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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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南山下汤河边雪盖的下堡村,冬夜寒冷而平静。杨国华坐在大庙院的乡政府烧着木炭火盆的一个房间。他把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和下堡乡支部书记卢明昌都叫来了,一块听灯塔社建社工作组长魏奋的汇报。县委副书记知道怎么工作。他要县委派出的这个干部畅所欲言,摆出他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他说的有什么不符合事实,也不要紧。这两位基层领导同志会采取同志的态度,当面帮助他辨明是非曲直。杨国华说,他相信大家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刚开头的杜会主义革命工作做好。杨国华这样说的时候,他看见在两位基层领导同志面前,魏奋戴近视眼镜的脸已经通红了。今天下午,在到下堡村来的这段公路上步行着,副书记还心思过,他到这里恐怕要熬一个通夜。他没有想到,陶书记认为那么严重的工佐民和魏奋的分歧,实际是不存在的。

县委农村工作部的干事魏奋说:他最近一次从县城回下堡村以后,韩培生找他深夜长谈过一回。他才知道:在苦难中长大的梁生宝是个内涵很深厚的人,这小伙的才能和德性是轻易不外露的。在建社委员会上处理具体间题的时候,梁生宝事事处处让郭振山说;郭振山说对了,梁生宝就不说了。魏奋曾经误以为这个年轻人没主见,太不行了;而韩培生说不是这样,生宝是有意识地团结郭振山;因为按照组织上的决定,他们将来要在一块办社。杨国华看见魏奋这样说明以后,王佐民眼里的敌意一下子消失了。汇报人承认自己错了,灯塔社应该上马。……

当大伙商定第二天性口合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王佐民和魏奋各回各自工作的地方去了。卢明昌的家在本村,让出床铺给县委副居记用……

杨国华关了房门,就上了下堡乡支部书记的床。他脱了衣裳,把大衣盖在被窝上头。他也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盖着什么被窝,就吹熄玻璃罩石油灯。啊呀!骑惯自行车了,才步行了七十五里,就感觉到脚腕这么酸疼,两腿这么沉重。睡下来可真舒服呀!但他的头脑当下还是清醒的。他闭上眼睛以后,此刻远在县城那个圆门小院的陶书记,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仿佛他就在陶书记烧着钢炭

炉子的办公室里似的。

“……王佐民他们可能是只拿一九五三年一年的表现,看这两个人了。如果真是这样.不好。嗯,不全面。我发现王佐民看问题有些偏激。老杨,你要注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历史地位,不是一回简单的事情。郭振山一时间认识的模糊.不能否定他的能力、经验和群众威信。梁生宝一时间突出的表现,也不能把他估计高了。……’

陶书记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是那么文静,声调是那么和蔼。活活的一个循循善诱的领导者。但刚刚接触到一点实际,他的这种优美的风度,就使得黑暗中睡在别人床上的杨国华好笑。说的是王佐民不全面,魏奋全面;说是杨国华要注意,不要偏听偏信,他陶宽不偏听偏信。县委副书记又仔细一想,就不是觉得书记可笑了,而是很担心这位领导同志在这场势将席卷全国的伟大革命斗争中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精神明明被成年累月所阅读的那堆集如山、包罗万象的文件淹埋了,模糊了主攻方向,陶书记的神气还好像他在稳健地掌握着渭原县的舵哩。真叫人哭笑不得!

杨国华既然不需要为反复考虑灯塔社的问题伤脑筋了,疲劳很快统治了他的全身。头刚挨了枕头,他渐渐就迷糊起来了……

他醒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的房间已经大亮了。他听见村街上叫卖豆芽和豆腐的声音。

他起来洗了脸,就穿上大衣。到蛤蟆滩去!支书、乡长和文书一致留他吃早饭。不!他甚至于不要卢明昌陪他到灯塔社去。他把棉制帽耳遮放下来,两手装在大衣口袋里。

“我是专为灯塔社的问题来的。昨晚上我没直接到灯塔社去,是因为有些问题在那里谈不方便。现在问题已经谈清楚,我就该到我工作的地方去了。你们只管做你们安排好的工作。快过旧历年了,哪一项工作都不能耽搁,你们不要陪伴我。……”

几个农民出身的乡干部没得话说,只是钦佩县委副书记很会替下级着想。他们全体恭敬地送杨书记离开那有几裸古柏的乡政府院子。

在大庙前头的公路上,棉袄上头罩着灰布单制服的卢支书,伸出胳膊给杨书记指路。杨国华目光炯炯地看着汤河南岸白雪皑皑的下河沿。大车路西边那座草棚院,就是梁生宝家吗?好!他现在朝着汤河北岸雪盖的菜园南边分路的地方,大步走开了。

杨国华在莱园雪地上一个生铁水车附近,拐上过汤河的人行小路。再没有岔道了,他开始想起他现在要看见的梁生宝,本县的农业社主任里头最年轻的一个。他很高兴他马上能够看见这个人。

他在沿河边的雪地小路上走着,心里头想:啊啊!人,各有不同的条件——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经历多少。但一个人有没有高尚的奋斗目标,却不受这些条件限制。奋斗目标越是高尚的人,越能坚忍不拔,越能不露锋芒,越经得起风吹雨打。杨国华相信梁生宝是有培养前途的。一个年轻庄稼人嘛,一心一意要在他村里开创一番新事业。他遇到了并不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压力,但他丝毫不和哪个个人计较,而是一眼盯着他的目标。不要看见现时是嫩树苗,十年以后,可能是一棵大树!杨国华想:我今后要多到下堡村来。的确!这个社的条件暂时是差一些:社穷,主任年轻。……

杨国华现在走到冰雪河道上,有兴致观赏严冬冒气的河水。这大概就是叫做汤河的原因吧?他过了独木桥,迎面大步走来一个高大魁伟的庄稼人,头戴毡帽,两个大鼻孔里喷着两股热气。一看不认识,大概是个行路人,杨国华就不注意他了,继续考虑灯塔社穷和梁生宝年轻。……

“这个社的条件暂时虽然比较差一些,可是只要主要领导骨干不错,改变面貌也不难!”

“杨书记!你来哩?昨黑间睡得怎样”冷不冷?”那行路的庄稼人走近杨国华时这样问候,满脸堆起了从心里爱戴首长的笑容。原来装在袖简里的那两只大手,现在常出来了。劳动锻炼得两只粗壮胳膊,垂在两边。

杨国华惊奇地看着这个外表不凡的人。他心里头纳闷:这个冰天雪地大清早走路的庄稼人是谁呢?渭原县有几十万庄稼人认得县委副书记。但他能认得的很少。他正要说几句党的领导人通常对人民群众说的那类亲切话,那高大庄稼人不等他开言,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了。

“我叫郭振山。杨书记!嘿嘿!今春开县人代会时,你还和我说过话。你问我小麦返青到拔节要多少天。我说要一个节气。你记得吧?就在咱县府大礼堂前头的场子上,在一裸洋槐树旁边。你记不得了?你接谈的人太多了。嘿嘿……”

啊!这就是郭振山!杨国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来,在冰雪河道上同志式地握着郭振山粗大的庄稼人手。这手和他那高大的体魄、和他那个性强也是相称的。杨国华不由得从上到下反复多看了郭振山几眼。看起来,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直至郭振山折转来和县委副书记一块走的时候,杨国华才明白了这是特意到乡政府去迎接他的,不是到下堡村去办事……

“我的天!”郭振山在县委副书记身后走着.表现出非常感动地说,“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杨书记不嫌辛苦,来到俺下堡村。咳!真个是!党为人民把啥心都操到了。昨黑间听说杨书记到了下堡村,要到蛤蟆滩来,全村的草棚屋都睡得迟!”

“做什么呢?”杨国华不安地问。

郭振山畅快地说:“尽谈叙县书记要来。全村人觉得光荣!”

“真是这祥吗?”杨国华更加不安了。

“你看!在咱组织面前,我还能撒谎吗?俺这蛤蟆滩是个穷地场啊!都是解放前的穷苦人,对咱党特别有感情儿!”

“这个我相信!”杨国华调转戴棉制帽的头,看看郭振山热情的样子,然后一边走一边很惋借地说,“从另一方面说,可不是好现象哇!振山同志!”

“为啥呢!”

“县上领导同志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得太少。我四九年就到了渭原县,刚才过那个独木桥是头一回。所以全村人议论,是对我的批判。”

“杨书记!”走在后头的郭振山赶紧辩解,“首长太克己了!全县几百个村子哩嘛,杨书记在渭原县再领导五年工作,能把全县个个村子都走遍吗?”

杨国华心里头想:不错!这人确实是脑筋灵敏、有辩才。

“不过互助合作方面突出的村子,我应该走遍。”杨国华很认真、很实际地对这个村干部解释,愉快地笑着。

他们走上雪盖的稻地岸上了。走过了汤河的护提白杨树林,就再没有什么遮眼的了。整个蛤蟆滩的草棚院和草棚屋,一座座地摆在杨国华眼前的雪野上。代表主任紧走两步赶上来,伸手指着说:

“杨书记,你看噢!从西面渠岸那座草棚院往东,过了这车路,再往东.到了街门前有棵大皂角树的那座草棚院,你看见了吧?这是下河沿,就是灯塔社的一队。皂角树院往东,一直到河堤边那个草棚屋,那是上河沿,就是灯塔村的二队。上下河沿统共有四十七户人家。二十八户人了社。有五户还要入哩,委员会把门关了。我的天!这是试办社嘛,县上指示不能超出三十户,我们能不遵吗?生宝同志怎样说,他们也不听。魏组长叫我去劝说,他们才答应下一回再入。……”

杨国华转眼看着静静地散布在雪地上的庄稼院。严冬的早晨,外面没有一个人,他听了郭振山这样的介绍,连连地点头称赞。

“好!很好!你们做得对头!其实不是县上的指示,这是党中央的指示。社要办好,开头要小……”

“对!对!对对!”郭振山点头弯腰说,继续介绍,“南面那一排挨得紧凑的庄稼院,是官渠岸,五十二户人家。除过一户富农和三户单干,四十八户整顿成三个常年互助组。俺们联了组,准备办社条件哩!杨书记,你看见西头那座砖墙瓦房的四合院了吧?看见了?那就是富农姚士杰。嘿!反动家伙!狠心狗肺!不是人!他恨不得把我这个共产党员的骨头砸稀碎,上到他地里头去!嘿!他不敢,不是不想!实在话!”

杨国华看了看郭振山显出的战士一般的气概。他继续说:

“东头那座土墙瓦房的四合院那是大中农郭世富。土地、劳力、牲口,三强硬!嘿!实力比姚士杰还厚!杨书记,皆因有这两户反动顽固堡垒,官渠岸的互助合作总是比上下河沿难……”

杨国华相信这话。村里某条巷子有三户两户富农或富裕中农,那里的互助合作运动,总要受他们一点干扰。县委副书记很诚恳地对郭振山说:

“你可以把条件准备充分一点。不要说一个区、一个乡,就是一个村子,东头和西头,情况有所不同。党绝不一律要求所有的同志。办农业社这才开头,有能耐,来得及给党和人民工作。”

郭振山听了,高兴地咧大嘴笑了。

“明白,明白。我就是这番打算!”郭振山非常鼓舞地说,“人要量身子裁衣,按肚量吃饭哩。人不能穿人家的衣裳,看人家吃几碗自己也吃几碗。杨书记,听说要办灯塔社,开头我着急来。随后我想开了:反正也落后不了几年……杨书记放心,甭过于挂心我们蛤蟆滩的事。经过这回总路线的教育我再也不会对互助合作怠慢哩。我的天!常到县里听各位首长同志讲话,能这个耳朵听进去、那个耳朵溜出去吗?不能!郭振山不是那号榆木脑袋,连个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梁生宝草棚院前边的土场上了。杨国华站住,看看郭振山。

庄稼人粗糙的大脸上,显出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狠心。根据昨晚上大家所谈的情况,杨国华觉得:这个同志有土改的历史和办事的能力,用长一点时间还是有希望教育成好的领导人。一个不识字的庄稼人嘛,精神上有不少旧意识的负担,怎么能拿最先进的觉悟水平要求他呢?郭振山给杨国华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对党还是有感情的,对敌人很恨。杨国华想:只要不把他当做贯彻某种错误做法的“英雄使用,或者相反的把他当做一个坏蛋过分地整,这个同志在下堡乡会是有用的人……

“好嘛!”杨国华语重心长地勉励说,“振山同志,方向一定要搞对头。方向错了,无论你有多大能耐,使不在正经地方嘛……”

现在,两人走进了梁生宝家矮小的街门。啊!草棚院是这样的安静。大清早全家人就到欢喜院里去开社员小组会去了。兴奋的郭振山叫:“生宝!”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又叫:“老魏!魏组长!”还是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叫:“三婶子!“一个头发灰白、满面皱纹的善良老婆婆,手里拿着拨火棍,在东边破旧的草棚屋里开了板门。她出来站在门台阶上,看见不止郭振山一个人,她这才紧张起来了。

“啊呀!这是咱的杨书记吗?郭主任!”

“那么你当成是谁呢?”郭振山因为陪同“县书记,来,非常荣幸地笑着,转身介绍说.“杨书记,这,咱生宝同志的老母亲……”

“老人家壮实啊!”杨国华热情地问候,高兴地笑着。

生宝他妈被“县书记”惊人的没有架子,弄得手脚无措了。她手里的拨火棍,不知往哪里搁是好。最后她还是忙乱地把它糊糊涂涂丢在门台上,好像她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郭振山揭起白布门帘,扬国华走进西草棚屋。老婆婆跟在郭振山后边进来了。

“生宝天不亮就到饲养室去了,”生宝的母亲对客人殷勤地说。“魏组长也到上河沿二队饲养室去了。今日牲口合槽,说还有些事务没办治好。杨书记等一下,他们一刻儿就回来吃饭。郭主任!你去告诉他们杨书记来了,我去取暖水瓶。刚刚做饭时灌下的开水……”

郭振山告诉生宝去了。杨国华独自一个人,转眼看看生宝的单身汉庄稼人简陋的住室。四壁粗泥墙,大幅的毛主席像,几串红辣椒。再什么也没有了。生宝他妈进来给“县书记”倒水,他说他不喝水。他又出来到院里浏览。他对这个院子兴趣可大。他看见两边的草棚屋檐,垂着秋后新缮的稻草,上面的积雪还没消。那三间房基大的空地上有棵大榆树。树身周围,从地面到树丫,编了一圈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杨国华一进院时,就被这鲜艳夺目的颜色吸引住了。榆树两边,是稻草垛、谷草垛和玉米秆子。这庄稼院的丰年景象,大大地鼓舞了杨国华。他笑着想:等着看吧!合作化以后,用不到几年,庄稼院也不会是这样零落破烂了……

现在,杨国华走到西边草棚屋后边来。在一个小草棚棚门前,他听见里头有牲口吃料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走到板门外面,把一只眼睛对准虚掩的门缝,歪起戴棉制帽的头,往里头瞅。啊!是一个戴毡帽的老汉,一手拿着玉米棒子,另一手掰着玉米粒儿,往槽里头撒着。这老汉对着喀巴喀巴嚼料的老白马说话。杨国华想:“一定是生宝同志的父亲!”

“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今日,你就要到社里的马号里去咯。你在我梁三老汉家里干的活重,吃的料少,那二年我缺粮,不是舍不得给你吃。今年我不缺粮了,大伙儿可要走社会的路。你在我这里站不成了。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

多有意思!杨国华在板门外头想,梁生宝的父亲这样深情厚意和牲口话别!你看老汉的注意力多么集中吧,连院里来了人都没听见。杨国华对老汉向白马告别有兴趣,故意不惊动他,想继续听。

不知不觉,郭振山笑嘻嘻地走来了。杨国华只好离开了板门口,让郭振山先和老汉说话。

“梁三叔!我还当成你一早出去拾粪不在家。你看,杨书记来了!”

梁三老汉穿着今年冬天新缝的棉衣,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手里继续掰着玉米粒儿,走出马棚外头来。当他看见稻草垛旁边果真站着穿狐皮领大氅的“县书记”时,老汉的脸色一下子震惊了。你看他眼睛睁了多圆,纷乱胡子嘴巴张了多大吧!杨国华不等郭振山介绍,走过来和灯塔社主任的老父亲招呼。

“老人家,多大年纪啦?”

梁三老汉却不答话。他完全蒙了,用力气瞪眼盯着“县书记”。老皱脸上的表情现在由震惊渐渐变成多么感慨的样子啊。杨国华知道年老的庄稼人脑筋不够灵活,情景的变换太突然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听不清话。他重新亲切地问候:

“老人家,今年有七十没有啊?”

但是梁三老汉固执地按他自己的心思说话。

“想不到!想不到!真个想不到!魏组长和俺主任商量吃过早饭,日头爷出来,天暖和了,才过河请书记呀,想不到你这早……”

梁三老汉说着,用手扯住袖口,揩一揩含泪的眼睛。他重新那么仔细地看着书记狐皮领上边的笑脸。

郭振山笑说:“走吧!咱们进屋里谈叙,外头冻脚……”

他们进了西草棚屋里。杨国华在魏奋的床铺边坐了下来。郭振山倒了一碗开水,双手递到他面前。杨国华接住,把水放在条桌上,然后亲切地问最后进屋的老汉:

“老人家,你六十几岁了?”

梁三老汉的脑筋这回清醒了,非常亲切地用手指做了个六十四的数,然后就向郭振山解释误会说:

“郭主任!你听见我给牲口说啥了吧?你甭心思我舍不得老白马。你甭心思走社会的路,主任他爹不高兴!你可甭安这样的心思!梁三老汉一辈子没虚情假意。咱们当着书记的面说话这回办社,我老汉可是痛痛快快,没一点儿含糊。我心里毛乱,皆因老白马今日要进社,几十年养活牲口的事儿,一下子全堵到心口上来了。”

郭振山大笑:“是这样的话,你甭多心哩!旧社会的事儿,你也甭思量它哩。思量起来,没个不叫人难受的……”

“可是到时候不由自己嘛,”梁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要求。“书记,甭笑话俺土百姓……”

杨国华对梁生宝的父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诚恳地说:

“老年人总是忘不了从前受过的艰难。很好嘛!怎么能笑话呢?都是些什么事情堵到你老人家心上头了呢?”

“说起来话长……”梁三老汉摇摇头,然后殷勤地笑说,“书记喝水!喝一碗水,身上暖和了。我把手里这把玉米丢在槽里,咱慢慢谈叙……”

梁三老汉出去了。郭振山趁这个空子说:他刚才叫过路的人捎话给梁生宝,现在他要亲自去找他们。

“不,不要去找他们。”杨国华阻止说,“让他们从从容容准备牲口合槽的事去。你也去办你的事吧!好不好?我和生宝同志的父亲说闲话”

郭振山走后不久,杨国华听见老汉在院里用一家之主的声调吩咐:

“给书记做上饭!”

“做上了!”梁生宝的母亲在对面的草棚屋里快活地回答。

接着,梁三老汉推开杨国华所在的草棚屋板门进来了。一只手里端着一个小簸箕,里头放着几个玉米棒子。老汉用另一只手把身后的板门闭上,走到杨书记跟前很认真、很严肃地开始说:

“牛王爷、马王爷,是庄稼人的财神爷。书记!庄稼人种地,全仗着高脚牲口!实在!谁没牛没马,谁就得给人家当牛当马。就是这话!”

“对!很对!”杨国华两手捧着水碗,非常同意老汉的观点。“日社会确实是这样……”

看见“县书记”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梁三老汉十分满意,在脚地蹲下来。老汉把小簸箕放在脚地上,说话不耽搁做活,一边用粗硬手指掰玉米粒儿,一边开始给“县书记”诉说什么事情堵在他心口上头。杨国华把水碗放在桌上,弯下腰去,也从小簸箕里拣起一个金黄玉米棒子要掰。

“使不得!使不得!”梁三老汉扯住大衣袖子央求,“书记!你喝水吧!”

我不渴,也不冷,一心要听你说。”杨国华笑着说,不给老汉玉米棒子。

梁三老汉看见“县书记”决心帮助他掰玉米粒儿,只好同意了。共同劳动使老汉在大干部面前的拘束,也一下子减去了多一半。他高兴地重新蹲下,开始掰玉米粒儿,一边从他幼年时他爷喂养过一头小黑牛开始,一个也不遗漏地谈叙着他爹、他自己和梁生宝三代喂养过的牛。每一头牛的大小、毛色,值多少钱,按当时的市价折合多少大米;每一头牛曳犁怎样、曳水车怎样,后来怎样卖掉了,或者怎样死掉了。老汉特别着重谈叙他爹的一头黄母牛在民国二年被土匪抢走的情形,他自己死过两头牛的情形。谈叙到梁生宝被拉壮丁,他为了赎买儿子,到黄堡镇上去卖儿子心爱的大黄牛,老汉停住了掰玉米粒儿,两只粗硬的手颤抖着,帮助他表达心中的痛苦。当谈叙到这草棚院最后一次不喂养牲口的可怜光景时,老汉就不得不用新棉袄的袖口揩他忍不住的眼泪了。

杨国华多么感动!庄稼人对牲口看重,他是知道的。但像梁生宝的父亲这样动感情地叙述他养牲门的历史,在整个创办农业社的过程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老人家!”杨国华安慰梁三老汉说,“这回你草棚院不喂养牲口,可不会过可怜光景了。绝对不会的!建社的两条道路学习,你参加了吗,”杨国华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思想教育工作做得怎样。

“参了加了。”老汉声音有点哽咽地说。

“你相信工作同志的话吗?”

“相信。相信。可是要到那个天地,要共产党领导好哩。就是这话!我不会拐弯抹角说话。”老汉说着,用那双小眼睛察看着“县书记”是不是见怪他直言。

杨国华感到很有趣地笑了,问:

“你看共产党能领导好吗?”

老汉嘴上使着劲儿说:“你书记要勤来俺这个地方呢!……”

梁三老汉看样子还要详细谈论,梁生宝和魏奋回来了。梁生宝在魏奋后头,进了草棚屋。他两手拉住杨书记的一只手握着。那个高兴啊!那个亲热啊!因为杨书记来而连夜剃了头的梁生宝,现在眉飞眼笑,满脸闪光,却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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