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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兰兰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老顺忽然发话了。他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像在说梦话。他叫了几声兰兰,说:“其实,我不该发火。可说啥,粮食是粜不成了。不然,今年得缝住嘴。你也体谅爹的苦处。”兰兰说:“我也知道的。没啥,真没啥。不管咋样,得活。”老顺说:“瞧,你又说气话了。我知道,你气恼爹。这辈子,爹对不住你。可又有啥法子?事到如今……”兰兰说:“爹,又胡说了。谁怪你呀?不怪爹,真的不怪。”老顺叹口气:“怪不怪也没治了。活人嘛,想通点。眼睛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兰兰说:“我知道。你也用不着太难受。没啥。真没啥。”老顺说:“我再也没别的法子,揪揪掐掐,也攒了几个。不多,二百来块。你先拿去用。谁也不知道这钱。原想防个啥急事,怕凑手不及。这也算急事。你先拿去,斤里不添两里添。再想想别的法子。我可真没治了。”

灵官妈忽然笑道:“哟,你个老贼还留了后手呀。起外心了是不是?”老顺没作声,半天,长叹一口气。兰兰说:“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不说交不起,就是能交起,也不交了。五千块,想想都骇烘烘的。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咋也行。就算抓去,也没啥。咋也是个活。听说犯人还一星期吃几回肉哩。”说着,她笑了。

老顺思谋一阵,说:“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也不能把你们咋的。总得叫人活吧?”兰兰说:“就是。”静一阵,老顺说:“其实,我也没有攒下啥钱。我是给你们宽心。”灵官妈笑了:“哟,说出的话,可收不回去了。拿来。天冷了,说啥,我也该缝个棉袄。那个旧的,实在不成了。里子面子都磨酥了。再穿,就成个烫毛鸡儿了。”老顺笑道:“哟,真是后悔,一句话,就把底给露了……不过,说实话,那钱还是存下的好。这么大个家,说不准啥时遇个急事。事到头了,找谁去?”灵官妈说:“不要一天放咒了。哪有那么多事?”老顺说:“我又没说这个……那个……我是说……遇……个啥急事。”老顺越解释,灵官妈就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个啥事似的。

兰兰说:“也该给妈妈穿一套了。多少年了,尽是灰楚楚黑糊糊的那套。养下几个墙头高的儿子,不说别的,为了顾儿子们的面子,也该穿囫囵些。”灵官妈笑了:“说得倒轻巧。我也想阔阔穿几件,可拿啥穿?拔根肋条给人家,人家又不要。算了,半截入土的人了,能遮个羞就成。还是你们年轻人穿好些。要不,明天你拿上几块钱扯块布,叫花花丫头做一个。她做得也不错呢。不要手工钱。”兰兰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也不是没穿的。爹好不容易才攒了那点儿,谁舍得挖他的护心油啊?”说着,吃吃笑了。

老顺说:“你用就用去。我说是说,可在你们儿女们的身上还不抠搜。”兰兰说:“算了,算了。你的后音子里都没气哩。”“也就啊。”灵官妈接口道,“谁不知道你是个啬鬼。”老顺笑道:“嘿,你们都成好人了?不啬,你们咋长大的?喝风啊?农业社那阵子,一大堆娃儿们,就两个劳动力。不啬,早把你们喂狗了。”兰兰笑道:“喂狗倒好了。”

灵官妈说:“现在好多了,你们还算啥受苦。我们小时候,才叫苦。连个被儿也没有,只有一个大皮袄。清早晨,爹一去给地主扛长工,我们就得受冻。一天价饿得眼睛发昏。”老顺说:“还用得着比那个时候吗?就说前几年,农业社里,日子也不好过。苦上一年,连个肚子都混不饱。现在好咧。不管咋说,肚子能混饱。人么,还指望啥哩?”兰兰说:“你们就一天吃啊吃。人活着,就为了吃吗?”

“哟——”灵官妈说,“不为吃为啥呀?……当然,也为穿。人活一世古来稀,就为吃穿娶个妻。还想啥哩?”兰兰笑道:“那不如转生个猪呀?”老顺说:“人哪能和猪比呀?猪吃了喝了,就是睡,舒服得很,不愁吃不愁穿的。要不是怕挨那一刀,我还真想下辈子投他个猪。”灵官妈笑道:“你还说得稀罕,想当猪哩。猪是能轻易当的吗?人家那也是修的,是上辈子修下的福分。你嘛,还是受你的苦,当你的人吧。再不安分,叫你当个牛,苦上一辈子,临亡了,还得挨上一刀。肉叫人吃了,骨头里的油也叫人熬干榨尽。”老顺说:“嗬,把人说得心里瘮怪怪的。”兰兰笑了。

灵官妈说:“要说,人太对不住牛了。听说老天爷给牛封下的是一棺一椁,要很排场地发丧。人听成一熬一锅,倒给煮吃了。”老顺说:“屁。羊不也是一熬一锅吗?”灵官妈说:“人说牛是菩萨转世的,活着为人服务,犁地啦,挤奶啦。死了,还把啥都贡献给人了。”老顺说:“说是那么说,可谁知道?因果报应个啥哩?为啥现在得势的尽是恶人?挣大钱的,尽是坑人骗人算计人的。受穷的,尽是本分人。”兰兰接口道:“而且,得怪病的,大多是好人。能说清吗?”老顺说:“难道天也瞎眼了吗?”

灵官妈说:“这可不许胡说。人又不是只活一辈子。人家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受福,是应该的。这辈子作恶,会报应到下辈子。”老顺说:“说是那样说,可谁知道?反正,这世道,尽是老实人吃亏。莫非,这吃亏的老实人,都是上辈子作了恶不成?”灵官妈说:“我说不来。我也是听人这样说的。”

老顺翻个身,出口横气,说:“不喧了,睡觉。越喧越着气。”


14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