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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把家里带来的水和馍递给瘸五爷。瘸五爷说:“我不要。我有呢。”老顺说:“那样的毛疙瘩还能吃吗?会伤胃的。”瘸五爷说:“就这个命,能吃上这些就不错了。喂牲口吧,太可惜。再说,人吃的都不够,哪有喂牲口的。”老顺说:“到我家来取一些。”“不了。迁就吧,活一天算一天。借的多了,说不定哪天一蹬腿,死了也叫人骂。”老顺说:“谁又叫你还呢?拿去吃就是了……谁家不遇事呢?”说着,夺过他手中发霉的馍馍,扔给羊。

老顺叹口气:“不知五子这次好些不?”

“我估摸老婆子也该回来了。不管好些还是没好些,都住不起了。好了,是他娃子的造化。不好,也没法。该卖的都卖了。木头、粮食、树,再就剩下砸锅头了。借也借了几千。反正心是尽到了,好不好,由天断吧。”老顺问:“不管咋样,住了这么长时间,总会好些吧。”“比以前好多了。但大夫说,要完全治好的话,还得几个疗程。可哪有钱?看起来是好一点,但得吃药。尽是西药片片,一次吃一小把。吃上,人就好些,瞌睡也来了。药性一过,又和以前差不了多少,话多得很——唉,反正麻缠得很。”

老顺望一眼在沙坡上摘酸刺果的引弟,说:“那样吃药,还不把胃吃坏?”“谁都这样说。可……中药贵,死贵……反正,由天断吧。到哪站说哪的话。”

老顺想到了憨头,心里也毛了,就说:“这老天也真没长眼睛。瘸腿上拿棍敲。像那些电视上判刑的贪官呀,坏蛋呀,反倒健康得很。”瘸五爷说:“就是。没治,总得活。老天给,就得受。除死无大事。”老顺说:“这是啥话?天不杀无路之人。忍吧,老天总得给开个缝儿。”瘸五爷说:“我也这样想。可有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名堂。你说,人活着,受这个罪,有啥意思?”

引弟忽叫道:“爷爷,沙娃娃。”老顺说:“你玩就是了,叫啥?”引弟叫道:“沙娃娃吃虫子呢。”“叫它吃去,别管。”“虫子叫唤呢。喊救命呢。”老顺说:“那你救下不就是了。”

瘸五爷说:“到这个岁数还要跟上羊颠颠。跑一天,死猪似的。可不跑能成?不管咋说,一角也罢,两角也罢,总能贴补一下家里——总比没有强。”老顺说:“今年该涨涨价了,还是一只羊一个月五毛。物价都涨上天了,五毛顶个屌毛。”瘸五爷说:“算了。有五毛总比没五毛强。一多要,人家干脆宰了,连五毛也没了。”

“也罢。”老顺说,“老百姓么,谁也没钱。有钱的尽是些当官的。有钱的越有钱,愁着花不完。没钱的尻子里拉二胡,穷得夹不住屁。这世道,真邪了。”瘸五爷说:“邪就叫他邪去,你愁也白搭。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活不下去再说。走刀路,走绳路,还是走药路,容易得很。”老顺说:“瞧,你又来了……不过,等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天也塌了。”

引弟忽叫道:“爷爷,狐子。”老顺惊叫道:“哪里?”顺引弟指头望去,但见满目黄沙,并无一丝狐子迹象。老顺说:“没有呀,这丫头眼花了。”瘸五爷说:“我也看不见。”引弟叫道:“那么大个狐子,白的。那么大个圆溜溜的眼睛,正望我呢。”老顺斥道:“别胡说。”“没胡说,走了,跑了……不见了。”瘸五爷望老顺一眼,说:“这可邪了。我咋看不见?”老顺沉了脸,望引弟一阵,转头对瘸五爷说:“这丫头眼花了。”“没花,没花。真的,好大一只狐子。”引弟舞着小手辩道。

瘸五爷说:“娃娃们眼睛亮。也许真是啥狐仙。”老顺眯缝着眼望一阵远处,半晌,叹口气说:“啥狐仙呀,不过是人编的。”瘸五爷说:“不对,那可真有的。那东西精灵得很,啥都知道。初一十五还拜月呢。狗也会拜月。我家那条狗就拜过月,后来神头怪脸嚎了起来,我就把它给杀了。后来,五子就病了。哪个神婆子都说是狗的魂灵子缠着五子。可也怪,那娃子一发病,就嚎。嚎起来和那狗的嚎哭声没啥两样。这事可也邪乎。”

引弟跑过来,将手里的酸刺果递给老顺。瘸五爷笑着用手摸摸引弟的头说:“这娃,才这么大,就懂事了。”老顺说:“现在的娃儿都这样。我们这么大时,懂个啥?”引弟给爷爷嘴里喂了几颗酸刺果,问甜不甜,酸不酸。又问:“爷爷,你说狐子长那么好的皮干啥?没皮,人不就不打了吗?”瘸五爷笑道:“问得怪。可没皮它穿啥呀?”“也像人一样穿衣服呀。”“谁给它衣服呀?”“我给。我把身上的都脱给它。”引弟抖抖衣襟。

引弟又问:“狐子吃啥?”瘸五爷说:“虫子啦,老鼠呀。碰上啥吃啥。”“哟,它也欺负别的小东西,也不好。”瘸五爷笑了,“当然呀。不这样,它也就饿死了。”引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有个法儿,给它馍馍,叫它不要吃老鼠呀啥的。”瘸五爷说:“不吃老鼠,老鼠不成精了?长个骡子大,比蚂蚁还多,把庄稼吃个精光。没吃的了,又会吃人。见了你这样的小丫头,一口就咬去半截。”引弟吓得惊叫一声,钻到老顺怀里。瘸五爷笑了。老顺也笑了。瘸五爷说:“你说,狐子该不该吃老鼠?”引弟点头说:“该。”

瘸五爷说:“你说这世上的事情也怪,没啥也不行。怪得很。人打狐子,狐子吃老鼠,老鼠吃虫子,虫子吃土,土最后又吃人。嘿嘿,你说,怪不怪?”老顺说:“当然啦。老天啥都定好了。就像人身上的零件一样,都有用,一缺就残废了。没治。”

瘸五爷说:“你说,究竟有没个老天爷?说没有吧,地上的一切造得这样好。说有吧,为啥世上的事这样不公平,老天爷为啥不管管?为啥得势的多是些坏人?贪财的、坑人的、拐骗的、丧了良心的,反倒一个个活得有眉有眼。好人命不长,恶人活千年。你说,是天老爷瞎了眼呢,还是干脆就没有天老爷?”

老顺说:“你管他有没有呢,管他瞎没瞎眼呢。人不过几十年个物件,想那么多干啥?反倒把自己想成个‘放了马驮子的驴’。没意思。他有也罢,没有也罢,老子们总得活。他眼睛亮也罢,眼睛瞎也罢,老子们也是这种活法。”

二人欷歔一阵,看着太阳落山,便收了羊群,回村。黄昏的太阳光很红,把沙丘、羊群、树林都照得辉煌了许多。羊儿们“咩咩咩”地叫着。瘸五爷忽然兴致大增,扯起嗓门: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头子——绵——羊——叫狼吃上——

姑娘——姑娘——你边里站——

不要——把王哥——的——羊——搅乱——

引弟被瘸五爷的破锣嗓门引得大笑。老顺也晃着脑袋笑了。刚唱完这几句,瘸五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哑了口。余音像一粒石子,掉入了很深的沙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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