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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谈加缪,兼自己的作品
《明天不散步了》
《童年随之而去》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八日
不用别人的话,自己讲,讲得再不行,文章总是本色的。炒青菜,总是好的。
我纪实?很多是虚的。全是想象的吗?都有根据的。写写虚的,写实了;写写实的,弄虚了——你们画画的几位,实的有本领,虚的不行。
道家语:“天风吹下步虚声”。“步虚”,在空的地方走。我的文章,常是“步虚”。
中国人,难看。中国人的头脑好,想得出“步虚”这些话。中国人最好乖乖躲在家用头脑,别去抛头露面。我剃头剃完,师傅用镜子前后照给我一看,哪一面看,都完了。
但这种“悬念”,要松。松嘛很松,绳子嘛是一条绳子,悬在那里。文字不要写死。
小孩总想模仿。我自杀过,蚊帐绳子哪里挂得住,断了,心想:还好挂不住。又想仿“割肉疗母病”,每次想,下次割,看看手臂,想,等明天吧——哈姆雷特。
“文学演奏会”第四讲笔录原件
谈加缪(略)。休息。
说到中国现代艺术。
木心说:全部加起来,无知。无知不动,是无奈,动起来,是无耻。
继续演奏自己的作品。
先补充《明天不散步了》。
一,整篇散文没有接引别人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一个人。
二,只用地名。如以后写作提到地名,不要只提一个,孤零零的,要有点呼应。我写到“伦敦”,就是呼应前面写到的“纽约”。当然写一大堆也不好。
三,不用典故、成语。用典用得好,言简意永,用不好,易酸,也不纯。我如果用典故,是要发新意,没有新意,不用。不用别人的话,自己讲,讲得再不行,文章总是本色的,炒青菜,总是好的。
现在讲《童年随之而去》。
我纪实?很多是虚的。全是想象的吗?都有根据的。写写虚的,写实了;写写实的,弄虚了——你们画画的几位,实的有本领,虚的不行。
道家语:“天风吹下步虚声。”“步虚”,在空的地方走。我的文章,常是“步虚”。
(中国人,难看。中国人的头脑好,想得出“步虚”这些话。中国人最好乖乖躲在家用头脑,别去抛头露面。我剃头剃完,师傅用镜子前后照给我一看,哪一面看,都完了。西方人好看,好看得我佩服。青年人的胳膊,汗毛根根到位——人总得有个退路。我就想:你长得好,我看得懂。对美丽的人,我是咬牙切齿地看得懂。)
这篇,题目想得还可以。取题,字数不宜多。六字已多了。但有转折,“童年”,转成“随之而去”。
童年随之而去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童年回忆,最易肉麻伤感。所以一当头,不写童年,很理性地写,劈头冷静,但马上拉到我身上。不过“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云,全是假的。
目的是悬念:这人到底要写什么?
在作品中,最好的办法是嘲笑自己。聪明的人都知道自嘲。但这种“悬念”,要松。松嘛很松,绳子嘛是一条绳子,悬在那里。文字不要写死。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伕说。
我问母亲:
“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
“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二段,一上来“不满十岁”。不要像别人那样“我十岁的时候”。“我”不能多。一多了,讨厌。
知道“寺”、“庙”、“庵”……显书香门第。接下去上山,一下子把情节交代清楚。先写挑夫回答,不直接问道母亲。垫一垫,再问母亲。
这孩子不凡,但是很老实的不凡。母亲也有分寸。下面有许多母子对话,问到此,不过为了表现母子性格,不是为了睡狮庵问题。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庙的描写,排排出来,给你一个印象就行了,不必详详细细去写。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
“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讽经”,讽,是唱的意思。“说是要七七四十九……”一句,是口语化的,可以时不时夹一句口语,然后又回到风雅的语言,反而雅了,全用风雅,用不好,俗。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
“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蒙太奇:“那日子就在眼前。”反叙,说“疏头”难关挨过去了,不必写“那一天”,直接写那件事。
(台湾评我,说是“三十年来海峡两岸第一人”。我一看,真不舒服。地方那么小,时间那么短。等于说,木心先生当个虹口区区长绰绰有余。)
回家啰!
脚伕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电影镜头一转:“回家啰!”但立刻进入“脚伕们挑的挑……”,不必多写回家的兴奋了。附带写些“女眷”,不要再写姑妈之类。“回望”睡狮庵,说明还在怀疑。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乱点头的顽石”,佛经典故“天花乱坠”,“顽石点头”。我家里仅唐诗宋词,是我故意这样写。“雨过天青”,也是假的,造出来的。“者”,作“诸”。这整段故事都是假的,捏造的。
我更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没有警句。
小孩总想模仿。我自杀过,蚊帐绳子哪里挂得住,断了,心想:还好挂不住。又想仿“割肉疗母病”,每次想,下次割,看看手臂,想,等明天吧——哈姆雷特。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
“对的,是越窑,这只叫碗,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碗。”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碗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想起碗,马上要解释。茶杯上画的十二生肖,可以了,不要写属什么。一般是熬不住要写的——忘了带碗这一节,老实写,不能写得太简单,会显得单薄。“怎么办呢,再上去拿。”这不是母亲说的。但这意思直写,不好,所以写成这样。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碗,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欵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欸乃”,“欸”此处读“唉”。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母亲来,“我告诉了她”,就这样写。“这种事以后多着呢。”(丹青问:是真的还是虚构的)半真实。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碗,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碗,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这种东西,和鲁迅的《朝花夕拾》,是至情至性。
艺术不是比赛,不要比谁第一名第二名。各种艺术的关系是“掩映”,自我也可以“掩映”。但丁参加选美。八十位美女,他评到第八十名,说,把你排到第一名,也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