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谈法国新小说派,兼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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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

《末班车的乘客》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六日

那天回去想想,今后发表,要改的地方大了,要改成诗。非诗的部分,全去掉。当时粉墨登场心理很重,很多粉,很多墨。

大家写时,不要真的老老实实去找意义连贯,而是意象上的连贯。古典写法,一定要在意象上协调。意义、意象的连贯,我是交合起来写的。

说穿了,这样写时,不能靠控制、设计,一定要天然流露。但平时对于音乐、蒙太奇之类,都要留心着。文学外的功夫,要纷纷落到文字上去。

写这一大段意象,心里狂喜。我的写法,是剑法,变化无穷,本身在变,方法在变,写的东西也在变。

这是生活中的小事。写呢,就这么一点。怎么写?艺术,质固然要紧,还有量的问题。所以一点感想,一点灵感,要懂得怎样装配起来。画肖像,不能画好一张脸,其他呢,不管了,那不行的。

“文学演奏会”第六讲笔录原件

谈法国新小说派(略)。休息。

上次讲《哥伦比亚的倒影》,后半段因为好几位有事,没讲透,只是读,耿耿于怀。今天讲讲清楚。那天回去想想,今后发表,要改的地方大了,要改成诗。非诗的部分,全去掉。当时粉墨登场心理很重,很多粉,很多墨。

今天从222页(台湾版)讲起——

(前略)

这是十五十六世纪上流社会的习惯、风尚,以前我对此细节是忽略掉了(原来手指要并得这样的紧),从而感慨自己对于以往的时代的情操和习尚是多么荒疏无知,人类曾经像尊奉王者那样地敬爱面包师,而罗马人之所以自豪,他们只要有演出和面包,而法国人之所以比罗马人更加自豪,他们只要演出不要面包,而人类全都曾经像严谨的演员对待完整的剧场那样对待生活(世界),

“原来手指要并得这样的紧”、“从而感慨自己对……如此荒疏无知”——下面要写的就是我有知的东西。这些都是“知识”,你要让它“连贯”。但不是意义上的“连贯”。大家写时,不要真的老老实实去找意义连贯,而是意象上的连贯。

古典写法,一定要在意象上协调。意义、意象的连贯,我是交合起来写的。

这一段,涉及许多意象、感觉。

连用三个“而”,连读,有种黏性,像是在色拉上浇点东西。故意连用三个“而”,两个都不够。

田野里有牧歌,宫廷内有商籁体,教堂中有管风琴的弥天大乐,市井的阳台下有懦怯而热狂的小夜曲,玫瑰花和月光每每代言了许多说不出口的话,海盗的三桅帆壮丽得几乎使人忘了大祸临头,啤酒装在臃肿的木桶里滚来滚去,一袭新装时髦三年有余,外祖母个个会讲迷人的故事,童话是一小半为孩子而写一大半是为成人而写,妈妈在灯下缝衣裳,宽了点,长了点(明年后年还好穿),白雪皑皑,圣诞老人从不失约,节日的前七天已经是节日了,

这段用了华彩和咏叹调的方法。

“田野里”、“宫廷内”,是实讲。到“教堂中……弥天大乐”,形容词上来了。然后一句比一句热烈华丽,抑抑扬扬(三桅帆船,我实在喜欢,但不知如何写,这心愿几十年了,到这里,写出来一句——索性不写帆船)。

忽然来个“白雪皑皑”,声音上,意象上,都需要。

然后是黑白灰的寄宿学校,透明的水彩画,手拉手的圆舞曲,骑术剑术是必修课(第一次吸雪茄时又咳又笑),服役的传令,初试军装急于对镜,远航归来,埠头霎时形成狂欢节,怀表发明之后,正面十二个罗马字和长短针,打开背壳,一帧美丽的肖像,沉沉的百叶窗(缕射的日光中的小飞尘),拱形柱排列而成的长廊似乎就此通向天国,百合花水晶瓶之一边是纤纤鲸脂白烛,鲸骨又做成了庞然的裙撑,音乐会的节目单一张也舍不得丢掉,人人都珍藏着数不清的从来不数的纪念品(日记本可以上锁的),雕花木器使一个不大的房间拥有终生看不完的涡形曲线,交通煞费周章所以旅行是神圣的,绵绵的信都是上等的散文,火漆封印随马车绝尘而去,风磨转着转着,羊群低头啮草,骑士挺枪而过,盔铠缝里汗水涔涔如小溪,剑客往往成三,独行侠又是英雄本色,云雀叫了一整天,空地上晾着刚洗净的桌布和褥单,小窗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两拍子的进行曲,铜管乐队走在大街上,早安,日安,一夜平安,父亲对儿子说,“我的朋友,你一定要走,那么愿上帝保佑你”,少女跪下了,“好妈妈,原谅我吧”……对于书、提琴、调色板,与圣龛中的器皿一样看待,对于钟声,能使任何喧哗息止,钟声在风中飞扬,该扣的纽子全扣上,等等我,请等等我,我就来……那时,很长很长的年代,政变,战乱,天灾,时疫,不断发生,谣言,凶杀,监狱,断头台,孤儿院,豺狼成性的流寇,跳蚤似的小偷,骗子巧舌如百灵鸟,放高利贷的都是洞里蛇,恶棍洋洋得意,逆子死不改悔,荡妇真不少,更多的是密探和叛徒——都有,不像历史记载的那些些,还要数不胜数,

用一种温情去写。中世纪的生活是温情的生活。古代的文化,乐趣,是可进可退。“(缕射的日光中的小飞尘)”,是先写的,“沉沉的百叶窗”,是后写的。自己喜欢的东西,把它写到括弧里,是退开。

小孩口袋里的东西,你掏出来看看,什么都有(大人的购物,其实是小孩的延伸)。到了“风磨”、“羊群”、“骑士”,又是平写,因前面描写繁富。说穿了,这样写时,不能靠控制、设计,一定要天然流露。但平时对于音乐、蒙太奇之类,都要留心着。文学外的功夫,要纷纷落到文字上去。

窗子“打开又关上又打开”这句,得意的,神来之笔。写这一大段意象,心里狂喜。我的写法,是剑法,变化无穷,本身在变,方法在变,写的东西也在变。

休息。

底下写到船、船长。现在我以为,从来没有船长。耶稣本来可以算,但死得太早,又没成熟。结果教皇成了船长。人类这船,从来没有方向——

那时候(那许多年代),人类的世界可以比喻为一只船,船长,大副二副,水手(小孩算是乘客),心里知道此去的方向,人人写航海日记,月复月年复年的进程确实慢得很,烦躁,焦灼(有人跳海了),船还是缓缓航行……这样,就这样驶入本世纪,快起来,快得多了,全速飞蹿,船长大副二副水手不再写日记,不看罗盘星象,心态是一致的——“管它呢”,谁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不是“迷航”,是迷航则必要慌忙了,不慌不忙,那无疑是目标之忘却方向之放弃,一次又一次的启蒙运动的结果是整个儿蒙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是想知道如何才是好,“管它呢”是“他人”与“自我”俱灭,“过去”和“未来”在观念上死去,然后澌尽无迹,不再像从前的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希望,正正堂堂地绝望,骄傲与谦逊都从骨髓中来,感恩和复仇皆不惜以死赴之,那时,当时,什么都有贞操可言,那广义的贞节操守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然默契,一块饼的擘分,一盏酒的酬酢,一棵树一条路的命名,一声“您”和“你”的谨慎抉择,处处在在唯恐有所过之或者有所不及,孩童,少年,成人,老者,都时常会忽然臊红了脸……仿佛说,我第一次到世界上来,什么都陌生,大家原谅啊——“我思故我在”的时代过完之后,来的竟是“我不思故我不在”的风气潮流,二十世纪是丰富了,迅速了,安逸了,宇宙大得多了,然而这是个终于不见赧颜羞色的世纪,可不是吗,我漫游各国,所遇者尽是些天然练达的人,了无愧怍,足有城府,红尘不看自破,再也勿会出现半丝赧颜半缕羞色了,心灵是涂蜡的,心灵是蜡做的,人口在激增,谁也不以为大都市的形式和结构是深重的错误,到博物馆去,到藏书楼去,到音乐厅去,仿佛去扫墓,去参与追悼会,艺术家哲学家曾经情不自禁仁不他让地以“酒神”命名,以“酒神节”来欢呼“精神之诞生”……麦子在悄悄发霉,葡萄一天天干瘪,“忘川”流出神话就混浊了一切水……我也只记得午睡醒来喝了咖啡,洗了澡刮了髭须,空手从水果铺子出来,没有在哥伦比亚大学中阅读过任何一本单独的书,想抽烟而走在草坪的小径上,怕累赘而不买九角钱一双的长统靴,我承认受到富兰克林“重过一遍生活”的诱惑,承认那次讲演是在排练中即告失败的,踽踽行到哈德逊河边,邂逅“文艺复兴人”,五指并紧的古典款式使我联想起逝去了的寒却了的人类社会的无数可怜的细节,那么,我想重过一遍的不是我个人的生活,那么说“只有生活在一七八九年以前的人才懂得生活的甜蜜”的泰雷兰德不能算是傻瓜,那么现在真是一个不见赧颜羞色的世纪,那么我眼前的一片水不是哈德逊河(什么河呢),河水平明如镜,对岸,各个时代,以建筑轮廓的形象排列而耸峙着,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以至重重叠叠,最远才是匀净无际涯的蓝天……那叠叠重重的形象倒映在河水里,凸凸凹凹差差参参后后前前,清晰如覆印,凝定不动……

下面我把我所在的称为此岸,是要讲出此岸与彼岸的新关系。反之亦然。我放在括弧里,意思是,无所谓此岸彼岸。

写一个肉体进入一个形上世界。

耶稣说,如果是精神上升天,不稀奇(以上指277页第三行以后)。其实已写到“道”、“禅”。但我不愿像他们那样写。要引出下面那段。但那段好写,引出的部分,难写。

看倒影的动作,是临时想出来的。但要写得轻巧随便。还要像音乐一样,结束前弄来弄去大弄一番后,才能结束。

结束,有的是一句警句,有的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如果我端坐着的岸称之为此岸,那么望见的岸称之为彼岸(反之亦然),这里是纳蕤思们芳踪不到之处,凡是神秘的象征的那些主义和主义者都已在彼岸的轮廓丛中,此岸空无所有,唯我有体温兼呼吸,今天会发生什么事,白昼比黑夜还静(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空气煦润凉爽,空气也凝定不动,渐渐我没有体温没有呼吸,没有心和肺,没手也没足(如果感到有牙齿,必是痛,如果觉得有耳朵,那是虚鸣),我健康正常,所以什么都没有,目不转睛,直视着对岸参差重叠的轮廓前后凹凸地耸峙在蓝天下……要发生的事发生了——对岸什么都没有,整片蓝天直落地平线,匀净无痕,近地平线绀蓝化为淡紫,地是灰绿,岸是青绿,河水里,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重重叠叠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像一幅倒挂的广毯——人类历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与生命同在,与生命相渗透的文化已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们仅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如果我转过身来,分开双腿,然后弯腰低头眺望河水,水中的映象便俨然是正相了——这又何能持久,我总得直起身来,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那么满怀什么呢……起风了,河面波瀫粼粼,倒影潋滟而碎,这样的溶溶漾漾也许更显得澶漫悦目——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还剩半小时,选一篇短的:《末班车的乘客》。

末班车的乘客

长年的辛苦,使我变得迟钝:处处比人迟一步钝一分,加起来就使我更辛苦——我常是末班车的乘客。

也好,这个大都市从清晨到黄昏,公共车辆都挤满了人。排队候车,车来了,队伍乱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青壮者生龙活虎抢在前头,老弱者忍无可忍之际,稍出怨言,便遭辱骂:

“老不死!”

最深入浅出的反唇相讥是:

“你还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呢!”

我不死而愈来愈老,成了末班车的乘客,倒也免于此种天理昭彰的混战了。

末班车乘客自然不多,我家远在终点站,大有闲情看看别的乘客的脸。或其他什么的,借以解闷。几年来,称得上“阅人多矣”,也无什么心得,只记住了两件事——不能说是事,是常人叫做、叫做什么“印象”的那种东西。

曾有好几年,这都市食物匮乏得比大战时期还恐慌。主食米面在定量限制下,人与人之间再仁慈悌爱,要匀也匀不过来。糕饼糖果高价再高价,却还要凭证券才买得到。回想起来,那几年的人的脸色,确是菜色,而且是盘中无菜,面有菜色,青菜是极难买到的。好在大家差不多,你看我,等于我看你,除非是由苍白而干黄,转现青灰,进呈浮肿,算是不寻常了。也都不加慰问劝告,实在想不出营养滋补的法子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在梦中也没有饱餐过一顿。

某夜,末班车座中有一老人带着个小女孩靠窗说着话,没听几句便知是外公和外孙女。那外公掏了一会衣袋——一颗彩纸包着的糖出现了,拿糖的手高高举起,小女孩边叫边攀外公的瘦臂,把我也逗笑了,这年头,一颗糖得来真正不易,值得使孩子在尝味之前先开心一阵——那瘦臂垂落了,女孩抢糖,被另一只瘦臂用力挡开,女孩乖乖地站着静等,老人细心剥开彩纸,一颗浑圆黄亮的水果糖倏然进入老人的嘴,女孩尖叫了一声,老人很镇定地抿紧干瘪的双唇,把包糖的彩纸放在腿上抚平,再以拇指食指夹起,在女孩的眼前晃来晃去,女孩像捉蝴蝶似的好容易到了手,凑近鼻孔,闻了又闻。

我把视线转向车窗外,路灯的杆子,一根一根闪过去。

还有,另一个印象更平淡:

末班车常会遇上剧院的夜戏散场,冷清的车厢突然人丁兴旺,而且照例是带着戏的余绪,说好说坏,热闹非凡。我坐在最后的一排位置上,某青年挤在我旁边,嗑着在看戏时没有嗑完的瓜子。那些乘客的家都不会离剧场太远,所以站站都有人下车。嗑瓜子的青年瞥见中间双人座有一空位,便离我而去。又过几站,靠窗的单人座上的乘客下车了,青年便轻巧转身过去占了,凭窗眺望夜景,瓜子壳不停地吐出窗外——中座比后排少受颠顿,窗口单人座更凉爽……少顷,坐在司机旁的位子上乘客起身挨出,那青年一刹那就扑过去坐定了——这个位子白天是不准坐的,是为教练试车而备,软垫特别厚,而且可以直视前方……下一个站,嗑瓜子的青年不见了。

他当然是经常乘车的,他在扑向那个座位时当然知道不出两分钟就要下车的——何必如此欣然一跃而占领呢。

我已是迟钝得只配坐末车的人了,却还在心中东问西问。

我笑了,还有别的“印象”,比那外公的嘴里的水果糖,比那嗑瓜子的青年胯下的软垫子,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也见过不少。

譬如说——不必啰嗦了。

这是生活中的小事。写呢,就这么一点。怎么写?艺术,质固然要紧,还有量的问题。所以一点感想,一点灵感,要懂得怎样装配起来。画肖像,不能画好一张脸,其他呢,不管了,那不行的。

一开始,是真心诚意讲俏皮话。前面铺陈,是为了讲下面的小故事,要有这点本事,要会铺陈。

你不用把“你”真的放进去。艺术家要会在什么文章中放什么“你”进去。这篇里的“我”和《哥伦比亚倒影》中的“我”,完全不相干的。

文章,要解数分明。变戏法,那块布,这样挥过来,那样挥过去,这样,那样,然后……功夫在诗外,在画外。那个意思是说,诗内画内的功夫,绰绰有余。


第五讲 续谈存在主义,兼自己的作品第七讲 谈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