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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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以后的头一个晴天,太阳从东原那边升起来,汤河两岸的一片雪地到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庄稼人们只好眯缝着眼睛走过雪地上扫开的小路。吃过早饭以后,别说蛤蟆滩本村,就是汤河北岸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葛家堡,也是村村都有三五成群的人过汤河来,走向吸引人的蛤蟆滩。灯塔社牲口合槽,由于县委副书记的来临,在这一带的庄稼人的心目中升了级。听吧!早饭后不久,蛤蟆滩就响起了阵阵的锣鼓声—这是革命高涨时期农村里显示先进和光荣的乐队。谁都以为这是灯塔社在敲打,仔细一听,才知道来自南边的官渠岸。还是先前到区上请求办社的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几个官渠岸的群众在敲打。他们本来不准备对灯塔社的牲口合槽表现热情,郭振山早晨迎接杨书记以后,回去临时发动大家到灯塔社去祝贺。许多人都明白这锣鼓是敲给杨书记听的。

刚刚吃罢饭,梁三老汉的小小草棚院就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人。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黄堡区委参加工作组的牛刚、驻社干部韩培生,都到梁生宝的这间小草棚屋,同杨书记握手。看人家有说有笑,亲如一家人的样子吧!梁三老汉的小眼睛看见草棚屋脚地,没有他蹲的合适的地方,而且穿制服的干部们到一块,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就本本色色.自动悄悄退出小屋,让人家姓共的一家子团聚去吧!

老汉出得门槛,正碰见清瘦的增福、彪壮的有万、红脸的大海和留偏分头的欢喜,进了小院。一个个满面笑容、喜形于色,来向杨书记表示欢迎和尊敬。梁三老汉是非常荣幸的主人,笑嘻嘻地亲自揭起白布门帘,让这几个和生宝特别亲近的社干部进屋里去见扬书记。染三老汉然后下了门台阶,走向敞开的街门。雪后的强光使老汉眯缝起眼睛,见街门外的土场上,还有几个男人伸头探脑,朝院里头看。他们现在畏畏缩缩,不敢像平时一样直身大步进梁三老汉庄稼院来。他走出街门见是左近的几个社员,还有几个大十宇和葛家堡的庄稼人,也守候在土场上,想要看看杨书记是怎样一个人。

“啊啊!”梁三老汉诚实地说,“要不是草棚屋太挤,你们进咱屋里去见书记。依我看,和书记谈叙谈叙,也能办到哩。书记没一点点官架子,帮我掰了一早玉米粒儿。硬叫我给他细说俺人老三辈子喂养性口的过场。人家不嫌我说的烦絮.用心往耳朵里头听哩。看样子对咱庄稼人的事情顶明白。嘿嘿!我心里思量:怪不到掩主任胆子蛮大,敢创办社,有这高人指教哩嘛!……”

说话间,一大帮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跟着穿皮领大氅的杨书记,从草棚院出来了。杨书记用笑脸环视聚集在土场上的所有庄稼人,然后和梁三老汉打了招呼,才同梁生宝和魏组长并着肩,走上扫开雪的牛车路上。一长溜人在一片晶亮闪光的雪地中间向南走去了。在社主任的街门外等着杨书记的庄稼人,在干部们后头也向南走了。锣鼓声现在已经不在官渠岸,而在第一生产队饲养室外面的土场上敲打。

梁三老汉现在一个人留在他家门外。他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朝整个上下河沿大雪地里所有的庄稼院嘹望,心情格外舒畅。多少日子以来,他就在精神上准备着,老白马最后离开他草棚院时,忍受一次难过。他不敢说他是不是会流泪。早晨起来,这种预料到的难过,眼看着逼近了,心胸开始异常郁闷起来。这位“县书记”大清早就来,态度是这样令人愿意亲近,信任地和他谈叙,彻底地改换了他的心情。

老汉回到重新安静下来的草棚院。他推门进了院子东边的旧草棚屋。主任他妈正在刷锅。由于招待了贵客,她显得格外兴奋和带劲儿。老汉走到老婆跟前,笑嘻嘻地说:

“唔!今日是个吉庆日子……”

“你怎知道?”老婆在锅里刷着碗问,“你又不会掐算。”

梁三老汉肯定地说:“我不会掐算。可我知道今天是吉庆日子。为啥呢?日头还没出来,喜鹊就在咱树上叫,跟着书记就到了咱屋里。你说不是吉庆日子是啥?你说!”

主任他妈笑了笑,姑且同意了这种牵强的解释。她只求老汉不要打搅她洗碗,不要耽搁她去参加牲口合槽。“我今辈子只这一回……”

“我这阵把话给你明说吧!”梁三老汉权威地说,“几千年就咱们赶上这回事。怎么能说你一个人只这一回?我一睡着就迷迷糊糊。是梦?不是梦!不是梦?是梦!”

“啊!”主任他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又是这样?”

梁三老汉嘿嘿笑说:“你不要告诉旁人。你说出去人家要笑主任他爹。我一做梦就听见人家说大伙把地界打破,把水渠改了,把牲口拴到大槽上去合伙喂,是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耍闹,并不是真的。可是我醒来看见:这全是真的。工作组也罢,社干部也罢,社员们也罢,个个人都顶认真地办社哩。我有时间由不得一个人思量:唉!这号事为啥不到旁的村试办去呢?就算上一级一定要在咱下堡乡试办吧,为啥不叫大能人郭振山在官渠岸试办呢?振山老大滑头!”

“你真个给主任丢人!”生宝他妈责备地说,“你这忽二忽三的毛病,啥时才能好呢?”

“嘻嘻!”梁三老汉不在乎地笑笑,说,“这是今日以前。现时县书记大雪地里亲自来参加牲口合槽,共产党从上到下,对这事这样认真,没含糊!”

梁二老汉对牲日合槽看不看皇历的问题,现在也不那么重视了。他断定今天是个“黄道日子,有紫微星下界。他想:即便没紫微星下界,共产党书记下了乡,不是一样吗?嘿!官渠岸什么人传出来的流言,说梁生宝试办社不如郭振山试办社?这回,他亲眼看见郭振山在书记面前和在庄稼人面前,完全是两个神气。郭振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梁三老汉看见他儿子在书记面前,完全和平素在庄稼人面前一样,老汉从心里头往外舒服。好!主任!你不管在啥人面前,你都要本本色色,千万甭在庄稼人面前拿板弄势,又在大人物面前殷勤虚溜。梁三老汉小眼睛密切注意地观察过:书记看见他儿子明显的比看见郭振山喜欢。他心中是多么高兴啊!……”

梁三老汉在草棚屋脚地坚决走了一圈,才压下去他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他决定暂时不把他新发现的秘密告诉老婆。精神振奋的老汉坚决地开了板门,横过了土院子,进了西边拐角的马棚里。好!老白马把书记和他合伙掰下的玉米粒儿啃完啦!他摸摸老白马的脑门,亲热地笑说:

“吃饱不想家!你这就要走咯。一早一晚,我到饲养室来看你。你到社里受不了欺,任老四心肠好着哩……”

过了不久,上下河沿中间王生茂草棚院外头皂角树上挂的大铜铃,给什么人拉响了。这时候,梁三老汉已经在院子里饮了老白马,扫了马身上。连马蹄两侧的粪污,他都扫得干干净净。听见了大铜铃声,老汉给屋里的老婆招呼了一声,生宝他妈出来把红布拴在马笼头上,老汉就庄严地牵着老白马出了街门。真像给哪个庄稼院的小伙子娶亲,他去给新娘子吆轿车一样。

在街门外扫开雪的土场上,梁三老汉站住了。欢喜他妈牵着也是打扮起来的小黄牛,从她家的草棚院出来。拴拴媳妇素芳在后头吆牛。嗬!小黄牛角上的红布结成一朵花的样子,比仅仅把红布头垂在白马两个耳朵旁好看。梁三老汉心中一喜,就决定等着邻人过来,一起牵着牲口去合槽。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特别是直杠老汉的葬事以后,梁三老汉有了新的认识,已经不鄙弃素芳了。

“呵呵!”老汉笑眯了限,“你把牛打扮成这样,是给欢喜娶亲吗?”

四十几岁的大脚女人今天棉袄外头罩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她说:

“欢喜还早,主任快了。前些天对象到咱这里来过,你没见吗?”

梁三老汉如实地说“听说来过。我不知道嘛……”

这样的说笑,只能使人高兴。梁三老汉也不客气,牵着他的老白马领先走上了牛车路。妇女生产队长牵着她的牛跟在后边。头上还给死去的阿公戴着白孝帽的素芳,走在最后边。

“梁二叔!生禄也来了。”素芳高兴地喊叫。

欢喜他妈朝前边说:“等一等.梁三哥!咱这几家邻居一块走吧。”

梁三老汉站住,扭转戴毡帽的头,看看牵着大黑马的梁生禄。他想:应该等着一块走!

生禄噙着烟袋锅,很平淡、很随便地牵着马走来。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低沉。走到跟前,天上的阳光和地上的雪光对照中,梁三老汉仔细一盯侄儿,才看出稍微有点脸红。可能还是为夏天退互助组害羞吧?

现在几家老邻居一起去送牲日合槽。欢喜他妈关心地问:

“生禄,好久不见你伯出来了呢?”

梁生禄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拿出嘴里的烟袋锅,吞吞吐吐说:

“他肚子不好有日子了。……”

以前经常到梁生禄草棚院串门的素芳,很熟悉梁大老汉。

“啊!三嫂!”索芳感叹地说,“你不知道!人老了,性子越来越拗了。他们心里钻住一点,九牛二虎拽不过来。俺梁大叔自办社起,吃得越来越少,可肚皮越来越胀,也不请医生看。……”

女生产队长接这个话头,毫不含糊地对梁生禄说:

“生禄!可要叫媳妇们好好侍奉汤水。你伯上年纪了!”

梁三老汉走在最前头一声没吭。欢喜他妈现在是社干部,听拴拴媳妇一说,表现出对社员的关心。梁三老汉一辈子耿直成性,从来不虚情假意的说话。他想:什么肚子不好?蛤蟆滩除了郭世富,现在添了个闹假病的人。梁三老汉最清楚他的亲哥。夏季白天给黑马在水渠里洗澡,夜里蹲在土场上成半夜地给黑马扇扇子、赶蚊子的。现在,办起农业社,黑马要去合槽,他哥连街门口也没送出来。……

冯有义草棚院左边的社员们,早已把牲口牵到积了大堆垫圈土的场上了。土场南边,在两棵刺槐树中间,拉开一条长绳。马、牛、驴和骡子,一个挨着一个,拴在这条长绳上。人们说要等到下午喂草的时候,才把牲口拴进饲养室里去呢。说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二队饲养室那里,也是这样。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王生茂草棚院外面皂角树上挂铜铃的大场上,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官渠岸的几个群众敲锣打鼓。那一带现在是蛤蟆滩的政治中心——副主任高增福暂住在生茂院里,而隔壁铁琐王三院里就是灯塔社办公室。

从下堡村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一队的饲养室再到二队的饲养室;从黄堡镇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二队的饲养室再到一队的饲养室。当然人们不只是看伺养室,爱幕地用手摸摸新盘的槽,而且非常用心地细看挂在饲养室前檐墙外面的犁杖,数着犁杖的数目。放草的房子和保管室,也有川流不息的外村人,从不糊纸的窗格子中间,往里头狠瞅,好像切碎的干草、折价归公的水车、木齿耙、旱地耥……等等,都是哪一国的稀罕物件似的。甚至场上大堆垫圈土还不够半年用的,是多么新鲜而有趣啊。至于拴在刺槐树中间的一排牲口旁边,簇拥的庄稼人就更多了。人们询间饲养员每头牲口的价款,询间社员们耕畜投资的比例和归还投资的期限,没有牲口怎么交耕畜投资?交不起怎么办?……等等。

梁三老汉牵着老白马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面的场上了。饲养员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正在向外村庄稼人回答问题。看见主任他爹来了,任老四停住了口,水蛇腰一晃一晃,分开簇拥在周围的人群.笑哈哈地接住梁三老汉手里的缰绳。至于欢喜他妈和梁生禄牵来的牲口,饲养员用长胳膊一指,让他们自己拴到刺槐树中间的麻绳上去。受人尊敬的梁三老汉被空前的热烈情景鼓舞起来,早巳摆脱了他哥不送牲口合槽的不畅快的心情。现在他站在人群里头,喜得闭不上胡子嘴巴。他很想说几句在这种场合适当的话,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是他缺乏机智,而是他的老脑筋对于这刚刚开头的新生活,还不是那么适应哩!

任老四可是大变了呀!一早剃了头发和胡子,亮光脑袋上包着新头巾。嘿(腰带早不是一年前的稻革绳了。梁三老汉奇怪:他啥时新扯的蓝布腰带呢。新的装束,新的心情,要办新的事情。哟哟!任老四简直变成一个新人了嘛!社里照顾到他的小孩多、劳动力少,把饲养员的职务分配给他,好把他那群娃子喂大。这样他满年四季,不管天阴下雨,见天都有一个劳动日。你看他那个荣耀和高兴的劲头吧。梁气老汉身边有一个郭家河西头的庄稼人,开玩笑地问任老四:

“你捞到这好的差事,过年春天,俺郭家河要包打土坯,可寻谁去呀?”

任老四张大嘴巴,仰天朝着皑皑的终南山,和庄稼人们一起哈哈大笑。他把主任家的老白马拴住以后,也顾不得招呼欢喜他妈和梁生禄了,就开始严肃起来,继续回答一个打断了的重要问题。

“今天上槽的牲口不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太小的牲口和太老的牲口,不能干多少活,俺社里不收。让社员们自家喂养去。新办的农业社嘛,底子不厚,供养得起空闲的牲口吗,社员们嫌麻烦的,不愿意自家喂养,又怎办呢?所以牵到集市上卖了。没有精壮牲口的社员,可要把卖得钱交耕畜投资。社里开春好买牲口呀。就是这话!到那时节,俺灯塔社犁地、套车、曳磨子和套碾子的牲口,就全有了。驻社干部老韩说,眼前我就是拖拉机站长!”

好!说得一清二楚!梁三老汉一点也没料到:仅仅个把月的办社活动中,任老四就学了这篇嘴才。梁三老汉舌根发痒,现在想说几句话。他指着新近和他接近起来的任老四,向着村外庄稼人们赞扬:

“俺饲养员的小黑牛卖得六十个元,人家硬要如数交到社里……”

任老四怕他继续说爱社如家,打断他的话,对参观的庄稼人解释说:

我那小黑牛犁地不行,曳水车可行哩。大家嫌它本事不全,叫我卖了去!我心思:也好!咱当饲养员,槽上没自家的牲口也好省得社员们说咱偏心眼子……”

这个贫农的心地是这样忠厚、善良和正直,引得所有参观的庄稼人都用好感的眼光看他。下堡村谁都知道,就是这样的好劳动人吞糠咽菜多半辈子。现在,他们开始创办农业社,首先是要多打粮食的。更多的意思庄稼人嘴笨,说不好。

一个包头巾的彪壮庄稼人,唉唉感叹着,然后说:

“单干户没牲口的,牲口不硬帮的,不是犁得粗糙,就是种得粗糙。怎能多打粮食?”

“就种不在准时节上嘛,”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汉接嘴说,“总是太晚,总是等人家有牲口的自己种完……”

梁三老汉心里想:这两个庄稼人内行。不料这时候,官渠岸李铁蛋的老娘叱叱咤咤,大声叫唤:

“好我的乡亲们啦!你们只知道外头人的事,不知道没牲口了,屋里人有多难。推磨子、推碾子,走肿了女人的脚腕!借邻居的牲口吧,唉,一天要三问安,讨人家喜欢;路上碰见,离着几丈远,就得给人家笑脸。”

梁三老汉胡子嘴巴使着劲儿听着,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住这个老婆子。一股热力儿从这个多疑的、不坚定的守旧老汉心中猛烈地冲了上来。啊!这老婆子说话真叫他心动弹!年轻人们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是幸福生活;老年人说,牲口合槽,就是幸福生活了。他梁三老汉深深地同情铁蛋他妈。

“甭着急!铁蛋他妈!”梁三老汉安慰说,“盼着俺灯塔社试办成吧!前有车,后有辙,就是这话!你们官渠岸的贫苦农要享幸福,也快……”

说得老婆子挺高兴。梁三老汉很愉快地离开了正式不属于他的老白马。解放前,最后一回卖掉黄牛赎梁生宝,梁三老汉用手指抹了多少眼泪珠,倒看了多少回才离开牲口市场。他现在居然一眼也不倒看,仿佛一个大人物,脚步带劲地绕过大堆垫圈土,在人丛中进了一队饲养室院里头。

冯有义戴着走亲戚的瓜壳帽,站在当院当讲解员回答人们关于农具和草料方面的向题。梁三老汉侧起耳朵听见说:“凡是要牲口曳的大农具,都折价入社了;凡是社员手捉把子的小农其,都由私人置买、私人保管。初办起杜,草料都得社员们按劳动力和土地多少投资……”

“等夏收和秋收了,俺们就能把牲口的草料先留下,再分配。”有义很实在地有一说一,许多外村庄稼人都非常有兴趣,点着头。

“有义说得一字不差。”梁三老汉心里喜欢他。由于院里的人多,正说话的冯有义没有看见主任他爹。梁三老汉决定不去打扰人家了,就向新修的饲养室门口走去。

啊呀!饲养室门上还贴了红腾腾的对联!真个是办喜事哩!

下堡小学戴眼镜的那个教员站在门台阶下边大声念道:“互助合作力量大,集体生产好处多——光芒万丈!”

“对联编得好!”下堡小学校长很欣赏地评论说,“字也写得不错!工作组哪个同志写得这手好字呢?……”

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令人畅快!梁三老汉一个大字不识,不懂得字写得好坏。戴着毡帽的老汉就站在门外头仔细看看对联贴得端正不端正。然后他才笑嘻嘻走进饲养室里头。这是老白马今天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也是梁三老汉今后常来的地方!

这样多的外村庄稼人站在槽帮外边,梁三老汉只得从一长排庄稼人背后侧身走过去。和头一天官渠岸的人来看时一样,外村人们也在谈论这个饲养室能拴多少牲口,夜里牲口是不是能卧下的问题。布腰带里插着烟袋锅的郭锁,在这里给大伙解说。

“这个槽上拴三条牛,那个槽上拴四条驴,靠北边的那个槽上拴两匹马和一匹小骡子。副业上的牲口不在这里头拴。好玄!牲口干一天活,夜里卧不下还行吗?”

梁三老汉听说老白马将来站的地方靠边,很满意。只是老白马和生禄家的大黑马拴在一个槽上,他对这点颇有顾虑。老自马口大了,嚼料慢,和年轻的大黑马在一块,吃亏。……”

“唔!我回头来看牲口的时光,叫老四把大黑马的缰绳拴短一点;要不,料都叫它吃了。”梁三老汉独自思量着这事,也不顾得听外村庄稼人再议论些什么了。他不喜欢生禄父子,但他对他家的大黑马一直是羡慕的。多么彪壮的大黑马呀!你现在是农业社的咯!

这真是使人称心的事。从早晨开始,梁三老汉在欢乐的气氛中高涨起来的情绪,不仅没有低落,而且继续高涨。他现在带着老家长的那种心情,揭开准备饮牲口的水虹盖看看。缸里已经盛满了水,他很浦意。然后他经过人们背后,出了饲养室后门。

我的天!梁三老汉抬起双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一看,呀呀!上河沿雪地里扫开的路上,从黄堡镇那边三三五五过来的人们像上集一样向蛤蚊滩走来了。看起来,从外乡来参观的人要比下堡村来参观的人要多呢!黄堡区的第一个农业社名声竟然这样大,吸引来东原上和山口上的庄稼人,梁三老汉刚才在饲养室里头也想象不到。

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家草棚院外头的土场上,聚集了大群的人。锣鼓在那场上打得更起劲,好像不止一套锣鼓。成百的男娃和女娃,被锣鼓声紧紧地吸引在周围。铁锁王三的街门口,这个人出来,那个人进去。街门两边的土围墙上,好像贴出什么告示,多少人在那里往墙上看哩。

梁三老汉朝那里望了一阵,把双手从眉毛上头放了下来。他决定先到二队饲养室看看,然后再到办公处去。于是他选择了通向郭庆喜院的一条沿水渠的直路走了。

过了“腊八”,进人脂月中旬,冬季的白天就渐渐长了。太阳从东原那边升到蛤蟆滩上空的时候,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起来。斜坡的雪水从积雪下边流到扫过雪的土路土,在路面低洼的地方汇集成一道道细流,还来不及流多远就渗进干土里去了。

约莫到了晌午光景,中共黄堡区委通知过的几个乡,党支部书记和重点互助组长,陆续都来到蛤蟆滩,祝贺灯塔社成立。也可以说区委书记王佐民想通过现场参观,激励各乡党支书和重点互助组长们对这方面的热情。而事情到了在这光荣事业的前进道路上有进取心的黄爆乡、冯店乡、刘村乡、上堡乡、河西乡和章村乡的党支书们那里,他们就不是只带一个重点互助组长,而是带来几个互助组长。这就更加渲染了灯塔社成立的热烈气氛。

外乡客人从王家桥、黄堡桥和官渠桥过来,都被锣鼓声引导到铁锁王三的草棚院来了。所有的社干部和一部分社员,都在这院里接待客人。梁生宝和高增福两只手不断地同客人们的两只手互相握住,然后感激地接受客人带来的礼物——一副挂在屋墙上的中堂对联。扫净的土院里摆着儿张条桌和几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些庄稼人用的粗瓷饭碗。冯有万和杨大海热情地把盛在饭盆里的开水,用勺子舀在饭碗里,双手端到客人面前。工作组干部把接到的所有中堂对联,立刻挂在街门外两边的土墙上去,让庄稼人参观。隔壁生茂和增福同住的院里两个妇女队长欢喜他妈和福蛋媳妇,领着几个女社员给客人们烧开水哩。

终于,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影闪过了黄堡大桥。自行车队向人群拥挤的土场上飞来,前头是区委书记王佐民,他后头有黄堡区供销合作社主任和几个区干部。区委书记喜气洋洋下了自行车。韩培生前去接住他的车子,说杨书记在办公室里,他就直端朝那里大踏步走去了。

“我昨晚上回去就给陶书记挂通了电话。”王佐民站在办公室脚地,一只手摘下棉制帽,另一只手用手帕揩着头上的汗水,同时向杨书记汇报。“我把这里的实际情况和你的意见谈了一下,陶书记同意。半夜前后,我就派出人给各乡通知。”

坐在韩培生床边的杨书记满意地笑了笑,问:“图章呢?”

“带来了!”王佐民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图章和一个圆图章,递给了杨书记

杨书记看了看,又笑了笑,交给陪着他的魏奋和郭振山看。

他们在草棚屋办公室说话的时候,梁生宝和高增福在院里接受区级各单位刚到的礼物。供销合作社、银行营业所和卫生所送来三面闪闪发光的锦旗,每面都用缝纫机扎了一些黑条绒绒字,表达人们对于本区第一个农业社的诞生的热情。

从上河沿二队饲养室转过来的梁三老汉,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大傻瓜。他无论在人群拥挤的土场上,还是在王三草棚院里,都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先前以为土地已经打成一片,水渠也挖通了,大农具早收到一块,只剩下牲口合槽,就算成立了。铺排得这样隆重,是梁气老汉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以前,连一点也梦想不到的。现在他才明白主任和魏组长一早就到了办公室,就是准备接待这样多的客人。唉!梁三老汉没这种眼光,他们谁也没工夫告诉他。

在整个创办社的这些日子,梁三老汉只要有机会和儿子单独谈几句话,他就要叮咛他:把土地和劳力的等级评公道!把牲口和农具的价款折公平!梁三老汉对农业社的这方面最担心。他知道一个家庭弟兄妯娌多了,怎样闹事。他不知道农业社和任何家庭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因此,在灯塔社创办的时候,他碰见所有的社员都眉开眼笑,人人都带着荣耀和自豪的表现,而他自己有时还独自一个人发愁。唉!发愁了一辈子,已经成了性格。只有今天这种气氛使梁三老汉心胸大大地敞开了。他向每个和主任他爹招呼的人咧嘴笑着,生平第一次对这隆重的场面感到骄傲。他的衰老的躯体有了新的精力,一种新的精神也在他身上成长起来了。

他从场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到场里,他简直不能有一刻待着。他要看看官渠岸哪些庄稼人来了,哪些庄稼人没来。到今天还有人不信服他儿子吗?他看见马亲家孙兴发和草阎王郭振云两个人,在去饲养室的路上。随后他看见郭世富兄弟三个和上中学的永茂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全村只有姚士杰一家子,没一个露面。

梁三老汉在办公处街门西边的土围墙前边,被各乡送的中堂对联吸引住了。这时候,生宝和增福两人抬了一张条桌,出了街门。接着,冯有万、杨大海和韩培生,还有欢喜,每人搬出一条板凳来。梁三老汉听说要开会,要求客人们在东边,社员们在西边,都在土场上站好。他听见增福到隔壁街门口叫那院里集中的女社员都来。这时间,土场上蹲着和站着谈叙的人们纷纷到自己应站的一边去。梁三老汉直至人们差不多集合好的时候,他才从大伙旁边绕到全体社员后头。郭庆喜、生茂和铁锁几个人非拉主任他爹到前头去站着。梁三老汉不得已,只好到前头男社员们站的地方。他刚刚站到那里,杨书记、王书记、魏组长、卢支书和郭振山,一个接一个出了办公处街门。虽然有几条板凳,可是杨书记不坐;他不坐,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坐的了。

魏组长宣布灯塔社成立大会开始了。土场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竹声。梁三老汉迟钝的感觉怎么也跟不上来。他竟然不知道拍那两只被农具磨硬的手掌。他只是兴奋地左顾右盼,看大伙鼓掌。当魏组长请黄堡区委和区分所的代表颁发印记的时候,庄稼人再一次鼓掌的时候,梁三老汉拍手了。他两只小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一块长方图章和一块椭圆图章从区委书记王佐民两手,严肃地放在梁生宝恭敬地伸出来的两手里。

一个县的沿山地区创办一个小小的农业社,竟然办得这样隆重,这样庄严是不是过分呢?不!当你仔细一思量:这个小小的农业社,它的成功和失败,它的顺利和挫折,它的整个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不仅属于蛤蟆滩这几十户庄稼人,也不仅仅属于这个沿山地区和这个县的时候,你就觉得这样做是恰当的。在不太久远的将来,这个运动将席卷全中国。开创的工作认真、严肃是十分必要的。

当组长请县委副书记讲话的时候,开头不坐板凳的杨国华,现在披着他的狐皮领大氅,健步登上了板凳。这位副书记含笑伸出两手平息了掌声。满场的庄稼人群静悄悄的准备倾听一篇精彩的讲话;但是这位副书记首先声明他只讲两分钟,他说这是不适宜于讲长话的场合。他说大家来看新事物的诞生,而时间又是不长的。他不能侵占大家宝贵的时间。他只向听众宣布一点:中共渭原县委将严格遵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办事,就是“典型示范”四个字。说通俗一点,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虽然共产党认为社会主义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但是共产党决不把它强加给任何一个庄稼人。

“啊呀呀!”梁三老汉听了这几句话,惊叹他活着竟能赶上这样好的世事。“真个入情入理!”

梁三老汉听见站在社员前头的驻社干部韩培生说,灯塔社从今早晨起到开这个大会,所有的活动都是杨书记昨晚上来以后安排的。直至刚才开大会以前,他一直在办公处的屋里检查、纠正和亲自帮助一些活动。

杨书记讲话以后,梁生宝代表全体当选的社干部,向各级领导人、来宾和社员们保证:要按社章办事,要对得起上级和社员对他们的信任。他最后感谢大家的祝贺。简单的几句话,意思很周到。梁三老汉听着,独自一个人笑:“怕是县书记教的……”

散会以后,梁三老汉情绪更加高涨了,根本不觉得彼倦。他跟外乡客人们一块,又到了冯有义草拥院里。他现在有了一种新的有信心的心情。他在人丛中走着,努力直起腰干显得罗锅背比先前也小了。两队饲养室外头上午已经拴在土场的牲口,下午要合槽了。梁三老汉没忘记看生禄家的大黑马是不是把嘴伸到老白马这边来,不让老白马吃料。……

不看倒还罢了。一看,梁兰老汉整天振奋的精神,一下子没劲了。好像有人照背脊给他一拳,他感到阵阵的心痛。昨天他还看见大黑马用的是那条皮缓绳,今天换成旧麻缰绳了。啊呀!皮笼头也换成旧笼头了!别人家给牲口头上戴上红布、红花,梁大老汉和梁生禄像卖牲日一样换细绳和笼头!

梁三老汉在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个走着,羞耻地回忆起他哥和他分家时一根柴禾也要争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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