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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一眼灵官和莹儿的背影,憨头的心绪很复杂。他长叹一声,双手抱头,仰面躺在麦秸上。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病。在他的印象中,莹儿不是实体,只是个飘飘忽忽的影子。他一刻也没有抓住过她。无论想到她,看到她,还是摸到她的时候,总是这种感觉,觉得她总有一天会飞走,像上天的气球一样渐渐消失在碧蓝的空中。她很使他自卑。绝不仅仅是自己有病的缘故。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好,文静,美丽,总是那么悄声悄气地飘来飘去。她仿佛没有烦恼,没有脾气,甚至没有形体。他有过许多难堪的无地自容的时刻,她依然是那么静静地劝慰,声音也是那么悄声没气柔到极致。没有一点埋怨的意味,甚至没有叹气。他在感到温暖的同时,又感到一丝悲哀。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对她没有吸引力。一定是的。他那么蠢,木讷,连走路都笨笨拙拙,显不出一点潇洒。他很羡慕灵官走路时的那份洒脱,可他做不到。他仿佛天性中就没有洒脱的基因。在无人处,他也试着走过几步,但马上就红了脸。

没治。我天生是个榆木疙瘩。他越加感到自卑。

憨头认定自己配不上莹儿,就像他也知道白福确实配不上兰兰一样。他的心上永远压着一块石头。无论想到妹妹,还是想到莹儿,他都有这感觉。对妹妹,他不配做兄长;对莹儿,他算不上个丈夫。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人。他后悔当初父母提出换亲时他没有强烈地反对。当时,他也觉出了不般配。但他爱那个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有个玉雕一样秀气鼻子的姑娘呀。真的。想到她,都透不过气来。结婚那天,他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吧?他一下下咬自己的舌尖。咬疼了,觉得是真的;不咬了,又觉得是梦。他就这样在梦梦幻幻的感觉中进入了一个难堪的境地,终而进入了痛苦。

婚后三天,他一直不敢碰裹着被子睡的莹儿。他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不敢。第一夜,他听到了莹儿的叹气。他怀疑她在叹自己嫁了这么个蠢货。他想,一定是这样,难怪她叹气。这一想,便越加小心地屏息,受刑似的保持一个固定的睡姿。他怕翻身会吓了她。

第四天晚上,他之所以敢碰莹儿,是因为白天北柱他们的调笑。北柱问新媳妇叫了没?憨头不解啥叫。北柱解释说舒服得叫呀,问问她,是不是“舒服得不敢给娘家人说”?他说他女人第一天就叫“要死了,要上天了”。他因此怀疑她是个烂货。没叫?那是你功夫没到。功夫到了,她不叫,由不得她。哈,男人干的,就那个味儿。女人不叫,奸尸呀?北柱说。

那天夜里,憨头惊奇地发现,莹儿在灯光下脱了衣服。前几夜,她总是在熄灯后才窸窸窣窣。今夜,她那么自然地脱了外衣外裤衬衣,只穿着背心儿和红线裤钻进了被窝。他觉得她看了他一眼,但马上便又怀疑她是不是真看了。然后,她灭了灯,依旧长长叹了口气。

憨头觉得心用力砸着胸膛,咚咚声很大。他眼里是一片耀眼的红。那是她红线裤的颜色。奇怪的是,最叫他激动不已的是她线裤的颜色,而不是裸露的肌肤。那红色一直进了他的心,又在腹里荡了起来。血液也燃烧了。

他的手臂伸缩了多次。每一次伸缩都使他的精神趋于崩溃边缘。心似滚雷,像要破膛。耳旁分不清是洪水还是雷声。他快要窒息了。于是,他一次次退缩了,而退缩后又马上恨自己。因为那每一次前伸,都是一毫米一毫米相接而成。每一毫米又几乎耗尽他全部的生命能量。积蓄一次,消耗一次,无数次艰难行进,却一次次无功而返。这使他懊恼万分。就这样,在第四个寂静却又喧闹无比的夜里,他把心挑在指尖上,伸伸缩缩到后半夜,才触着了那个咫尺天涯的被窝。

莹儿没有动,没有迎合,甚至没有反应。但因终于捅开了那张纸。他的身子随后挪了过来,钻进了她的被窝。他惊喜地觉得她也抱住了他。

他一直闹不清楚自己的病究竟是何时得的。一触到那个滚烫的身子,他就虚脱了,仿佛体内的血已经沸腾激荡到了极点,一挨她的身子,就崩溃而出。那真是崩溃。他的激情、他的快乐,以至于他的自信都随这一次崩溃而全面崩溃了。他浑身是汗,口干似烤。听到她不堪重负的喘息后,他觉得连挪身子的气力都没有了。

天呀。他记得自己叫了一声。

他就这样彻底地崩溃了。他无法占领他应该占领的那块土地。无论有多少激情,他都无法。渐渐地,连激情都没了。

他一直在探究自己的病因,但一直不得要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岁数大了;又怀疑是不是那夜太急了;但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是在十年前的某个夏天,在大沙河救一个落水的丫头时得的。他记得他浑身是汗。跳进冰冷的水里时,他觉得体内钻进了许多东西。最明显的是脚心里有条冰冰的虫子一直钻到腰里。他从此感到腰疼,尿憋,发冷。这症状,好像没有彻底消失过。

一滴眼泪不知何时滚出眼角,滚下眼睑。憨头感到一阵清凉。他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天很蓝,蓝出一种旷达深邃,空荡荡的高。云在奔驰,很急,像渴极了奔向河边的羊。看一阵云,憨头心里才好受了些。

没意思了,活到这个份儿上。他想。

听到妈妈喊他吃饭的声音,他起了身。头闷闷地痛。太阳当空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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