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思宗的另一重大决策失误、措置失当,是不辨是非,亲自介入门户之争,致使党争不断,分散、削弱了统治阶级自身的力量。
明思宗继位之初,想从魏忠贤阉党集团手里夺回朝政大权,依靠的是与阉党没有瓜葛的正直官员,特别是与阉党对立的东林党人。在处死了魏忠贤之后,崇祯元年(1628年)的上半年,正是在内阁大学士刘鸿训的帮助下,杨维垣、李恒茂、杨所修、田景新、孙之獬、徐绍吉、张讷、李蕃、贾继春、霍维华等阉党骨干先后被斥,“人情大快”。当年三月,新任南京兵部武选司主事别如纶上疏请求重新审定阉党炮制的《三朝要典》。四月,翰林院侍讲倪元璐更上疏请求销毁《三朝要典》。明思宗批准了这个请求,为清查阉党集团扫清了一大障碍。尔后,东林党人韩爌和李标、钱龙锡等内阁辅臣及刑部尚书乔允升等人拟出《钦定逆案》的名单,由明思宗于崇祯二年三月正式颁布,给予阉党集团以沉重打击。与此同时,一大批遭到阉党迫害的东林党人得到平反昭雪,重新受到任用。阉党与东林党两派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变化,东林党的力量远远超过阉党,并于崇祯元年十二月组成以韩爌为首的东林内阁。
崇祯二年(1629年)三月,明思宗颁布《钦定逆案》后,即在一道谕旨中表示:“分门别户,已非治征。”要求臣僚停止门户之争,“化异为同”、“天下为公”,团结一致,共同致力于中兴之治。《钦定逆案》颁布后10天,户科给事中解学龙上疏弹劾蓟镇巡抚王应豸“克饷激变”,疏中有王应豸系“魏珰私人”之语。明思宗非常反感,当即训斥说:“应豸克饷虐兵,罪在不赦,何必又引魏党所私!”不过,《钦定逆案》并未将阉党集团一网打尽,有的阉党分子仍然逍遥法外,有的甚至还在官府继续任职。如右庶子杨世芳就是一个阉党分子,他是韩爌的姻亲,得其庇护而未遭清算。还有“素附珰,仇东林”的吏部尚书王永光以及御史曹思诚、袁弘勋、史范土、高捷等,也都是漏网的阉党分子。被列名逆案的阉党分子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未被列名逆案的漏网阉党更是力求保住自己的官职,他们都力图掀翻逆案。吃尽阉党迫害之苦的东林党人,自然是希望继续清查阉党余孽。这显然不是一道谕旨就能禁止的。但明思宗见不及此,未能抓住引发党争的症结,正确地加以引导和解决,反而因自己的猜忌多疑、刚愎自用,亲自介入门户之争,不辨是非、不别贤否,支持并重用奸佞之徒,为党争的再起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崇祯元年(1628年)十一月,因会推阁臣引起一场纷争,明思宗不仅亲自介入,而且站在周延儒、温体仁一边,将东林党人钱谦日益夺官闲住。不久又将周、温擢为大学士,入阁辅政。周延儒早年阉里居时,颇从东林游,“既陷钱谦益,遂仇东林”。温体仁是毛文超龙的同乡,“衔焕杀文龙,每思有以报之”。袁崇焕下狱前后,他“前后五疏,力请杀焕”。后来,袁崇焕被冤杀,他还得意地致书其弟曰:“崇焕之擒,吾密疏实启其端。”袁崇焕不是东林党,但同东林党入关系密切。他的座主是东林领袖之一韩爌,他本人是由东林党人侯恂举荐而被擢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又由东林党人孙承宗的支持而筑守宁远,被东林党视为抵御后金之长城。温体仁“当日亟谋入相,所忌韩爌、钱龙钖二辅臣”,自然也就深恨东林党人。阉党分子在《钦定逆案》颁布后,不敢公开跳出来为逆案翻案,便纷纷投靠周、温等奸佞之臣。两者同气相求,一拍即合,随即携手合作,形成新的邪恶集团,共同打击东林党人。
温体仁、周延儒与王永先等人经过密谋策划,首先把矛头指向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内阁大学士钱龙钖。钱龙钖曾与韩爌、李标等共同主持钦定逆案的工作,“逆案之定,半为龙钖主持,奸党衔之次骨”。崇祯二年(1629年)冬袁崇焕下狱后,温体仁决计“借崇焕以挤去(韩爌、钱龙钖)二人”。他在密疏中攻击袁崇焕“阴与华亭辅(钱龙畅)、临邑罪枢(兵部尚书王洽)密谋款敌,遂引之长驱,以胁城下之盟”,王永光等“谋因崇焕兴大狱,可尽倾东林”。他唆使高捷上章“指通款、杀将为龙钖罪”。史范土又疏言:“龙钖出都,以崇焕所畀重贿数万,转寄姻家,巧为营干,致国法不伸。”明思宗遂于崇祯三年十二月将钱龙钖逮下诏狱,后遣戍定海卫。同年正月,内阁首辅韩爌因遭阉党分子原抱奇的弹劾而三疏辞职。三月,阁臣李标也五疏乞休。九月,成基命又三疏去职。东林内阁仅存在1年的时间,就这样解体了。
随着参与定逆案的辅臣相继离职,阉党分子纷纷跳出来为自己翻案。崇祯三年(1630年)二月,吏部尚书王永光首先释放一个试探信号。他借会推天津巡抚之机,将列入逆案名单的王之臣排在6个候选人名单的首位,心里盘算着“倘得点用,则可渐次为翻案之计”。明思宗自然不会允许推翻自己钦定的逆案,点用排在候选名单第四位的翟凤翀为天津巡抚。王永光此计虽未得逞,但却给了其他阉党分子以翻案的勇气。被列入逆案第七等(即“结交近侍又次等”而“坐徒三年,纳赎为民”)的原兵部尚书吕纯如,就公然上疏为自己鸣冤叫屈,说他“未尝归美厂臣,不当列于逆案之内”。当时的言官皆慑于王永光的威势,不敢吭气。五月,东林党人左谕德文震孟挺身而出,上疏猛烈抨击“平生无耻惨杀诸贤之吕纯如,且籍奥援而思辨雪”,“吏部尚书王永光假窃威柄,横行私臆”的行为。明思宗命其就所揭露的吕、王罪状指实再奏。文震孟又再上一疏,逐一列举具体事实。疏出,王永光窘甚,上疏狡辩,并密请大太监王永祚出面帮其渡过难关。于是,“永光辩疏得温旨”,文震孟反而被明思宗责为“任情牵诋”。十二月,袁崇焕被杀后,阉党分子更是蠢蠢欲动。“御史田唯嘉疏荐杨维垣、贾继春;通政使章光岳疏荐吕纯如、霍维华、徐扬光、傅櫆、虞廷陛、叶天陛六人。”这几个被推荐者,都是名列逆案的阉党分子。明思宗未予批准,“有旨:“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
树欲静而风不止,为阉党翻案的风潮并未因此而平息。温体仁入阁辅政的第二年,吏部尚书王永光因其党羽纳贿事发,遭言官弹劾而罢去。他用同乡闵洪学代之,“又用御史史范土、高捷及侍郎唐世济、副都御使张捷等为腹心”。在扳倒周延儒而代为首辅之后,温体仁继续攻击东林,重翻逆案。为了不牵连自己,他不亲自出面,而是暗中指使自己的心腹到前面去打头阵。先是在崇祯七年(1634年)八月因吏部尚书、左都御史缺人,明思宗召集群臣会推时,张捷按温体仁的授意“独举吕纯如、唐世济”。明思宗问:“吕纯如是钦案有名的,张捷如何举他?”他回答说:“吕纯如有才有品,臣所深知。”在场的给事中、御史纷纷加以批驳。“捷气沮,体仁不敢言,仍荐谢升、唐世济为之。”接着,在崇祯九年,唐世济又以边才举荐列名逆案的原兵部尚书霍维华,明思宗谓“逆案概不举用,世济欺蒙,削籍下刑部”。“维华之荐,亦体仁主之也。体仁自是不敢讼言用逆案,而愈侧目诸不附己者。”
在明朝后期的门户之争中,江南地区出现了由众多社团联合组成的复社。复社继承东林党的政治主张,其领袖张溥公开声明:“吾以嗣东林也。”官府中同东林党有瓜葛的官员,一般都支持复社;与阉党有瓜葛的官员,一般都与复社作对。温体仁也极力打击复社。崇祯六年(1633年),温体仁之弟温育仁要求参加复社遭拒,便雇人撰写《绿牡丹传奇》,在浙江各地演出,用以影射张溥等复社名士。崇祯十年,温体仁还暗中“募人劾溥”。他的同乡陆文声因请求入社遭到拒绝,诣阙上疏,极言“风俗之弊,皆源于士子。溥、(张)采为主盟,倡复社,乱天下”。温体仁即命南直隶提学御史倪元珙查核,但倪元珙及兵备参议冯元飏、太仓知州周仲连皆言复社无可罪,结果3人都遭到温体仁的贬斥。闽人周之夔曾任苏州推官,坐事罢去,他怀疑为张溥捣鬼,听说陆文声弹劾张溥,也伏阙疏劾“溥等把持计典”及“复社恣横状”,但经巡抚张国维查核,“言之夔去官,无预溥事”,“亦被行谯让”。当年六月,温体仁致仕,继任首辅的张至发、薛国观执行没有温体仁的温体仁路线,此案仍迟迟未能了结。
复社人士从这一系列事件中逐渐认识到,朝中大臣,特别是担任首辅的大学士,如果不支持复社,复社孤立无助,必定难有作为。复社首领决定物色支持本社的官员出任首辅,他们看中了被温体仁挤出内阁的周延儒。因为他是张溥的座主,早年“颇从东林游”,当首辅时虽站在东林的对立面,下台后有悔恨之意。张溥便出面找周延儒谈判,约定“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声”,周延儒“以为然”。张溥于是联络吏部侍郎吴昌时、侯恂等人,积极展开活动,并筹资重贿司礼太监。崇祯十四年(1641年)二月,明思宗终于发出起复周延儒的诏书。“延儒被召,溥等以数事要之。延儒慨然曰:吾当锐意行之,以谢诸公。””周延儒入朝后,“悉反体仁辈弊政。首请释漕粮白粮欠户,蠲民间积逋,凡兵残岁荒地,減见年两税。苏、松、常、嘉、湖诸府大水,许以明年夏麦代漕粮。宥戍罪以下,皆得还家。复诖误举人,广取士额及召还言事迁谪诸臣李清等。帝皆忻然从之”。他起用了一些东林党人士或其他正直之士,如郑三俊、刘宗周、倪元璐、黄道周等,但“延儒实庸驽无材略,且性贪”,对清军的步步紧逼和农民起义军的蓬勃发展,仍然“一无所谋画”,到崇祯十六年四月被罢官。不久,其门生、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兼任蓟辽冒通等处总督的范志完懦弱怯战、纵兵掳掠、克扣军饷、贪污行贿,其亲信吴昌时窃权附势、纳贿行私,遭到弹劾。周延儒受到牵连,终被明思宗勒令自尽。明王朝的政治不仅毫无起色,反而在明思宗亲自介人的门户之争中进一步分散、削弱统治阶级自身的力量,加快了灭亡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