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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灵官的话,爹半晌不语,妈牙缝里一个劲抽气。憨头望望爹,望望妈,又垂下头,仿佛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灵官强调说:“一动手术就好。那又不是个大手术,不要紧。”老顺使劲抽烟,又尽量抑着口里发出啪啪声。妈解释似的说:“我们倒不在乎花钱。有人就有钱。”灵官知道极力表白不在乎正好说明了她的在乎。憨头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头垂得更低。灵官说:“人没问题。肝包虫,一个小病。用手术刀剥了,就好了。”

老顺吹出一个烟蛋,说:“那是个糟害病……我听说过。剥不净,又要长的。”灵官妈惊叫一声:“那不要人的命吗?”灵官说:“咋会剥不净?那个东西……只要不弄破……”憨头吭哧一阵,说:“算了,我也不动了。大不了一个死,怕啥的?”灵官妈说:“先人,你少说这种话行不行?从一个血泡泡儿,把你养到这么大,容易吗?”憨头红了脸,吭哧一阵,说:“要是动不净的话……真不如死了好。”灵官大声说:“咋动不净?那又不是多大的个手术。现在连脑子里都能动手术,把你个……”憨头便又垂了头,不吱声了。

老顺说:“拆锅头砸炕也得生发。老天爷给你划的道儿,你不过也得过。由得了你?”灵官妈说:“你拆啥砸啥,能卖几个铜子儿?想想心里都骇烘烘的。”老顺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那几颗猴食又不做主了……世上的人总没有叫霜杀死。”灵官妈唉了一声,不再说话。但这一声“唉”却激得憨头慌乱地抬起了头。他飞快地望了一眼妈,又垂下头。屋里静极了,只有老顺吸烟的一系列声响。

猛子进了门,见状,顿时将鲜活的脸呆住。他捣捣灵官,小声问:“莫非真是癌症?”但他的这一小声,谁都听到了。妈的脸色变了,指着猛子,却说不出话。老顺朝猛子呸一声:“你还有没有放的屁?啊?”猛子一怔,却笑了:“我不过问一声,又没干别的啥。要是别人,我还懒得问呢。”灵官推他一把,笑道:“你那个臭嘴……不能有个别的问法……是肝包虫……就是肝里包了虫子。”“能不能治好?”“当然能,动手术就好。”

“那颠个啥脸呢?”猛子睁圆眼睛说:“我还以为是……啥病呢。动,不就是了?”灵官妈说:“你说得轻巧,得三四千块钱呢。”猛子说:“三四千,怕啥?有人就有钱。”老顺说:“我知道你是嘴硬屁股软。说话劲大,干事一点没溜子。你少说大话。你往实里说,你能生发着借多少?”猛子道:“你也不要激我……不过,由你说,多少也成。”老顺露出了笑:“好,听你的话,像是有点门道。我的法子是粜那几颗猴食,粜多少,算多少。不够的,你借,最少借五百成不?……放心,由老子还,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庄稼下来,就还。成不成?”猛子满不在乎地说:“没问题。”

灵官妈忽然长长叹口气,说:“两三年……就算两三年还清……可猛子灵官媳妇又咋办?”这一说,老顺又灰了脸。猛子说:“我看得很开,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把灶爷搬到腿上,走到哪,吃到哪。灵官想的话,给他娶一个得了。”灵官笑道:“我也不想。活成这个样子,娶个媳妇,有啥意思?”猛子笑道:“得了,得了。我们都不要了,你们还愁啥?”

憨头忽然绽出哭声,很大。虽说他强抑着,仍像牛吼。屋里人一下闷了。灵官妈一声比一声急:“疼得厉害,是不是?灵官,拿去痛片来。拿三片。”憨头却哭得更厉害了。

妈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在屋子里转几圈,又蹲在儿子跟前,朝肋部吹着气,仿佛那个部位是烫伤。

“我真没用。”憨头哭道,“不如死了好……死了好。”

灵官妈越加慌张:“你胡说啥?胡说啥?饭能胡吃,话可不能胡说。我们又没说啥。”

灵官鼻腔酸了,叹了口气。

猛子却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疼得受不了呢。吓我一跳……啥死了好?一个大男人,动不动死呀死的,掉尿水,像啥?真没出息。”

老顺吼道:“一旁去。你除了卖嘴,还有没别的本事?”

猛子缩了脖子,朝灵官挤挤眼睛,悄声说:“有呀,还有借钱的本事。”

老顺望一眼憨头,说:“我们又没说啥。病又不是你故意害的。有病,治就是了。”

憨头抹了泪,不再出声,眼睛茫然望着地面。时而,喉咙里爆一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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