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地两税提前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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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农业税征收战场上无望的挣扎相比较,负责国、地两税征收的干部却在提前度过自己的“年关”。9月下旬的一天早晨,我在政府大院外遇见皮德友副镇长,见他一大清早就行色匆匆,便问他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何以难觅踪影?他答道:“还能忙什么?每到月底,不都是为了这些事吗?”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悟了过来,原来,每当临近月末,总是他和田国全副书记忙着协调和落实国、地税任务指标的日子。这不,这几天他又忙开了。

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决定跟随他继续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老皮走进田国全的寝室,与他沟通这个月镇里的国、地税征收进展情况,老皮提醒田国全又该给相关各方打招呼了,免得到了年末工作被动。听完老皮的话,田国全便给S街国税所的汪所长挂电话,请汪所长中午过镇里来吃饭,说是“又有一些日子没见面了,前段时间大家很辛苦,武镇长一直说要找个时间好好地陪你们玩一玩的”。电话那头,汪所长大概是说他此时不在所里,抽不开身,又说“大家都是老朋友,用不着客气,已经答应过的事情肯定是没有问题的”。田国全挂上了电话,皮德友又补充道:“上一次联系时,汪所长已经答应这个月划20万过来,从电话里的口气看,应该没有问题了。”

田国全满意地点了点头:“国税就这样了,地税那头呢?”

“好像还有些夹生(5),有些推,地税所的×所长要我们先跟区局说好,看样子还要努一把力。”

“那我的意思你还是再到区里跑一趟,找到××和×××,把我们的想法与他们沟通一下,最好是能到他们家里去一趟。”

“我也是这个想法,今天晚上我就去。”

从田国全的寝室出来,老皮径直到政府大院外的小卖部买了两条熊猫牌香烟。我问多少钱一条,他说:“200多,晚上要到领导的家里去。”

“那我就不好跟去了。”我有些遗憾。

“那也是。不过,去了也没得什么意思,不过是大家见见面,感谢领导对我们工作的一贯支持,希望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无非就是这些话。都是老关系了,能办的人家自然会办,都是为了公事,别人也不在乎你这点儿礼,只是中国人讲究一个人情世故,总不好空着手去。”

“那倒是的,若遇到不喜好烟酒的呢?”

“那就送其他的土特产,如海子(6)、茶叶什么的都行。反正是表示个尊重。没得办法,每个月到了这个时候,就得求爹爹、告奶奶,要别人支持了。人家帮了忙,又得感谢,把他们请去吃个饭,钓个鱼,休闲一下,也属于礼尚往来。干我们这种工作,维持这层关系是很重要的,别人并不是非要帮你这个忙不可的,很多事情都是凭着感情在做。”

是的,来了这么久,各方面的体会都让我对老皮的这种说法深表认同。

不能随老皮上领导的家门,便决定趁他这会儿有谈兴,请他多介绍一些关于协调国、地税的情况。老皮倒并不忌讳这个话题:“你说它是‘协税’也行,不是‘协税’也行,叫什么都不重要,反正财税任务年年增长,我们年年请人帮忙,总之是要想办法完成任务才行。一般是由国、地税所到区局里统一协调,我们主要是要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要别人给这个面子,镇里倒不用亲自出面去搞。”

“其他乡镇也都是这样吗?”我又将这个曾经提过的问题问了一遍。

“那倒也不一定,主要还是看各个乡镇的具体情况和领导的意向。条件好的地方,例如区里的几个街道,工商企业多,税源充足,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能完成任务,但又不愿意超额太多,就可以帮我们一把。而贫困的乡镇能维持运转就不错了,也不会有这个动力去搞。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中度发展乡镇,有一定的财力,又有开发,发展势头好,整个经济在往上走,在这种情况下,领导一般都想抢前争先,提高自己的乡镇在区里的排名,因此,这个意识就比较强烈。现在上面考核乡镇的工作都讲究以财政论英雄,你说你的发展如何好,那就看你的财政收入怎么样,财政收入上去了,就说明你发展快,工作搞得好,领导有能力。这样,你这个乡镇在领导心里的地位自然就高,书记、镇长说话的分量也足,有升迁的机会时,上面也容易想到你。”听着老皮的介绍,我的眼前好像又晃过了一幅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环境创新是基础,项目支撑是保障,招商引资是手段,财税增长是目的。”(附录1:148)

“原来,在经济发展的背后还有这么多的名堂。”我对上面那幅标语的认识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当然啦,在战争年代是打胜仗当将军,在建设时期自然就是经济增长出政绩,衡量经济实力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一级政府的财政增长能力,所以才叫作以财政论英雄嘛。”

“上面都知道这些情况吗?”

“怎么能不知道?大江区是农业地区,这些年财政收入虽然增长很快,但主要都是靠卖土地,真正的大企业不多,财政收入要增长,要提高自己在市里的地位,区里自己也面临相同的压力,你能说他们不知道?区里不也要到市里去抢前争先,提高自己的排名吗?”[6]

“你是说上下两头都有这个积极性?”

“那是你的理解,我可没这么说。”一向直爽的老皮这一次却耍起了“花腔”。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还是我讲过的那句话,事情都有两个方面。财政收入增加,乡镇自己还是得到了实惠。税收是有分成的,收得越多,分成越多。比如,去年我们完成了任务,国、地两税镇里就分得了70多万,今年估计能分到100多万,我们与区里有一定的分成比例。所以,上面加任务,我们也要乐于接受才行。”老皮又提到他跟我说过的今年下达的地税任务本来是168万,但政府主动要求提高到280万这回事儿。(见第三章)

“看来这的确是一个上下互动、相互迎合与追抬的过程。”我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这个问题的分析。

“是的,这对镇里也不全是坏事,光有一个积极性也搞不成。当然,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辛苦一些了。”老皮又补充了一句,他显然对自己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感到自豪,所以,他在诉说自己的“辛苦”甚至发“牢骚”时,其实也是在炫耀自己的成绩。(附录1:149)

老皮的观点进一步佐证了武镇长说过的话,记得在与武镇长谈到国、地税任务年年增长的压力时,他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国、地两税任务的完成虽然要四处求人,有难度,但这个圈子还是画得圆,关键是我们也愿意把它画圆,因为将税弄回来越多,分成越多,乡镇的财政盘子越大。”所以,武镇长也说过,年年增加财政税收任务,虽然有地方领导的意向,但利益驱动本身也是一个重要因素。(附录1:150)

我在第三章中就分析过,财政的增长既是一个关系到地方和基层政府领导政绩和形象的问题,是一个涉及地方利益实现的问题。在上下级政府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既积极引导又主动追随的双向互动。现在看来,这种分析仍然是对路的,那种单纯强调政绩和形象的理路,在突出对上负责和压力型体制下乡镇主要领导个人行为动机对乡镇财政行为影响的同时,可能未能同时去注意考察领导个人与基层体制性利益之间的契合关系。而实际的观察表明,只有将强烈的地方利益动机也纳入分析变量,才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乡镇财政行为中主要领导的偏好和体制利益的追求之间的一致性,进而去合理地理解和解释财政增长中上下级政府之间的正向互动。应该说,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考察视角。一级政府一级财政,财政能力关系到政府功能的实现效能。按照王绍光和胡鞍钢对国家能力的分析,在衡量国家的四种能力当中(汲取能力、调控能力、合法化能力、强制能力),汲取能力是最为根本的,是国家能力的核心,是国家实现其他能力的基础。因为只有当国家掌握了必要的财力,才能够确保其他功能的实现。(王绍光、胡鞍钢,1993)其实,把他们的这个观点借用来分析乡镇地方政府也仍然是有效的。当我们在衡量一个乡镇政权的治理能力时,财政能力无疑是首要的指标,因为无论是要实现本地区经济与社会的发展,确保公共政策和公共物品的有效供给,还是要实现对地方秩序和安全的掌控,保持一个不断增长的地方财政能力都是十分重要的前提。尽管我们不能将乡镇通过“协税”来实现财政增长视为政府财政汲取能力增强的正途,甚至也根本就无法将其视为是这种能力增强的表现,但是,若单纯从政府能够掌握和调度的财政盘子来看,“协税”的确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在一定的条件下扩大了该政府得以掌握的财源,因而有可能对提高政府的办事能力产生影响。在不问前提只看效果、不看宏观只看微观的角度上,这的确会对一个具体的基层政府领导产生相当的诱惑力,这正是造成在财政增长中上下应合、相互追抬任务指标的根本原因。看清楚了这一点,我们也才能够比较全面地去理解如老皮这样的经办人员在访谈中一方面牢骚满腹、愿讲实话,另一方面却又自觉配合的矛盾心态;也才能够理解如武镇长这样的基层领导一方面厌恶不实事求是的做法,另一方面却又照样会自觉地继续维护和追求这种做法的原因。可以说,老皮的牢骚不但未影响到他的工作积极性,相反倒成为他释放自身工作压力和炫示工作能力的一种特殊方式。这不,当他发完牢骚之后,却又照旧乐此不疲,甚至还带着几分成就感和自豪感去与各种关系户打交道、施展他的协调功夫去了。而武镇长在数落完现存体制和政策的诸多积弊之后,却也照旧会继续殚精竭虑地思考和布置下一轮税费任务的完成。可见,所谓自上而下的压力型体制的运作,并非一味只是依靠行政考核的“加温加压”,它同时也依靠对任务责任主体的利益诱导和成就激励机制去达成目标。而在此过程中,让任务责任主体(包括组织和个人)分享到由完成和超额完成任务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是促使其体制效能得以维持乃至于强化的重要一环。

半个月之后,我再次碰到老皮,向他询问上个月的工作业绩,他颇为自豪地告诉我,小镇在财政征收任务完成方面是全区第一,至于全年的任务,他拍胸脯保证,起码会提前两个月完成。(参见附录1:151)

果然,当我在国庆节之后碰到田国全时,他告诉我,除了农业税,小镇全年的国、地两税任务都已经提前完成了。我问他如何能够提前这么多天,他说:“还不是靠着喝酒的功夫,你不也跟着跑了几趟吗?”“在乡下做工作,靠的就是关系,大家经常在一起喝酒,关系近了,互相抬桩,办事也就爽快了。”

田国全又把他最近去北京旅游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原来,政府为了感谢国、地税所对镇里工作的支持,在任务完成之后,特地利用国庆长假,安排他和老皮陪着国、地税所的领导开车到北京去玩了一趟,一来是犒劳他们一年来对政府工作的通力配合,二来也借此进一步密切彼此的关系,以利于来年的继续合作。

看来,负责国、地税征收工作的田副书记和皮副镇长已经提前度过他们的年关了。

接着,我又听说老皮住进医院调理他的血压去了。老皮一直以来血压都偏高,但因为工作脱不开身,他一直顾不得上医院。现在,全年的任务完成了,离明年开年领取新的任务又还有一段时间,老皮终于有空儿来关照自己的身体了。(参见附录1:152)

可以预料,小镇明年的国、地税任务又将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实现跨越式的增长。


(1) 对于habitus这一构成布迪厄理论的重要概念,在国内学界存在着不同的翻译,如有人译为“习性”,有人又译为“生存心态”。(参见朱国华,2004:33)

(2) 英国学者迈克尔·曼(Michael Mann)区分了国家权力的两个层面:其一是国家的专制权力(despotic power),即国家精英可以在不必与市民社会各集团进行例行化、制度化讨价还价的前提下自行行动的范围(range);其二是国家的基础性权力(infrastructural power),它指的是国家事实上渗透市民社会,在其统治的领域内有效贯彻其政治决策的能力(capacity>)。(参见李强,1998)

(3) 小镇2003年下达的农业税任务是357万元,上半年,包括干部垫资在内,只收上来127万元,不足40%,就是再收上来100万元,也只有60%左右,政府还得垫100多万元。(附录1:142)

(4) 当地妇女有把自家男人称作老板的习惯。

(5) 夹生,土话,意即不太买账。

(6) 小镇系湖区,盛产虾蟹,当地人把螃蟹称作海子。


征收进入攻坚阶段十一、了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