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木心講述
陳丹青筆錄
1989—1994年,陈丹青的五本听课笔记。
出版说明
1989年至1994年,木心先生在纽约为一群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为期五年,留有完整的讲义。2006年先生归国后,本社曾拟出版这份讲义,未获先生同意,理由是,那不是他的创作。2011年,木心先生逝世。逾百位年轻读者从各地赶来乌镇送别,并在追思会上热切提出希望读到这份文学史讲稿。为尊重木心先生,本社决定依据陈丹青先生的第一手文本——五本听课笔记——编成此书,以飨读者。
兹就有关事项说明如下:
一,木心先生当年讲述的资料和体例,大致依据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二十世纪初叶到七十年代的文学讲述,则另有参考。
二,五年期间,陈丹青先生记录了木心先生几乎全部讲述内容,共八十五讲。为尽可能呈现笔录原状,每一课的讲题、年份、日期、缺课、失记,均予保留。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每课讲题,木心先生部分沿用郑本,部分自设,陈丹青先生笔录时,又有若干差异,为协调这些差异,本社在编排目录与讲题时,分别做了少数必要的调整。
三,本书书名,依据木心“开课引言”中所愿,定为《文学回忆录》。
四,笔录书中涉及的大量文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不少是民国时代或五六十年代译名,现根据当今通行译名,规范统一。凡重要作家与作品,加注相对完备的信息。
五,考虑到现场笔录难以避免的疏失错漏,书中所有作品引文,凡中国文学经典,均依据相应通行版本作了核对,翻译类文学经典段落,原则上,保留笔录原样。
六,由于本书篇幅庞大,所涉繁杂,虽经校对,不免仍有错失之处,竭诚期待读者与专家不吝指正。
七,书中附印的木心先生及其亲属的照片,由陈丹青先生和木心的外甥王韦先生提供。民国版本的世界文学书影,由南兆旭先生、高小龙先生提供。本社谨表谢意。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年12月
小引
陈丹青
这份课程的缘起与过程,说来话长,我在《后记》中做了交代。现就这份笔记的问题,补充如下数端:
一,此书大量引文和史料,年来经出版社曹凌志、罗丹妮、雷韵三位编辑做了繁复细致的核查校对,又承南开中文系博士马宇辉女士襄助,逐一审阅了中国古典文学部分的史料,谨此一并致谢。
二,当年每一讲课场地,辗转不同听课人寓所,我有时记录,有时失记,现据笔录原样付印。就我的记忆,听课者均有笔录,之后星散,今我已无能逐一联络并予征集。本书面世后,当年的同学若是见到了,而手边存有更为详确的笔录,并愿贡献者,盼望能与出版社联络。
三,《后记》所述往事,全凭记忆。听课人的名姓、数目、身份,虽大致不错,仍恐有所遗漏或不详者。近期试与一二听课旧友多次联系,俾便完整缀连这份珍贵的记忆,惜未获回应。是故,《后记》中提及而不确,或未经提及的听课人,请予鉴谅。
最后,出于大家熟知的缘故,本书各处,奉命删除,谨此告白。
2012年12月1日
文学,局外人的回忆
梁文道
一
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这段话出自《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当年在纽约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的笔记。讲世界文学,忽然来这么一句,未免突兀,不够学院。木心讲课的框架底本,借自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坦白讲,郑本在纵向时间轴上的分期、横向以国别涵盖作家的方法,今天看来已经太落伍了。而在木心的讲述里头,史实又大幅简略,反倒是他个人议论既多且广。兴之所至地谈下来,重点选择的作家和作品,多是木心自己的偏爱,全书很难找出一贯而清晰的方法。因此,我们不能把它当成今日学院式的文学史来看。好在,读者不傻。
木心不是学者,他是个作家,是一个艺术家。以作家身份谈文学史,遂有作家的“artistic excuse” 。同样的例子,在所多矣。艾略特、米沃什、昆德拉、卡尔维诺、纳博科夫……有谁真会用专业文学史家的眼光去苛求他们?我们读这些作家述作的文学史,目的不在认识文学史,而在认识“他的文学史”。就像木心所讲的母亲说故事,说得好,会把自己说进去一样,这类文学史述作好看的地方正正在于他们自己也在里头。
所谓“在里头”,别有两个意思。一个比较显浅,是他们自己不循惯例、乾纲独断的见解。好比昆德拉的小说史观,不只史学家不一定同意,说不定他频频致意的现象学家都不买账。但那又怎么样呢?看他谈小说的历史,我们究竟还是看到了一种饶富深意又极有韵味的观点。没错,这种文学史也是(并且就是)他们的作品。一个稍微讲理的读者绝对不会无理取闹,从中强求史实的真理;果有真理,那也是artistic truth,一个艺术家自己的真理。
“在里头”的第二个意思由此衍生:它是一位作家以自己的双眼瞻前顾后,左右环视,既见故人,亦知来者,为自己创作生涯与志趣寻求立足于世的基本定向。如此读解文学史,读出来的是这位作者之所以如此写作的由来,是他主动报上家门,是他写作取向的脉络,是他曝露“影响之焦虑”的底蕴。更好的时候,他还会借着他的文学史道出他之所以写作的终极理由。也就是说,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学史,其实都是他们的自我定位。《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便是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中思索自身位置,进而肯定自身的木心。这就是木心的“文学回忆”,也是《文学回忆录》中的木心。
二
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具有这等企图、这等雄心的中国作家,是罕见的,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耐心的读者或许就会慢慢明白:木心为什么和“文坛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谈文学史的时候是个专业门墙的局外人;就算身为作家,他还是一个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呢?刚刚在大陆出版作品的时候,大家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湾发表作品的时候,那边的圈子也在探听是不是一个民国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个没有人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出来处的地步,“局外”到了让人时空错乱的地步。
有些读者感到木心的作品“很中国”,甚至要说它是“老中国”;不过你从今日大陆(所谓的中州正统),一直往回看到“五四”,恐怕也找不到类似的写作。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仍然以为木心“很中国”?这里的“中国”究竟是指哪个“中国”?另一方面,木心的文学实践又非常西化、非常前卫。早在五十年代,他便在大陆写过带有荒谬剧况味的剧本;青年时期,更自习意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于是我只好猜想,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带文脉之丰厚蕴藉,传统经典既在,复又开放趋新,如无中断,数十年下来,也许就会自然衍生出木心这样的作家;但它毕竟是断了。 所以,一个不曾中断、未经洗劫的木心才会这般令人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一个本当顺理成章走成这般的作家,居然是个局外人。虽说是局外人,但又让人奇诡地熟悉, 仿佛暌违多年的故人。如若强认他是汉语写作的自己人,继承了传统正朔,那便只好勉强说他是“不得祢先君”, 远适异乡,自成一宗的“别子”了。尽管,我不肯定眼下的主流到底算不算是汉语书写的嫡传。
三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红楼梦》里的诗,是多少人解析过的题目,有人据此说曹雪芹诗艺平平,也有人说他诗才八斗。而木心这句断语,也并非没人讲过,只是说不到这么漂亮,这么叫人服气;“水草”,何等的譬喻,就这一句,便显见识,便能穿透,正是所谓的“断言”,无须论证,不求赞同,然而背后的识见,全出于其高超的“aesthetic quality”,令人欣赏,乃至叹服。
这就是木心,也只有木心,才会大胆说出这样透辟的句子。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与《红楼梦》中的诗不同,木心的断语,取出水面,便即“兀自燃烧”起来。这一评价,本是刘绍铭教授形容张爱玲的名言。在我看来,现代中国文学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纷披的大家。但他的“火焰”,清凉温润,却又凌厉峻拔,特别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
四
本书的题目,叫做《文学回忆录》,书里的讲述全部出自木心,然而这是陈丹青五年听课的笔录。很自然的,读者会猜测,甚至追究:笔录中的木心到底有多真实?又有多少带着笔录者的痕迹?不寻常的是,木心当初备有完整的讲义,但他不以为用来讲课的底本可以作为他的创作,因此,他在生前不赞成出版讲义。自重自爱如木心,后人应当尊重他的意愿。饶是如此,陈丹青出版笔记的用心,便如他所说,乃出于木心葬礼上众多年轻读者的恳求了。
但我们仍然面对着微妙的困境:木心不把讲义视为他的文学作品,那么,眼前这本《回忆录》,还是他的书吗?
熟悉历史和文学史的读者,应该明白,这个问题,是个“述”与“作”的问题,这个问题又古老,又经典。佛陀、孔子、苏格拉底、耶稣,全都述而不作。他们的言论与教化全部出自后人门生的记录。今人可以合理地追问:佛经里的“如是我闻”,到底有多“如是”?“子曰”之后的句子,又是否真是孔子的原话?其中最著名的公案,当属柏拉图与苏格拉底的关系。当年至少有十个跟随苏格拉底的学生记有“听课笔录”,唯独柏拉图《对话录》影响最大,是今人了解苏格拉底的权威来源。
好在木心既述又作,既作且述,生前便已出版全部创作。其风调思路,毋须转借陈丹青笔录才能一窥全貌。这本《文学回忆录》,无论叙述的语气,还是遍布全书的断语、警句、妙谈,坦白说,不可能出自木心之外的任何人。
在这部大书的前面,说了这些话,难免有看低读者之嫌——木心从不看低读者。倒是我所遇见的不少木心读者,将自己看得太低。我至今遗憾没有亲见木心的机会,而他们崇敬木心,专门前去乌镇探他,到了,竟又不敢趋前问候。想来他们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要不,便是自我太大。遇到高人,遂开始在乎起自己如何表现,如何水平,深怕人家瞧不上自己。
你看木心《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
开课引言
一九八九年元月十五日
在高小华家
讲完后,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
综合上述,雷声很大,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
我们讲课,称作学校、学院,都不合适。当年柏拉图办学,称逍遥学派,翻译过来,就是散步学派,很随便的,不像现在看得那么郑重。
学林、全武,是筹办者。平时交谈很多,鸡零狗碎,没有注释,没有基础,如此讲十年,也无实绩。很久就有歉意了,今年就设了这个讲席。
以讲文学为妥。文学是人学。
在座有画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经济学家……应该懂的,应该在少年、青年时懂的,都未曾懂,未曾知道。中国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用一个世界性的视野,无法说。
我讲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的回忆。
世界文学,东方、西方,通讲,从文学起源直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部分,将来请刘军、杨泽讲英美文学。
讲完后的笔记、讲义,集结出版,题目是:《文学回忆录》。在两岸出版。这个题目,屠格涅夫已经用过,但那是他个人的,我用的显然不是个人的,而是对于文学的全体的。
学期完成后,听讲者每人一篇文学作品,附在集后,以证明讲席不虚,人人高超,有趣!我相信人人能写出来。
听,讲,成书,整个过程估计是一年。目前粗订三十多讲。一个月讲两次,一年二十四次,看能不能一年讲完。学费,古代是送肉干。孔、孟……现在一人一小时十元,夫妇算一人收,离婚者不算(笑)。不满十人,暂停;十人以上,继续讲。越二十人,好事,然而也有人多之患也。
古代,中世纪,近代,每个时代都能找到精神血统、艺术亲人。
一大半是知识传授,并非谈灵感,也不是文学批评。菜单开出来,大家选,我提供几个好菜,不打算开参考书。
讲完后,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
纲目大约包括:
希腊神话,史诗、悲剧。罗马文学。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印度的《史诗》(中国不能代表东方。古印度,极其辉煌)。中国的《诗经》、《楚辞》。诸子百家。汉之赋家、史家、论家。魏晋高士(魏晋天才辈出。唐宋没有那么多天才。《世说新语》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教科书),还有陶潜。(我以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文学境界最高,翻译成法文,瓦莱里拜倒:这种朴素,是大富翁的朴素!)
以上古代。
还要讲中世纪的欧洲文学,波斯诗人,印度和阿拉伯文学。当然,还有唐宋的诗人词人,中国的初期戏剧、初期小说,还有中世纪的日本文学。然后回到欧洲,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十七世纪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再回到中国,讲中国的二期戏剧、二期小说。
以上中世纪。
再后来就多了:十八世纪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以及南欧北欧文学。那时已到中国的清代,清代的小说上承明代文学,都要讲。之后就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俄国文学(包括诗、小说和批评)。兼带讲到十九世纪的波兰文学,斯堪的纳维亚文学,南欧文学,荷兰、比利时文学,爱尔兰的文学,还有美国文学。
晚清的中国文学、十九世纪的日本文学,也要讲。最后,讲一讲新世纪,也就是二十世纪的文学。
综合上述,雷声很大,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
讲完了,大家穿上正装,合影。
[编按]
刘军,现任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校区英语系终身职教授。尼采、福克纳等研究者。木心先生的好友,木心著作的英语版翻译者。
杨泽,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主编,专修西洋文学,台湾著名诗人。八十年代留学纽约时期,也是木心先生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