡”之首领诸刘在大顺朝非列侯爵即为制将军,堪称名将,约2.5万名忠贞营将士随之出走,使在荆州、湘南两度遭重创的忠贞营又受到一次沉重打击。兼其时疫疾流行,李过、田虎、张能等相继病死,更如雪上加霜,使农民军“连丧大帅,兵士离合不一”,“日益弱”[257]。顺治六年夏,忠贞营入粤之初曾有众近10万[258],到次年四月即剧降至2万人矣[259]。故此事非特使大顺军余部大丧元气,即于南明史之全局亦关系非小,因其时正如瞿式耜所言:“今日朝廷所恃者,忠贞营耳!”[260]
另一方面,从“白毛毡”之事亦可见大顺军联明抗清之一侧面。“白毛毡”即“白毡帽兵”,其服制仍沿大顺之旧,而淮侯、岳侯之爵亦为李自成所封,彼时不特二刘犹自称其爵,即南明文士亦于史籍中大书之而不谓其“伪”,似已视为既成事实而默认焉,可见自成余部虽联明而并未自绝于传统。又南明诸书皆谓“白毛毡”欲降清,而究其实,诸刘皆抗清到底。旧史家之偏见及忠贞营之“忠贞”,皆可为之浩叹也。
原刊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