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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思宗的再一个重大决策失误、措置失当,是极好虚荣,缺乏担当精神,患得患失,屡屡错失延缓败亡的时机。这突出地表现在两件事情上,一是陈新甲议和泄密被杀,二是南迁之议久拖未决。

先说陈新甲议和泄密被杀事件。后金(清)自宁锦之战失败后,一时难以突破明朝的宁锦防线,改从内蒙古迂回入塞,先后4次侵扰明朝内地,大肆烧杀掳掠,劫夺大量财物和人口,既用以充实自己,也消耗明朝的有生力量,为突破宁锦防线创造条件。接着,便屯兵义州,逐步向锦州推进,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三月包围了锦州。明廷急命蓟辽总督洪承畴率领13万大军驰援锦州。洪承畴主张“必守而兼战”,即一边防守,一边进攻,稳扎稳打,逐步推进。起初兵部同意这个计划,明思宗也予以肯定。但当农民起义由暂时的低潮重新走向高潮,明思宗又希望尽快结束辽西的战争,以便集中兵力对付农民军。兵部尚书陈新甲于是提出四路进兵、合击围攻锦州清军的方案,明思宗密救洪承畴克期进兵。洪承畴只得将粮饷留在宁远、杏山与塔山西北的笔架山,自率6万大军于七月底挺进塔山。皇太极“悉索沈中人丁”,倾国而出,并亲至松山督战。明军先胜后败,洪承畴被困于松山。总兵祖大寿被围于锦州,屡次突围而不得出。陈新甲与清议和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进行的。

为了挽救被围的洪承畴与祖大寿,陈新甲主政的兵部在崇祯十四年(1641年)十月提出了“息兵”之策。十一月,辽东大雪,“达虏粮刍俱尽,将解围而归,虑我军蹑之,俾西虏(漠南蒙古)入关求和”。当时在宁远的宁前道副使石凤台,获悉清军有意议和,致书清军将领询问此事是否属实,得到“此吾国素志也”的答复,即上报辽东巡抚叶廷桂。叶廷桂又上奏朝廷。明思宗内心同意议和,但他虚荣心强,过去曾多次拒绝与清议和,现今大败后主动求和,觉得有失面子,斥责叶廷桂是“漫任道臣辱国妄举”,将石凤台逮捕下狱。到年底,李自成农民军进围开封,农民起义的烈火已燃遍中原大地,清军更是将松山围得水泄不通。内阁大学士谢升便与内阁同僚商量,决定由陈新甲奏请与清和议。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一日,明思宗召对时,陈新甲婉转地提出:“(松、锦)两城久困,兵不足援,非用间不可。”明思宗明白他“用间”一词的真正含义,爽快地回答说:“城围且半载,一耗不达,何间之乘?可款则款,不防便宜行事。”陈新甲随即推荐兵事赞画主事马绍愉作为议和使节,明思宗即予允准,“加绍愉职方郎中,赐二品服”。但是,他还是觉得战败求和有失中原天子的颜面,因此特地“谕新甲密图之”,要求绝对保密。

马绍愉于是衔命出关,前往宁远,与清方接洽。清方请以敕书为信。明思宗仍大摆中原大国对待边疆属夷的架子,以一纸“谕兵部陈新甲”的敕谕代之。皇太极极为不满,也以敕谕英郡王阿济格等人的形式,要求更换敕书。马绍愉只得奏报朝廷,耽误了很多时间。在这期间,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已先后被清军攻陷,洪承畴被俘,祖大寿降清。

明思宗得到奏报,仍以敕谕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形式,准其便宜行事,并差兵部司务朱济賫敕,同马绍愉前往沈阳与清方谈判。皇太极提出的议和条件是“每岁贵国馈黄金万两、白金百万两,我国馈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以宁远双树堡中间土岭为贵国界,以塔山为我国界,连山适中之地两国于此互市”。并“约九月不至,则治兵”。马绍愉返回宁远,立即派人向陈新甲禀报和谈的结果。但此前和议的消息却被谢升无意间泄露,引起言官的慷慨陈词:“堂堂天朝,何至讲款!”明思宗只得将谢升革职,以平息舆论。不料,陈新甲收到马绍愉禀报议和结果的密疏,阅后置于几案之上即去上朝。打扫书房的仆人误以为是份塘报稿,交塘报官抄传。一时舆论大哗,言官交章弹劾。与清议和,原是遵照明思宗“可款则款”的谕旨推行的,谈判使节也是由他加官赐服任命的,如果明思宗勇于担当责任,以君主之尊站出来说明议和的理由,舆论不难平息,但他却患得患失,只顾自己的颜面,下严旨切责陈新甲,令其自陈其过。陈新甲不服,上疏自辩。明思宗遂于七月底将陈新甲逮捕入狱,并于九月二十二日将他押赴西市斩首。议和失败后,皇太极诱降宁远总兵吴三桂未成,即于当年十月下令第五次入侵明朝腹地。十一月,清兵分两路从墙子岭、青山口突入长城,历时8个月,攻破3府18州67县88座城池,掠走27万口人及大量财物,再次给明朝以沉重的打击。

再说南迁(即迁都南京)之议久拖未决的问题。崇祯十六年(1643年)四月,清兵第五次入塞侵掠行将撤退之时,明思宗见各路明军不是胆怯不战便是望风而逃,召见周延儒等大臣,表示要亲自出征。周延儒只得请求代替皇上前往前线督师。临出都门之前,明思宗以内外交困,曾同他“议南迁,命无洩”。明思宗的兄嫂懿安皇后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此事,对明思宗的皇后周氏说:“此周延儒误皇叔也,宗庙陵寝在此,迁安往?”明思宗大怒,派太监追查消息的来源,“懿安坚讳,上坚请,迫欲自缢”,只好不了了之。不过,明思宗还是在暗中做着南迁的准备。先是命给事中左懋第“往南中,察沿江舟师士马之数”。继而在崇祯十六年十月,天津巡抚冯元飏“密陈南北机宜,谓道路将梗,当疏通海道,防患于未然”,为来日南迁作准备。明思宗即“俞之”,冯元飏“乃具海舟二百艘以备缓急”。

崇祯十六年(1643年)十月,李自成农民军在中原地区歼灭明军主力,北上占领荆襄之后,亲率大军自洛阳西进,直趋潼关,攻占西安,并派遣一支先头部队于十二月十八日渡过黄河,攻占山西荣河等县,为东征作准备。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日,李自成在西安正式建大顺国。初三日,忧心忡忡的明思宗在德政殿召见左允中李明睿,征询“御寇”之策。李明睿提出:“惟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明思宗说:“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亦未知天意若何?”李明睿答道:“上内断圣心,外度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若筑室道旁,后悔何及。”明思宗四顾无人,曰:“朕有此志久矣,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朕志决矣,诸臣不从奈何?尔且密之。”接着,他同李明睿具体商议了南迁的路线、护卫、饷银和留守诸事。

在当时形势下,南迁不失为一个可行的选择。当初明太祖肇建明王朝,就把南京定为全国的首都。后来明成祖迁都北京,南京仍然保留着陪都的政治地位,保存着一套形式上与北京相同的中央机构,只是任职的官员多为虚衔。此时,长江中游驻扎着左良玉号称数十万的军队,下游又有江北四镇的重兵把守,南京要比北京安全得多。南京所在的江南地区,又是当时全国经济最为发达、人口最为密集的财赋之区,遭受战争的破坏也较小。如果退守南方,即使丢掉了北方,也可划江而治,凭借南方充裕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与北方抗衡,最后鹿死谁手还难以预料。但是,将政治中心都城南迁,涉及放弃宗庙陵寝的敏感问题。正统末年,明英宗亲征被俘,瓦刺兵临京师,有人主张南迁,即遭到万人的唾骂。这就需要手握乾纲的君主勇于承担责任,敢于作出决断。明思宗刚愎自用却又优柔寡断,死要面子却又怕担责任,虽对李明睿表示“朕志决矣”,却耻于亲自决策南迁,想待群臣力劝而后行之,此事便暂时搁置下来。

形势瞬息万变,时间不等人。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初八日,李自成亲率大顺军主力由西安出发,开始向北京进军。京城内外,惶恐不安的气氛越发浓重。左都御史李邦华为李明睿同乡,也是李明睿出任左允中的举荐人之一。他支持李明睿的南迁主张,曾私下问过李明睿:“上亲行与东宫孰便?”李明睿回答:“东宫年少,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敬,不如上亲行为便。”李邦华担心南迁之议为朝论所阻,就提出由太子朱慈烺南下南京监国作为一种过渡,具疏请下明诏,“用成祖朝仁宗皇帝监国故事,急遣皇太子监国南京”。越数日,又“请命定、永二王分封江南”,以壮藩翰。正月十八日,明思宗密谕首辅陈演:“宪臣言是。”陈演反对南迁,将消息向外透露,从而引起群臣的议论。李明睿于是公开上疏,阐明自己的主张:“今日所最急者,无如亲征……夫亲征之举,不必皇上自为之也。南京有史可法、刘孔昭,此皆忠良晓畅军务,可寄大事。皇上召与之谋,必能摧陷廓清,建中兴大业。”疏入,明思宗命下部速议。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上疏斥为“邪说”,扬言“不斩明睿,不足以安人心”。李明睿再次上疏辩驳,谓:“唐室再迁再复,宋室一迁南渡,传国百五十年。若唐、宋不迁,又何有灵武、武林之恢复?又何有百五十年之历数哉?”明思宗召见光时亨,斥之曰:“一样邪说,却专攻李明睿,何也?显是朋党。”又曰:“光时亨阻朕南迁,本应处斩,姑饶这遭。”

二月初七日,李自成统帅的大顺军主力攻占太原,然后经宁武、大同,于三月初占领宣府,拟从居庸入关进逼京师。与此同时,刘芳亮率领的另一支大顺军,也于二月间从蒲坂渡河,沿黄河北岸向东挺进。北京面临着大顺军的南北夹击,形势越来越危急。二月二十七日,明思宗召集群臣,议战守之策。少詹事项煜表示支持李邦华的建议,由太子监国南京。明思宗原本是支持此议的,但后来几经琢磨,觉得让太子往南京监国,自己还是难以逃命,况且由太子监国,说不定会重演唐肃宗灵武登基的旧戏,认为还是实行李明睿的皇帝南迁之议为妥。第二天,他又召集阁臣,把李邦华的奏稿递给阁臣,要大家表态。阁臣回奏:“昨东阁会议,有二臣亦主此议。”明思宗大为恼火,即赌气地表示,他将坚守京师,“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志决矣”。他说这番气话,实际是让阁臣转而支持李明睿之议,劝皇上南迁。但阁臣担心,皇上南迁会留下自己辅佐太子居守,成为替死鬼;就算随驾南迁,一旦京城失守,自己也会因为支持南迁而代人受过,因此,他们还是一个劲地劝谏道:“太子监国,古人尝有,亦是万世之计。”明思宗反驳说:“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哥儿孩子家,做得甚事!”

三月初三日,代帝出征的督师大学士李建泰疏请南迁,表示“愿奉太子先行”。次日,明思宗再次召对,对辅臣说:“李建泰劝朕南迁,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实际上是再次试探大臣的态度。大学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请奉太子监国江南,在正月底升任右庶子的李明睿也放弃前议,附和此议。光时亨大声驳斥:“诸臣欲为灵武故事乎?”范景文等大臣遂不敢言声。明思宗复问战守之事,诸臣仍沉默不语。明思宗喟然叹道:“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拂袖而去。过了3天,南路大顺军已抵达直隶真定,南迁的可能性已经很小,明思宗便只有“死社稷”一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