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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儿从神婆处带回的信息是叫她家祭个神,说是家神不宁,灶神不安,非祭不可。灵官妈就打发猛子去找二舅。二舅很瘦,顶上头发退得厉害,硬退出一块开阔地,两侧却又异常繁茂,就孕出一股神神道道来。老顺看不起这个小舅子,嫌他鬼里鬼气。猛子却很信赖他,一遇事,就来找他。

猛子喧了来意,二舅便伸出指头掐捻一阵,说:“家神不安,灶神不喜,得祭神。一般来说,一年祭一次最好。你祭了人家,人家才保你。不过,去年……去年有点怪。”猛子问:“咋?”二舅说:“去年祭神,没祭好……怪就是怪,祭完神把牌位忘了……第二天才烧的。我们两个祭神也不下百次,从没出过这事。你说怪不怪?”猛子问:“白祭了?”二舅说:“白祭了。煞没送走。再说,神灵走后,才要打醋弹撵鬼。你想,人家都没走,你就打醋弹撵人家。人家当然要生气呀。弄不好,给你点儿小小的惩罚。”

猛子拍一下大腿:“嘿,妈叫你办事,就是怕别人出错,结果你还……”二舅说:“这可由不得我,该着就那样。你想,咋糊涂也忘不了送神位呀,对不?把人家请了,却忘了送,反倒一顿醋弹打了出去……这也怪不着我们,这该着就那样。”

猛子唉一声,脸上有埋怨表情,却没说出难听话来。

二舅说:“不要给你爹说。一说,他又不知说些啥话哩。今年好好祭一下。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日。二十三日,灶爷上天。二十日一祭,他不为你说好话才怪呢。”

说着,就开了一张单子,叫他去置办东西:

白公鸡一个、羊肉三斤、猩红十克、红布三尺、黄纸三十张、五色纸各十张……

次日,灵官妈调酵头和面,准备祭神用的馒头。

看来神早该祭了。中午,那头快要生崽的老母猪就不吃不喝了。这猪个头大,坯子好,肚里的崽早叫人订了。老顺赶紧打发灵官去请兽医老黄。一个小时后,老黄才到。老顺问要紧不要紧,老黄吭哧半天,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老顺才记起以往他说不要紧,猪反而死了,说要紧时,猪偏活得急里冒跳,索性就不问了。老黄取出了针。老顺认得是往常用的庆大霉素,就问,究竟是啥病?咋每次都打这?老黄说,你的意思是不打了?老顺便说没那个意思。就打了。

打了几针没起作用。猪根本不望它的晚餐。那是很香的一顿晚餐,掺了二升麸子。灵官妈只差把心割下来扔给猪了。猪哼一声,她的嘴角就抽一下。她算过,它肚里若有十个孩子,一个值七十,就有七百;而它足有六百斤,随便值一两千。这是命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活?猛子灵官的媳妇还指望从它的肚子里生呢。电费还指望这几个猪娃交呢。天爷爷,救救吧。灵官妈一声声念叨,可猪就是不吃食。它撒娇似的哼哼,一点也不看被它的哼哼扯得嘴角乱动的主人。她简直绝望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灵官妈提着桶子灰溜溜进了庄门,被放在门口的小凳子拌了一跤,额头上添了个青疙瘩。

夜里,猪忽然大叫,像有人拿刀捅它。老顺以为贼偷猪,顾不上穿裤子,披上衣服就往外跑。灵官妈更是吓慌了,叫儿子们赶紧穿衣。出去一看,却见猪正朝天干嚎,其声响遏行云,直刺人的膀胱。老顺要过手电筒,看到地上有一摊血。“要下猪娃了。”老顺想。他高兴地站起,忽听身后有女人笑声。猛子大声说:“你还是蹲下吧,展览啥哩?”老顺才记起自己没穿裤子,赶紧蹲下,喝道:“谁叫你们了?你们能上个啥台盘?”莹儿赶紧进了院子。

灵官妈骂道:“丢人呀,老贼。咋说也该把你的物件收拾一下,还打个手电照得亮亮的,生怕别人看不清楚。”老顺道:“谁叫你们出来的?我只是看有没有贼?”猛子笑道:“不要紧。谅她也看不清……就说看清了,人家也不稀罕。”灵官忍住笑,推猛子一把。

妈嗔道:“哟,哟,不像话。拿老子开玩笑!”

儿子们回去睡觉。老顺穿了衣服和老伴蹲在猪圈里守着母猪,怕它生下孩子不小心压死几个。这是常发生的事。去年,它深夜下崽,人不知道,早晨起来已被压死三只。几百块钱就完了,叫灵官妈可惜了一年多。

为了省电,老顺关了手电。老两口瑟缩在黑夜里。老顺说:“不管咋说,这回卖了猪娃,我要戴个石头眼镜。大头的那副说好了,一百二。”老伴道:“哟——你饿老鹰上了葡萄架,髭毛郎当格势大。电费,拿啥交?媳妇,拿啥娶?还要过年,啥不花钱?一个眼镜,不能吃,不能穿。有啥意思?”“啥意思?”老顺哼一声,“你说啥意思?人家都戴。就我,养了三个爹爹,小着盼大。大了,又能咋样?老子连镜子也戴不上。”“哟,人家耍派头,是有钱,人家倒牛卖马当队长,挖了多少光阴。你的阵势你不知道?”“不管咋说,明后天我先把镜子取来再说。”“你干啥干啥去,用钱时找你就行了。”

挨了好长时间,天渐渐亮了。母猪却只是哼哼,不见下崽。老顺仔细看地上的血,才发现血中有猪粪。“哟,”他叫了起来,“是拉的血。这猪拉血。”灵官妈慌得舌头都硬了,赶紧跑进院子,叫:“猛子——猛子——快去叫大夫。”

猛子跳下炕,挑开门帘子,问:“又咋了?”“猪拉血了。”“嘿,”猛子大声说,“把人往死里吓哩,我还以为爹咋了呢。”便穿了衣服,上了兽防所。

老黄照例姗姗来迟。太阳老高了,他才腆个大肚子进村。灵官妈像见了救星,急得手直抖,口里却说不出什么事。老黄仔细看看那摊血,晃晃脑袋。灵官妈给那脑袋晃得天旋地转。老顺也是六神无主。“有治吗?”他问。“试试吧。”老黄说。

“试啥?有治就打针,没治就不打针。一打针,肉也吃不成了。”老顺说。

“吃?你一天就想到吃。”灵官妈泼妇似的叫,“不用试。打,这还有啥说头?”

老黄说:“你们考虑好。打就打,不打就不打……这可说不准。好了就好了,不好也没治。”

“算了。”老顺说,“治不好的。一个感冒都治不好。这拉血,谁知道是啥大病?杀了,卖几个。”灵官猛子都同意爹的话。

“不行!”灵官妈说,“务息一个母猪,容易吗?只要有一口气,救!救上个啥程度,就是个啥程度。”说着又朝老顺龇起了牙:“你少给我放不干不净的屁!”

老顺便垂了脑袋。猛子们更不敢多嘴。老黄便取出针盒,打了青霉素。灵官妈招呼老黄进屋,叫莹儿给打了两个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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