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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9
老黄吃完荷包蛋正抽烟,忽听庄门外一阵叫声。其音质和猪叫差不多,但带了感情,透出绝望,就不像猪叫了。老黄正诧异,老顺已变了脸色。他听出是老伴在嚎,便很快把烟袋绕在烟杆上,跳下炕,猴子似的蹿出门。
猪死了。又拉了很大一摊血。老顺来时,猪正放最后几口气,放了几口就不动了。灵官妈扯直了声,天呀地呀地嚎,边嚎边不相信似的拨拉猪身。猪身还很软和,随着她的拨动,肉也动着。猪虱子一疙瘩一疙瘩乱滚。灵官怕虱子跑到妈身上,就把她拉起来。
妈的哭声很大,不一会就招惹了一大群人。猛子有些难堪,就劝妈别嚎了。妈却不听,仍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嚎,眼泪流了一脸。猛子恼了,大声说:“嚎啥哩?不就一个猪吗,丢人现眼的。”妈的哭声就小了,嗓子里咯噔咯噔乱响一气,哭声又大了。
猛子还想再说,见灵官正气哼哼瞪他,就不再吭气,由妈嚎去。妈的哭声引出了几个老婆子的泪。莹儿也哭了。因了几个女人的加入,气氛凄惨了许多。
老顺阴个脸,站在猪旁,心里堵了黏物。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他。猪一死,家里的一个财路断了。憨头也拧了个眉头。
老黄过来,踢踢死猪,说:“不要紧。”老顺恶狠狠说:“猪都死了,还不要紧啥呀?”他怀疑这猪是方才那几针打死的,便对老黄格外不客气。“我是说,放了血,还能吃,不要紧。”老黄大人不见小人过,笑了笑。猛子便取来刀子,朝猪的喉咙上捅了一刀。抽了刀子,却连个血丝儿也不见;又在猪肚子上踩了几脚。随着噗噗的冒气声,刀口处涌出几个血泡。
“算了!”老顺吼一声。
“真能吃。放心吃。”老黄真诚地说,“打了针也不要紧。打的又不是毒药……正好过年。”老顺皱一阵眉头,吩咐憨头去借烫猪用的大锅。
“不行!”灵官大声说,“不能吃。”
“为啥?”猛子问。
“你知道它得的啥病?啊?拉血。谁也不知道是啥病。是传染病还是啥?不知道。人重要,还是肉重要?”
“放心吃!”猛子说。忽而,他又搓搓脖子:“不过,书上确实说了,病死的牲畜肉不能吃。你们考虑,吃就吃,不吃拉倒。”
“能吃,能吃……你们考虑吧,咋也行……不就几百斤肉吗?”老黄口气软了许多。
“算了。”灵官坚持自己的观点,“吃不上肉是小事,人是大事。埋了吧。”
老顺火了:“啥?你不吃,老子吃。不就是个死吗?怕啥?去,取锅,烧火。”
灵官妈的眼泪却一直流个不停。她强迫自己不出声,但呜呜声还是时不时就溜出来了。一头猪呀,一头肚子里怀满了崽的猪呀。丢只鸡都可惜得很,这是一头猪呀。她觉得天都塌了。
憨头和花球拉来了一口大锅。北柱在粪堆上挖个大坑,安了锅。
“日他妈。”老顺说,“倒霉事尽叫老子们遇上了。”
“天爷瞎眼了。”瘸五爷说。
“就是,就是。”人们都应和着。
“五子好了没?”老顺问瘸五爷。
“嘿,好啥呀。常傻笑。”瘸五爷叹口气。
“闹不?
“倒是不闹了。只是傻坐,傻笑,眼睛直直的。”
“好好再给看一下。”
“再看不起了。”瘸五爷灰了脸,叹一口气。
莹儿提来两桶开水,倒进锅里。猛子找来绳子,扎住猪蹄,穿个杆子。北柱们抬了猪,滑进开水锅,一上一下地鼓荡。瘸五爷取过铁锨在猪身上刮一下,刮出很白一块皮来。猛子们就一起撕猪毛。
老顺眯缝了眼,望着开始变得白净的猪,叹口气,道:“两个爹爹也大了,也没存下个钱毛,猪又死了。你说,这天爷,唉。”
拔了毛的猪被吊在沙枣树上,长晃晃十分硕大。这么好身坯的母猪死了,谁都说可惜。猛子拎来一壶冰水,浇在猪身上,好使细绒毛变硬些,好刮。北柱拿刀开剥肚子。身后有一群娃儿嚷着要尿脬。“滚!”北柱吼一声。娃儿们后退几步,又围了上来。
“肠肚子咋办?”北柱问老顺。
“扔了。”灵官抢着说,他盯着爹,说:“肉听你的。肠肚子听我的。谁知道它得的啥病。”
“给我算了。”瘸五爷说,“反正你们也是个扔。”
“不行。”灵官说,“那猪有病,拉的尽是血。”
“我不怕,死不了的。我的罪还没受够呢。死不了。要死了倒还好了,可偏偏不死。”瘸五爷呵呵笑了。笑几声,却突地垂了头,眼角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了泪。他用手悄悄抹了。
“算了,给你肉。肠肚子,算了……真说不上有啥病。”灵官说。
“肉一两也不要。你看吧。下水给了,我就拿。不给就算了。”瘸五爷声音低了。
“好,给你。”北柱开膛取出肚子,倒了粪渣,把肚子夹到沙枣树丫杈里。“给你还不成吗?”
灵官叹口气,不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