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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还麻乎乎的时候,老顺的破锣嗓门又响了:“起呀,爹爹们,还不起?天生一副猞猁相。”灵官睁开眼,觉得头有点闷。院里有哗哗的扫帚声。这单调的声音和弥漫于空中的纤尘每天伴他起床。穿衣时,裤头上的湿迹让他想起夜里的荒唐梦来。他懊恼地晃晃脑袋。

早晨照例是山芋米拌面泡馍。莹儿端碗进来时,灵官感到心不规则地跳了。她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呢?他留意地望她一眼,看到的却是一脸正经。……女人是天生的演员,他想。看那样子,仿佛啥都没有发生过呢。

吃过早饭,妈打发猛子和憨头去兰兰婆家,帮着收拾一下秋禾。那儿地多。兰兰的男人白福又是个游荡晃荡的坯子,农活全凭兰兰干。一到秋上,人就苦成个猴儿了,所以妈常打发猛子们去帮凑一下。当然,这次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叫兰兰村上的那个神婆子给憨头看一下。那神婆真神,才出马。

猛子们一出门,老顺就打发莹儿去沙窝里“旋”一下,看看哪儿的黄毛柴多些,说今年黄毛柴籽又长价了,谁都往沙窝里钻。灵官妈便说:“也好。灵官也去。顺便带上单子,能打了打几斤。瞅下个好地方,我也去,住下吃劲打几天。”灵官望一眼妈,见妈也望他,脸突地红了,咕哝道:“也没见谁个卖发。”老顺说:“斤里不添两里添,有几个总比没几个好。这年头,不生发弄几个,喝风呀?你不想去的话,放羊去。我去打。”灵官说:“一提放羊,瞌睡就来了,咩咩咩的,叫得眼皮往一起粘。打就打去。我喊花球一起去。”老顺斥道:“你又不是撵野鸡,喊那么多人干啥?……你书没念成,毛病倒不少。”

灵官哼一声,灌满水拉子,取几个馒头,装进挎包,拿了床单桦条和镰刀,就往外走。

走一阵,回头,见莹儿也出来了。她的头巾很红,衣裳又显得太绿。灵官觉得扎眼,想,你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艳干啥?

魏没手子骑着他赖以为生的叫驴过来了。蹄声嘚嘚,显示出驴子旺盛的生机。从驴子扬蹄响鼻的神态看出,魏没手子把驴子务息得很好。魏没手子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怪声怪气地说:“啊哈,进沙窝呀?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又暖和又软和……带单子没?”灵官没辨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就扬扬床单。魏没手子哈哈笑了:“啊!带了?好,带了好啊,方便。哈,不要说人,连个鬼也没有啊。哈哈,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呀。哈哈哈。”灵官还击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眼馋叫驴。要是你给人家配出个人头驴身的玩意,人家可饶不了你呀。”魏没手子笑道:“哈,我没那本事。要是人找我的话,我请你帮忙。啊,哈哈。”灵官说:“还是你独占花魁吧。”

望望魏没手子远去的背影,又望望后面的莹儿。莹儿吐吐舌头,笑了。灵官心里一荡。

进了沙窝,见了几个打沙米的女人。她们也嘻嘻哈哈取笑他和莹儿。他和魏没手子斗嘴还行,跟女人却不成。她们的话很露。刚出校门的灵官,还没来得及被“骚”话腌透呢,只好低头红脸。莹儿反倒吃吃笑了。

近村的沙米和黄毛柴早被人打光了,只剩下一些被风扬过的叫“秸”的碎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途中沙丘上柴棵虽有些没被人动过,但早被人安了“招子”。那是些绕成小疙瘩的沙米棵和黄毛柴,栽在沙丘沙谷间,就意味着这“招子”里的是“我”的了,别人动不得。这是沙湾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招子”太多了——倒不是担心沙漠里的东西被人占光,灵官知道沙漠大着呢,腾格里可不是牛蹄窝。但耳旁却响起父亲的话:“再不打,就只剩下个屁了。”真是奇怪。

女人们一个个走向各自的“招子”。不能叫“路”的路上只剩下他和莹儿了。腿有些困。他知道离黄毛柴攒集之地还远着哪,还能望见村旁的烽燧墩呢。在软沙上行走比硬地上费劲,行一步,退半尺,总感到有劲使不上,使来使去也就没劲了。

太阳成个球似的蹭蹭蹭蹿着,不红,亦无光。灵官望望太阳,把水拉子从右手调到左手,深吸气,调调失态的呼吸。但呼吸依然失态,像使力不匀的风匣声。

忽觉得左手轻了,知道莹儿接过了水拉子,就索性将手中的布单一扔,身子一歪,坐在上面叹气。莹儿噗嗤一笑,说真成白肋巴了,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走了三步路,就成软泥了,咋打黄毛柴呀?灵官不理,闭上眼,觉出腿在隐隐地轰轰。

莹儿抿抿鬓角的头发,眯缝着眼望着远处,叹了口气。

缓一阵,莹儿说:“走吧,太阳都老高了。照这样子,晌午都到不了地方。打都不用打,掉头回来,就得一天呢。到地方你缓着,我打。不然你爹骂呢。”

灵官站起来,叹口气,想到自己一辈子就得钻这个沙窝,心境黯淡了许多。念书时,想到沙漠,尽是乐趣。进了沙漠,反倒又回味起学校的清静。但一切都过去了。老顺是他的未来,想想都有些害怕。有时想,不念书倒好些,知道得少,糊里糊涂倒幸福些。像爹爹,就容易满足,从沙窝里逮个野兔一炒,就高兴得像过年。吮兔子骨头时,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滋润、最满意的时刻,他说:“神仙也不过如此。”而灵官则不,脑中的乱七八糟冲淡了野兔的美味。即使肚里填满了兔肉,他依旧饿。

沙岭越来越高,沙谷也越来越深。行进起来自然费劲,行一步挪不了半尺。下坡时,又得注意不至于被惯性甩出老远。几次,灵官差点失去平衡——当然,失去平衡也没啥大不了,在沙坡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疼是不疼的,只不过嘴里、耳朵、衣服里免不了会进些沙。这些,灵官不怕。他怕的是在莹儿面前失了面子。其实,“小叔子”是不讲啥“面子”的,“面子”向来和大伯子连在一起。村里人说:“能在公公的怀里睡,不在大伯的前头过。”为啥?“小公公大大伯”呀。大伯是谁?是丈夫的哥哥呀。

莹儿走得很从容,但显得有些琐屑。她着意选择不大起大落的路,走缓坡,走“之”字路,扭来旋去,只走阴洼。灵官知道,阴洼的沙实在。阳洼里尽是风刮下的浮沙,脚一踩,能没了踝子。但灵官却有意不管那些,他仿佛故意和自己赌气似的,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上时像蜗牛,下时如野牛。行不了多久,就吁吁如爬坡老牛了。

莹儿望他一眼,说:“还是走阴洼,绕着些,走缓坡,不要直上直下。别看绕着走的路多些,可省力。转路三十天,截路一个月。用的时间一样,走的路也一样,可人不累。不信你试试。”

灵官不搭言。他弯腰脱了鞋子。鞋里满是沙。负了沙的鞋很沉。他两鞋相磕,倒去沙子,又绾住两根鞋带,将鞋搭在肩膀上。沙上的凉气很快注入了脚心。

莹儿劝道:“还是穿上好。这会儿沙没烫,走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胀。再说,走不了多久,脚上的皮就给沙子蹭没了。”

灵官径自前行,仍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他暗里使劲,想把莹儿甩出一截,以显示自己的强大。但走了许久,却发现,无论咋走,莹儿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定他。下坡他能“疯狗扬尘”地把她甩开一截,上坡时她又一步步咬了上来。

太阳已经老高了,不红,惨白惨白的,没有热度。灵官跑下一个沙坡,一直跑到另一面沙坡前,才萎倒在地。他取下了肩头搭的鞋子,搓去了沾在脚上的沙,穿了鞋。他不是怕肚子胀,而是忍受不了那砭骨的冰凉。那凉似已透进小腹,使他有了尿憋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娇喘吁吁渐渐走近的莹儿。

莹儿用头巾的一角擦额头的汗,又留意地擦擦鼻洼和嘴角。灵官挪开了视线。因为这明显带有“打扮”意味的动作,在这人迹罕至的沙窝里,显得有些暧昧。他的心跳了几跳,却听得莹儿说:“算了,打吧。”

灵官这才看清了稀稀落落的黄毛柴和沙米棵。他环视四周,发现了一种死寂。人没有,鸟没有,动物也没有。只有当空的太阳在喧嚣,发出一种听不着但能感觉到的声音。静挤压而来,心随之虚了。他想起了魏没手子的话,呼吸促了,心也奇怪地晃。他咽了口唾沫。同时,他也听到了莹儿咽唾沫的声音。

灵官扔下单子和桦条,拿着镰刀,走向一栋栋黄毛柴,用镰刀割下结籽最多的稍部,轻轻放在沙上。

莹儿则一手提了张着口的袋子,一手捋黄毛柴籽,捋一把,往袋里扔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黄毛柴独有的香味。

割了一阵,柴头堆成了小丘。灵官便将单子捞过来,铺好,把割下的黄毛柴抱到上面。取过桦条,一下下抽打起来。他抽打得很凶,仿佛在发泄什么或是借以掩盖什么。一股纤尘腾起。刷刷的声响使寂静的沙洼喧闹了。

莹儿边捋黄毛柴,边望灵官。桦条的每一次扬起,都使他充满阳刚的美。莹儿抿嘴笑了。

抽打百十下后,灵官扔了桦条,将打过的柴棵轻轻提起,抖一抖,扔过一边。再放上一堆,脱了外衣,光个膀子,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搓,拾起桦条抽打起来。

莹儿笑了。她不理解他为啥要往手心里吐唾沫,是起润滑作用,是显示威风,还是别的?她不理解,感到好笑。

日到中天,开始刺目。莹儿已感到灼热。因了缕缕风拂面的缘故,沙洼倒不显闷热。太阳也不似盛夏那么毒,毕竟是漠黄草白的深秋了。灵官手里的桦条仍很威风,但已有亮亮的东西从他的额上沁出了,鼻洼里也有了尘土。她估计自己也这样,便取下头巾擦擦脸,倒没擦出多少灰尘。系好头巾,莹儿索性住了手,看起灵官来,像村里女人那样带着看“西湖景儿”的心态看不会干活的洋学生“白肋巴”。

汗珠儿从灵官头上滚下来了,光着的膀子也湿漉漉了。纷扬在空中的灰尘和柴屑落到身上,显得很脏。透过愈来愈疯的桦条,莹儿看出他把短促的喘息抑成了深呼吸。她笑了,说:“缓缓吧,秀才。挣坏了,可没人给你当媳妇。”

灵官又狠抽几下,才扔了桦条。他不再掩饰地喘着气,捞过外衣擦擦汗,躺在沙丘上,眯了眼望天上的云。不一会,他便感觉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熨得身体怪舒服。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莹儿提过水拉子,叫灵官喝。灵官一动不动。他虽然有些口干,却舍不得中断腰部那奇异的舒适。尤其在闭目放松时,一切都消失了:太阳,沙漠,甚至肢体。只有和烫沙接触的那部分存在,而那存在又是超越理性的。语言很苍白,包括那两个差强人意的字——“舒坦”。

“喝呀。”莹儿说。

灵官睁开眼,翻起身,喝了几口。水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失却了本来的清凉,多了股塑料味儿。灵官懒得多喝。再说他也不太渴,仿佛早晨吃下的山芋米拌面还在滋润着他的身心。怪不得凉州人说“三天不吃山芋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的”呢。想起这句话,灵官笑了。莹儿接过水拉子,没用手绢什么的去擦他刚对过嘴的地方,喝了几口,笑着望他。灵官脸红了。莹儿的脸也红了。

二人无话。半晌,谁都觉出了没趣。莹儿好容易想起个话头,说:“饿不?吃些馍。”灵官说不饿——话头又断了。

莹儿下意识捻起一撮黄毛柴,用手搓搓,左右手倒换着一吹。壳飞了,剩下针尖大小的褐色的籽。莹儿扔进口里,嚼嚼,吐出来,说:“也怪,这东西,瞧着也不咋的,为啥放一点面就能擀长?”灵官不语。

“听说陕西那儿离不开这呢。没它,面条一下锅就成糊糊。”

灵官仍不语。

“听说面包里也有它呢,要不咋那么暄。听说不?”

灵官哼了一声。

“你吃过没?六〇年,这东西也救命哩。捋上,磨上,开水拌上一碗,轻轻一吸,一碗都进了肚子。”

灵官不答话,仰脸躺在沙上,闭了眼,一动不动。若不是嘴角的柴枝在动,真像睡着了。

莹儿眯缝了眼望望天。天上云很少。一个黑鹰低低盘旋,在天上挪来挪去。

又是半天冷场。太阳光虽说强多了,但莹儿并没感觉啥热。她望望灵官,又望望天上那只忽东忽西的黑鹰,最后将视线停在沙米棵间的老鼠洞旁。许久,叹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灵官没有睁眼,只狠劲地嚼那个柴枝。露在口外的那端动得很快。他似乎也觉出了寂静中的那份喧闹。

莹儿望一阵老鼠洞,取下头巾,绞在手里,绞拧一阵,住了手,不望灵官,说:“问你个事儿……”

话一出口,她却又慌乱地抬起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见灵官并没望她,又垂下眼帘。

“问你个事儿……我是个坏女人……是不?”

灵官不搭言,嘴角的柴秧疯动着。

莹儿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已亮晃晃了。她看一眼灵官,又将视线转向茫然,牙咬嘴唇,半晌,说:“你说呀。”

灵官嘴里的柴秧凝住了。他觉得脸像冻后又被火烤了一样。这时,眼皮成了他最后一道屏障。他不想放弃这屏障。

他突然感到了热,感到了闷,心里有很黏的液体。虫子似的东西从颊上爬下来了,怪痒。他擦了一把,费力地咽口唾沫。

莹儿垂下头,仍在绞头巾。她胸部起伏度渐大,并有抽泣声发出。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泪花闪闪了。

“有啥法子?”她的声音大了,“我是女人,我认命就是了。就这一辈子,豁出来就是了。”说到后来,有点声嘶力竭了,一点也不像素日里那个温弱得像要被风吹化的她。

灵官叹口气,下意识望望天,仿佛在寻找什么。心中黏黏的极不舒服。

“其实,憨头能治好,不要紧。”灵官说。

“你……他说他丢不起人,不肯治。我才……我才……二十来岁……日子……日子……还长呢。”

“我劝劝他。”

“你一劝,人家又咋想?”

莹儿脸又红了。灵官身子忽然热了。

“你说,要是你劝他,他咋想?我把这都告诉你了,他还不想到别的?尤其这沙窝里,连个鬼也没有。”莹儿的声音小了,近似私语。音质却依然那样水,只是更柔。

灵官的心跳山洪似的响。

“他会咋想?……魏没手子说啥来着?”

很水很柔的声音在耳边嘤嘤。他大口地喘气。啥都没了,除了心跳,除了那很水很柔的声音。口很干。他摸索着去取水拉子,却触到一只火烫的手。

说不准是他捉了手还是手捉了他,反正两手相握了。两个手心都湿湿的。莹儿呻吟了一声。灵官一下扑倒了她。触到双唇时,一阵奇异的眩晕淹没了他。

莹儿的呻吟很柔,很腻,也很促。这声音是风,灵官是火。他的手探进她的上衣,捏住了那只酥软可人的乳峰。

“给我个儿子呀。”莹儿喃喃道。

太阳亮晃晃悬在头顶。灵官清醒了些。他说:“等等,我看有没有人。”站起身,用手掌拍拍闷闷的额头。上了沙丘,四下里望,都是沙山。除了喧嚣的太阳和涌动的大漠,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等他下来,莹儿已装了柴籽,铺好了单子。

轰——灵官觉得体内的什么东西爆了。这是他进入莹儿的第一个感觉。随后,激流淹没了他。……

激情异常迅猛地扑上来,又卷走了。稍纵即逝的激情使灵官来不及品味那难言的快感,剩下的只是失落、空虚和索然无味。莹儿火辣辣的目光和搂得过紧的臂膀使他不舒服。他有点怕或者讨厌她的殷勤了。他躲开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躲开再一次伸过来的嘴,爬起身,提起裤子。

明晃晃的太阳使他产生了恍然如梦的感觉,沙洼的黄色又给他掺和了忧郁。他又想到了憨头的样子,心一下子灰蒙蒙了。他疲惫地脱了背心,躺在沙上,让灼热的沙粒给他以灼痛的舒适。

莹儿意犹未尽地整理好衣裤,在灵官身边躺了下来。她抚摸着他裸露的汗津津的臂,一下下吻他,又不时亲昵地咬他的胳臂。灵官不习惯这种亲昵。莹儿嗔道:“刚用了人,就不管了。你们男人……”

灵官不理她,滚到一棵黄毛柴旁。莹儿小心地叹口气,取过馍馍袋,说:“吃些吧?”

灵官说:“不饿。”

“不管饿不饿,吃些好。等会,还要干活呢。”

灵官没说话。

沙窝到了这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莹儿把单子挂在那栋黄毛柴上。

灵官感动地笑笑。莹儿也才笑了。灵官取过馍,咬了一口,又取过水拉子,拧开盖子。莹儿说:“等等,我看它热了没?”她摸摸塑料拉子,说:“能喝,不冰。你可记住,干了这事不能喝冰水的,喝了害病。到时候,你媳妇可不饶你。”说着噗嗤一笑。

灵官的情绪好多了,又觉出了莹儿的善良和美丽,也不再反感她过分的亲昵。他擦擦汗,喝口水。

莹儿喝几口水,说:“你慢慢吃。我再捋些籽。不然,你爹骂呢。”她学着老顺直梗梗的嗓门说,“两个猞猁,一天才打这么些。干啥去来?”她噗嗤一笑:“你说,我该说干啥去来?”

“你就说睡觉。”

“你好,我就说:该剥你儿子的皮了。他干活没溜子,干坏事却老道得很。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灵官笑了。他缩在柴荫底下,静静望莹儿。

莹儿显得很正经,很专心,努力控制着不朝他这边望,但越控制倒越将强装的正经弄没了。于是,她粲然一笑。这一笑,在灵官的某个敏感的神经上搔了一下。眩晕和渴盼再次涌来。

“别望我,我还干活呢。”莹儿说。

“你干你的。我又没挡你。”

“你望我,我咋干?”她娇嗔地瞪他一眼,背过身去。

灵官痴痴地望她的背影。他认为,女人最美的是背影,尤其是莹儿的屁股。那浑圆的、充满性感的部位总能叫他的心晃荡,总能叫他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饥饿。

灵官的脸发烧了。虽然他们打破了界限,戳透了那张不容易戳透的纸,但他还是害羞,不好意思袒露自己的欲望。他怨恨自己似的撕撕头发。

莹儿望望太阳,住了手,说:“行了。再耽搁,赶黑到不了家的。来来去去真是费事,光走路就得半天工夫。住到沙窝里多好。干脆,明儿带上铺盖。敢不?”

灵官说:“咋不行?住沙窝的人多着呢。只是你没个伴儿,要是兰兰没出嫁就好了。”

“你也算是伴儿吧。敢不敢住?”

“咋不敢?你敢,我也敢。你能戳破脸,我怕啥?”

“哈,口气挺大的。就怕干起来像什么一样倒缩了。”莹儿刮刮自己的脸。

灵官红了脸,遮掩似的将单子上的柴籽抖成一堆。莹儿撑开袋口。柴籽水一样流进袋中。

收拾停当,灵官取过水拉子,拧开盖子。莹儿说:“别倒了。水还是留下的好。小心无大错。”灵官重新拧上盖子。

灵官望望天空说:“其实,太阳还早呢。急啥?缓缓再走。”莹儿说:“走吧,慢慢走。你那个肉牛样子。走快了,还不成一摊泥?”

灵官望一眼莹儿,捉了她的手。莹儿在他手背上拍拍,笑道:“还背黄毛柴籽呢。我倒没啥,就怕你累。夜里吧。他去妈妈那儿了,肯定不来。现在猴急,也没啥滋味。”

“不过,你来段花儿。”

“成哩。别说花儿,要心也给哩。你可别当甩手掌柜,边听边拾掇。”说着,她唱起来了——

月亮当中的娑罗罗树,

春风儿吹天下哩。

一思想和阿哥走下的路,

心疼(着)咋丢下哩?

“好不?”

“好。真是天籁,再唱。”

石崖头上的墩墩儿草,

骨朵儿像胡麻哩。

阳世上再没我俩儿好,

一晚夕说胡话哩。

白萝卜榨下的浆水酸,

麦麸子拌下的醋酽。

宁叫他玉皇的江山乱,

不叫咱俩的路断……

归去时,一路花儿一路笑,虽背了柴籽袋,却没有感到来时的那般艰辛。进了门,放下袋子。老顺过来,在袋上踢一脚,没嫌少,反说:“看看,咋的?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拾不拾。”

吃晚饭时,老顺问:“沙窝里黄毛柴多不?”莹儿说:“近处都叫人下了‘招子’。里面多。就是太远了,得走半天路。一来一去的,浪费了时间不说,人也累得慌。”老顺说:“不行就住下,吃劲打几天。明天叫你妈也去。”灵官说:“妈走了,谁给你做饭?”老顺说:“我又不是驴肚子,能吃多少?一天不就三顿饭嘛。”

灵官见莹儿偷偷朝他眨眼睛,就故意说:“我就不去了,谁家一个大男人干那女人活?”老顺说:“不去也行。凉州城市政府大堂上有个位子等着你去坐呢。问题是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你念书除了往肚里塞了些又酸又臭的词儿,再念了个啥?你考虑,不去也行。河坝里那块地正好没顾上犁,你去尝尝翻土块的滋味。”灵官赶紧说:“你叫我进沙窝,谁又敢说个大话啊?”莹儿噗嗤笑了,朝他做了个鬼脸。

老顺猴塑塑蹲在炕沿上,吧嗒一阵烟锅儿,高声说:“老妖,猪喂了么?好好扯上几个锅盔,明个到沙窝逛去。撒活一下眼睛,顺便弄几个黄毛柴籽儿。”妈在厨房里应道:“你不是苦得急急儿了吗?正好逛去。啊?”老顺说:“你见谁家的公公和儿媳一起进沙窝呢?”妈笑道:“哟,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你一进沙窝,谁都不用烧热炕了。”老顺嘿嘿笑了。莹儿赶快收拾碗筷出了书房。

灵官妈提着那个袋子进了书房,说:“我还当你们打了多半袋子。谁知是枝枝子占了多数。”灵官说:“你算。走路五小时,吃腰食一小时。剩四个小时,得一把一把捋呀,又不是在堆上刨。”妈笑了:“我只是说说。能干多少,就干多少。”

老顺说:“你准备一下,把那个大拉子洗一下,装水。顺便去问问,再有没有去的人。一起去,好有个照应。……其实,你去干不干没啥,给他们做做伴,当当甩手掌拒。”

老伴笑道:“我啥时当过甩手掌柜?老乳牛养了十个牛,事事离不了老乳牛。三寸气不断,就得挣扎。”

灵官说:“你不去就算了。叫人听了,还以为我们子女压迫你似的。真是的。”

妈笑道:“好,不说不说。”遂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不一会,灵官却进入了梦乡,害得莹儿空候了一夜。


第十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