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字数:1236

灵官失眠了。不久,他便沉浸到沙漠之夜的那种静谧和清凉中了。夜气轻柔地漫来,把大漠的温柔输入每一个毛孔,仿佛那不是空气,而是一种特殊的清洗剂,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涤荡得干净了。灵官甚至听到夜气像水一样哗哗流动的声音。天奇异地黑,因而也显得奇异地高。星星倒亮出一种虚假来。星光的哗闪使灵官感觉到嘈杂的喧嚣。若是有开关,他真想灭了它,让夜索性黑成一个固体。

不看星星的时候,夜便静多了。除了夜气游动时耳旁感觉到的声响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那是一种沉寂,是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的大漠固有的沉寂,那是没有声音却能感觉到涌动的生命力的沉寂。沉寂里有种静默的力,使灵官感到自己的渺小。虽有不少诗人吟咏月下的沙漠,并将“平沙夜月”列入凉州八景,但灵官还是深爱这夜幕笼罩下的大漠。夜幕隐去了沙漠的浩瀚,隐去了沙漠的博大,隐去了沙漠外形的一切张牙舞爪,却留下了它最真实的东西:平淡和神秘。隐去浩瀚的沙漠更浩瀚,隐去博大的沙漠更博大,因而也更美丽。

灵官索性穿了衣服,上了沙丘。他远望那什么也望不到的所在,品味着神秘的宁静和孤独。夜气的涌动渐趋明显,但却始终没有变为风。夜气只是温柔地抚摸他。接受抚摸的是他的“神”,而非肌肤。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形体,只有愉悦和清爽。那是身心俱醉的愉悦,是透明得无一丝杂质的清爽。渐渐地,愉悦消失了,清爽消失了,他自己也消失了。他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许久,也许是一瞬。他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不是出现的,而是从夜中渗出的,遂成天籁。这声音的出现使大漠之夜有了另一种韵致。大漠醒了。在稍事休憩后醒了。它的醒不是急躁的翻滚,而是安详的微笑。这是证悟后的安详,是解脱了烦恼的安详,是那种窥破了过去现在也洞然了未来的安详。大漠因此变得平淡而雄奇,质朴而神秘,坦坦荡荡,包容一切。

天籁声中,狐狸醒了,老鼠醒了,野兔醒了……万物皆俯仰自得,按自己的生存轨迹实践着自己的宿命。

灵官沉浸在这境界中,许久,许久。夜似乎很深了。当地人叫“三星”的寒星已偏西。灵官却没有睡意,神情异常清爽,心境却平静而专注。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身后站了许久的莹儿,直到听到一声轻盈的叹息。

不用回首。他知道那是谁。那轻盈的气息唯独她有。她总是轻盈地来去,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

他轻声问:“你也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

灵官轻叹一口气。莹儿依偎在他的怀中,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静谧和安详。她什么也没有说。灵官也没有问。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成了多余的赘疣。

许久,莹儿说:“书上有句话:‘一个美丽的错误’。”

灵官问:“啥?”

“我和你。”

灵官的心战栗了。为这静夜,为这静夜的大漠,为这静夜大漠里的人。他胸中鼓荡着一种东西。一种久为黄土和大漠埋葬的东西复苏了。

灵官流出了泪,说:“莹儿……我错了吗?”

“如果错得美丽,值……就把这辈子错出去。”

灵官叹口气,说:“可我……可憨头,我哥……”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怕打破这氛围。

莹儿说:“别提那些……还是……我给你唱花儿吧。”那花儿,仿佛是从心底里抽出的丝儿——

铁匠打着个铁灯来,

碗儿匠钉了个秤来。

小阿哥拿出个真心来,

尕妹妹豁出条命来。

梯子搭给(着)天边哩,

摘上的星宿要好哩。

你死(着)陪你死去哩,

不死(着)陪你老哩。

杀我的刀子接血的盆,

尕妹我心不悔哩。

手拿铡刀取我的头,

血身子陪(着)你睡哩……

天凉了。夜气变成了风。这是大漠特有的干冷砭骨的风。两人紧紧拥抱着。

灵官说:“只想这样死去。”

莹儿说:“我也一样……告诉你个事儿,我有了……我们有孩子了……第一次后,我就没来过红。”

天呀!灵官的身子一阵颤抖。


7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