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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时,憨头喧了五子放火一事。老顺、猛子欷歔几句,都说幸好叫人发现,不然点了房子,真是麻烦。灵官则被憨头和毛旦的纠纷弄得心绪不佳。他估计毛旦肯定说了他和莹儿如如何何的话。当然,毛旦绝不是有意挑拨兄弟关系,他只是喜欢捉弄别人,“开个玩笑”。吃饭时,憨头一反常态,故作轻松,把放火的过程渲染了一番,仿佛并不把方才的纠纷放在心上,但这正好说明他心里很在乎而极力掩饰。灵官自然由此推测出了纠纷的原因,心中感到疙里疙瘩憋得慌。

午饭后,老顺打发猛子去借钱。灵官妈叫灵官和莹儿到地里打土块。灵官顶了一句:“我又不是驴。”老顺说:“你以为你是啥?认命吧!”灵官懒得再理会,提了榔头出门。

三月里后晌的日头爷焦炸炸地亮,喧闹似的,直在灵官脑中轰。满世界噪声。他望着远处一排排条田和黄澄澄起伏而去的沙岭,想到自己要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在这个既定的轨道上转一辈子,一股浓浓的悲哀漫延开来。当命运把他抛到这块土地上时,他曾有过的那些所谓理想只成了记忆屏幕上嘲弄他的黄晕。他索性将榔头扔到一旁,躺在地里,闭了眼,任自己心中的郁闷随着忽然涌上的泪水流出。

“哟,睡觉到大书房炕上去,充名无实到地里来干啥?”听到莹儿水一样的声音,他很快抹了泪。

看到她盈盈的笑脸,灵官心里轻松了许多。她已经成了他孤寂中的安慰。忽然,他想到中午毛旦与憨头的纠纷,心中一沉,叹口气,说:“你知道毛旦今天和憨头说啥吗?”

莹儿说:“他说啥说啥去。我知道那么多干啥?”

“他肯定说我和你的事。”

“他爱说啥说啥,嚼烂舌头拌碎牙,管他。”莹儿望一眼灵官,笑了:“咋?你是有啥亏心事,还是咋的?”

灵官叹口气。他总觉得愧对憨头,而且他觉得家中每一个人都发现了他们的事,都心照不宣似的。这使他很难堪。他觉得脊背上有许多双眼睛。

“其实,你不是正经得像个泥神爷吗,怕啥呀?”莹儿瞪了灵官一眼,“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难道心里有啥冷病吗?”她认真地望着灵官。

灵官叹口气。

“说呀。一个大男人有话就说,咋成缩头乌龟了?”

灵官抱着头,蹲起。

“撒懒?瞧,活脱脱一副泼皮相。你再说一句‘给,任杀任剐由你了’,就更传神了。”

灵官哭笑不得:“饶了我,成不?”

“我咋了?缠你了?跟你了?打你了?骂你了?说呀。”

“哎哟,我的姑奶奶,平素你悄声没气的,谁能看出你长个刀子嘴呀?这下你可原形毕露了。有个电影,叫《画皮》,看了没?一个魔鬼,一穿上画的皮,就成美女了。”

“是吗?那就是我了。这么说,我也算美了?在你眼里?”

“不是算不算,本来就美的。你想,画皮,能不美吗?”

莹儿笑了,忽然拧眉不语。许久,才缓缓说:“你是真那样认为,是不是?你真以为我只有张人皮,是不是?你是说我白披了张人皮,是不是?你把我当成轻浮下贱女人了,是不是?”随着一个个“是不是”,莹儿的声音越来越软,最后一句竟接不上气了。

“怪不得——”她说。眼里汪了泪。

灵官慌了。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她和他一样,无论表面如何,骨子里却有种犯罪感。她最怕别人把她当成轻浮的坏女人。她的心上也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

灵官故作轻松:“瞧你,开玩笑就开玩笑,咋当真了?一本正经了,你说我是泥神爷。开个玩笑,又当真。以后咋侍候你呀?姑奶奶。”

莹儿却不笑,只是自言自语:“以后……真有以后吗?你是不是那样看我?我真的是那样的人吗?怪不得……”

“看你,谁说你是那样的人了?你聪明,懂事,纯洁,是最完美的女人。行了不?你呀。”灵官戏谑道。

莹儿的脸又红了,说:“你又在讽刺我,嘲弄我,说反话。你是说我不善良,不聪明,不懂事,不纯洁,对不?就是,谁叫我那么贱地待你呢?男人就这样。得到的,都不是好的。”

灵官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叫我一辈子守个木头,死人似的,就聪明了,善良了,懂事了,纯洁了。是不?”她竟哭出了声。

灵官慌了神,看看四周。远处的地上也有人。他只能困兽似的在地里转圈子。

莹儿抹去泪花,说:“你也用不着假惺惺地安慰我。我知道我在你眼里算不了啥,连个虫子都不如。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我还知道你爱月儿。当然,人家是天鹅,我是母鸡。人家是灵芝,我是臭蓬蒿。当然了,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不过是旋风刮来的一根野毛。”

“你看你。”灵官苦笑着,“你说到啥地方去了?没影子的事,胡诌啥哩?”

“啥没影子的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怪不得……”

灵官的内心很复杂。他看得出来,莹儿爱上了他。这自然该是高兴的事……可她的身份……多么尴尬。他很怕,怕他和她陷进这个泥坑不能自拔。那将是很糟糕很尴尬很苦恼的结局。此刻,当莹儿的忌妒心理如此明白地表露出来,等于在告诉他“我爱你”之后,灵官越加慌乱。

“其实,有啥话你明说好了,根本用不着避忌。反正我也明白你心里想的是啥……你明说好了。”莹儿泪眼婆娑地瞟了他一眼。

“你让我说啥?”

“说啥?你爱说啥说啥。心是你长的。嘴是你长的。”

灵官笑道:“你有完没完?玩笑归玩笑,你咋动真了?我看你真是没治了。”

莹儿望他一眼,抹去泪,抿嘴笑了,说:“你说啥也成。画皮也罢,恶鬼也罢,我都不会在乎的。你咋看我就咋看。我又不能钻到你心里,在你心上钻个洞,把我的想法放进去。可也由不得我。我是说,我的心也由不得我。”说罢,她长叹口气,眼里又蒙上了水汽。

“好了,好了。”灵官说,“瞧你,又来了。”

莹儿说:“其实,女人都有女儿心,只是它隐得很深,轻易不露。得到了女儿心就是得到了爱。对不?你不看,电影上相爱的人总是撒个娇赌个气什么的,那可由不得自己。”

灵官望莹儿一眼,说:“女儿心就是往死里气对方,冤枉别人,喜怒无常?”

莹儿抿嘴一笑:“这可说不准。我说过,那由不得自己。要是由得了自己的话,就不是真的女儿心了。上学时总爱看《红楼梦》,一看就着迷。父母不让看,头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你看那林妹妹爱使小性儿,就是女儿心。宝姐姐就没有女儿心。”

灵官说:“这可怪了。我一看《红楼梦》头就疼。你却读得津津有味,怪事。”

“那是你天生就没那种禀性。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天生的榆木脑壳。”莹儿笑了。

灵官笑道:“还是榆木脑壳好。省事。活着够累的,还要体会你喜怒无常的这个心那个心的,多累。人不过几十年个物件,何不轻省些活。”

“正因为这样,才要好好活呢。不然,枉活几十年,白转了趟人世。”

“也倒是的。”

莹儿不再说话,眯了眼,望望远处,轻轻叹口气。灵官知道她的心事,有心劝,又不知如何去劝,索性不理她。

灵官默默打一阵土块,身上已发汗,见莹儿仍在发呆,遂道:“别没事找事了。想那么多干啥?”

莹儿说:“你当然可以不想的。你哪有心呀。”

“没心倒好了,省得烦恼。想透了,啥也没意思。爱也罢,情也罢,都是虚幻不实的东西。”

“你真那样认为?”

“当然。不过……书上这样说的,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惧。若无爱,便没有许多懊恼。”

“倒也真是。当初,糊糊涂涂,也过了那么多日子。现在明白了,反倒度日如年了。算了,不想了。到哪步,算哪步。”

“就是。多想没意思。”

“你当然没意思。得到的,当然没意思。有意思的,是可望不可即的。”莹儿跺一下脚,使着性儿干起活来。

“瞧,又来了。啥都是你提猴猴拔蒜蒜先说的。人一接口,你又不高兴了。”

“你那个接口是真心的?”

“你难道不是真心的?你一直跟我说假话来着?”

莹儿笑了:“当然。人家是试探你。这叫引蛇出洞。”

“你才是蛇呢,美女蛇。”话一出口,灵官想起方才有关画皮引起的口舌,不觉伸伸舌头。好在莹儿兴致很好,这次倒没在乎,反倒唱起来了——

青石头峡斧头响,

脚踏(着)牡丹树上。

心儿里没想骨头里想,

相思病骨头里渗上。

墙头上蹲了个黑猫儿,

我当成守门的狗了。

爪爪儿趴在墙头上,

我当成阿哥的手了。

烂木头搭下的闪闪桥,

我当成常走的路了。

我当个金山把你靠,

你咋像雪山(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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