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明思宗朱由检根据其兄明熹宗朱由校的遗诏入继大统。面对朝政腐败、国库空虚、军事败坏、灾荒频发、内忧外患并生的危局,他锐意求治,在《即位诏》中宣布:“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祗服于典章,吏治民艰,将求宜于通变。毗尔中外文武之贤,谐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旧绪,愈懋新猷。”表示在遵守祖制的前提之下,将针对现实的状况,对“吏治民艰”问题实行改革,以求实现“光昭旧绪,愈懋新猷”的“中兴”之治。继位后,他一改明神宗、熹宗长期怠政的恶习,夜以继日地勤理政务,从不懈怠;也以明神宗的穷奢极欲为戒,崇尚俭朴,不迩声色,积极支持引进西方的天文历法和火炮技术,并以潜移默化的手段,一举铲除魏忠贤阉党集团,显露出些许中兴的曙光,赢得了广泛的赞誉。然而,在追求明朝中兴的过程中,他却日渐陷入心余力绌的困境,不仅“吏治民艰,将求宜于通变”的诺言未能兑现,而且出现了全面深刻的社会危机,朝廷内外的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关外之地几乎尽失于清军之手,农民起义的烽火更是烧到了北京城下,自己最终也落个魂断煤山(今北京景山)的下场。
一向自视甚高的明思宗,对这场中兴之梦的破灭,始终感到难以理解。他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是归咎于手下的文臣武将。崇祯八年(1635年),明思宗因凤阳皇陵被焚而下《罪己诏》,在“罪己”的同时,还不忘诘难文武诸臣,指责他们“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诸臣失算”。崇祯十七年二月,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渡过黄河横扫山西之时,他更是指责臣僚:“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矣!”到三月,大顺军兵临北京城下,他自缢前,还在衣襟上愤然写道:“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至死都不承认自已是亡国之君。
明朝灭亡后,史学界对明思宗的评价多持否定态度,但也有些论者对他表示同情,甚至为他开脱、辩解,赞同其“非亡国之君”说。清代官修的《明史》,称“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并从明清易代为历史必然的宿命论观点出发,说明思宗“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兵凶四告,流寇漫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祚迄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近年更有学者援引明清史学家孟森“思宗而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的论断,进而推论是历史让崇祯皇帝演出了一个“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
明思宗及其同情者的这种种说法,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先说明思宗的“诸臣误朕”之说。明思宗不像明英宗、明神宗的幼年继位,军国大政由辅臣决断,他继位时虽说虚岁17,实龄不足16,但却“太阿独操”,“沉机独断”,不论大小政务,人事变动,生杀予夺,皆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明朝之亡,周延儒、温体仁、熊文灿等大臣固然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作为掌握实权的最高君主,不是更应该承担主要的责任吗?再说《明史》的“明实亡于神宗”之论。毫无疑问,明神宗亲政之后,对辅臣张居正进行清算,使改革风气荡然无存,除一条鞭法之外,改革成果尽付东流。由此引发的翻案风,又开启官僚队伍的门户之争,导致统治阶级力量的分散与削弱。而明神宗酒、色、财、气的极度膨胀,又导致其长期怠政,造成政局的混乱,边防的废弛;他大量赏赐诸王、公主田地,又加剧了土地的兼并;他大肆挥霍,传索帑金,聚敛财货,掏空国库,刮尽民脂,更导致民变与兵变的频发,为后金(崇祯九年改国号为清)的崛起提供了可乘之机。所有这一切,无不埋下明亡的祸根。不过,明朝毕竟没有亡于明神宗之手,这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再看孟森的论断。他明确表示,明思宗“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并无否认他是崇祯朝的亡国之君的意思。而说明思宗如“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不过是种假设。但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因为任何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以时间、地点为转移的。万历以前和天启以后的历史环境、时代诉求大不相同,谁也无法预料明思宗如果在万历以前当权,会有怎样的作为。再说“气数使然”,也就是历史使崇祯皇帝演出一个“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问题。所谓“气数”,指的无非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它确实与朝代兴衰密切关联,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这不等于说人们只能听天由命,毫无作为,否则岂不等于认同了宿命论?须知,外因是通过内因起作用的,人的努力虽然难以改变历史发展的趋势,却可以起到延缓或加速的作用。明朝末期,朱明王朝的统治确已病入膏肓,正在滑向灭亡的末路,但是它究竟在何时灭亡,则视其最高君主的所作所为而定,不可一概而论。
其实,明思宗受人赞誉的勤于政务、崇尚俭朴的品质,不过是任何阶级社会最高掌权者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但仅仅具备这些基本素质并不足以治理好国家,更不要说挽救危局了。明思宗在即位之初,虽然诛除了魏忠贤阉党集团而备受好评,但他却有始无终,不久又重新起用身边亲信的太监,培植忠于自己的宦官势力,导致政局的混乱。这恰好说明,他是个空有中兴之志而缺乏中兴之才的另一类昏庸君主。
在封建社会里,任何王朝的最高君主,要想治理好国家,特别是挽救濒临危亡的局势,不仅要有远大的志向,而且必须具备深远的目光、开阔的视野、高度的智慧、坚强的意志、雄伟的气魄和高超的治国能力,能够抓住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找到相应的解决办法,从而制订出长远的治国方略,采取妥当的政策措施。但是,明思宗虽然锐意求治,却缺乏治国理政的才干,没有认识到明末深刻的社会危机的根源所在,找到解救危局的办法。除了在《即位诏》中提出“吏治民艰,将求宜于通变”这个笼统抽象的治政构想之外,他始终没能提出一个明确具体的治国方略。他的治国理政也就缺乏长远的战略筹划,只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左右摇摆、举棋不定。他自小在明末环境险恶的深宫里长大,养成刚愎自用而又多疑善变、急功近利而又优柔寡断、虚荣心强而又缺乏担当、专横残暴而又刻薄寡恩的性格特点,往往导致其军国大事的决策失误,措置失当,从而加速明王朝的覆亡,终于酿成了历史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