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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4
孟八爷支使花球做饭。花球这儿踩踩,那儿踢踢,找了个相对瓷实些的沙地,掏个坑,一边开个入柴口,锅放在坑上,燃了拾来的黄毛柴。炊烟便升起来了。
太阳到了正西,悬在了一道高大的山梁上,红。因为无风,炊烟直上空中,不是那种笔直,而是蜿蜒如丝线袅袅腾空,仿佛空中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抖动着,往上牵这条灰色的线。到很高的地方,灰线便消失了,化为一层层均匀的雾,撒下,四面的沙谷沙梁便罩在轻烟之中了。很红的落日,薄雾似的炊烟,明暗相间的沙岭,还有那一浪高似一浪滚滚而去的沙涛,构成了一幅奇幻的画面。
孟八爷取过扛子搭个三角架,捞了狐子,对灵官说:“来呀,白肚子秀才。留点心。以后呀,少不了干这个。”说着,分开狐嘴上的皮,在上下相错的狐牙间穿了绳子,把狐子吊到三角架上。
“先剥头。”孟八爷边剥边介绍。他右手中的刀子灵巧地动着,左手撕着愈来愈大的狐皮。“最难剥的就是头和脖子的交接处。这儿骨架大,使不上劲。这儿剥了,别处就好剥了。”
灵官扶着架子,不使其晃来晃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他恶心。他不喜欢这种血腥场面。他甚至不敢看护士给病人打针。家中一有杀鸡场面,他更是逃之夭夭了。他不像猛子。猛子可以提刀一下子剁去鸡头,在鸡血纷飞中大笑。他不能。总觉得那是一条命。人和动物的形体有大小,命没有大小。命对谁来说,都只有一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
孟八爷不像灵官。他承认杀生害命不是好事,但又认为人世间的一切是有因有果的。有些动物是生来给人杀的。有些人是生来杀生害命的。这是“命”定的,谁也逃不过这个“命”去。所以,他总是心安理得地去干自己该干的事。他剥狐皮时的神情,仿佛是高明的雕塑家在完成自己的作品,动作是那样灵活娴熟,神情是那样专注投入,节奏和分寸掌握得极好,真称得上乐此不疲了,只有手上的鲜血和渐渐成形的血肉模糊的狐头才显示出弱肉强食的残忍。
“往下,就好剥了。”“雕”好狐头,孟八爷的意态极像解牛后踌躇满志的疱丁。灵官笑笑。孟八爷把刀子衔到嘴里,右手捞住狐皮用力下拽,左手指一下下戳皮肉交接处。狐皮被拽离肉时,发出嗞嗞的声音。
“用力。这时候,放心用力,拽不烂的……不过,到骨头处可要小心。有时候折骨头会划破狐皮。不折倒不要紧。”孟八爷边说边拽,拽得三角架一阵摇晃。
灵官于是看到了一个没有狐皮的狐子。这还算狐子吗?没有了尖尖的耳朵,没有毛皮,没有了狡猾,只剩下狐形的骨肉。在日光的照射下,狐肉的纹理清晰可辨,黑红的淤血嵌在上面,仿佛为人的残忍做注脚。灵官不由打个哆嗦。
“尾巴这样剥。”孟八爷望了灵官一眼,露出一丝笑,“没啥,剥几次就惯了。”说着,从黄毛柴上折两个指头粗的小棍,夹住狐尾,边捏边拽,不几下,威风凛凛的狐尾就被扯下来了,狐身上只剩下愈来愈细的尾巴骨。灵官很别扭,下意识提提尾骨。
“咋?”孟八爷笑道,“心疼还是害怕?这东西,天生就是叫人用的。不用,天生它干吗?只是人太贪了。一贪,就坏了。贪是坏事的根。酒好不好?好,舒筋活血,可一贪,喝个吐天哇地红头黛脸的,反倒成病了。狐子,也一样。你缺钱,打几只,贴贴家用,可以。要是你打了一个想两个,打了两个想十个,只想叫存折上添个数儿,这就不对了。是不?我才不存钱呢。我的银行是沙窝。该用钱了,进来取两个,就成了。从不贪的。猎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饭好了没?”
“面和好了。水开了就下。”花球说。
孟八爷把狐皮扔给灵官,叫他往里面装砂子,自己取了枪,抽出捅条,边往膛里装火药,边说:“真的。猎人天生就是索命债的。那些狐子都是前世作孽杀人才转成畜生的。欠了命债,不还咋成?哈哈。还不了命债的下一世还是畜生。还了,才可能转个人身。咋还?当然由我来讨了。也许它正好欠我的命债,哈哈。”
灵官想说:照你的说法,你一打它,又欠了人家的命债。下辈子你变畜生,人家再来打你杀你——但见孟八爷谈兴正浓,胡子在漠风中拂扬得十分威风,遂笑笑,径自往狐皮中装沙。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孟八爷的声音突地高了,像吵架,仿佛谁说了“假的”似的。“以前有个猎人,打了一辈子狼。老了,病了,躺在床上,快咽气了。半夜,有五只狼找上门来。嘿,老汉还以为是来报复的呢,就把脖子伸出去,叫狼咬。嘿,你猜,咋着?五只狼摇摇头,齐刷刷跪下了,都把头伸给他。老汉心里明白,这狼是还命债来了,还不了脱不了狼身,下辈子还是狼,转不成人身。没治,老汉就得打,挣扎着,枪一端,五个狼齐刷刷迎上去。没治呀,一枪只能打一只,再装,又没火药了。咋办?一枪打死一个。四个狼把头支到炕沿上,叫老汉打。老汉挣扎着打死三个,用枪把子,砸了个血点儿乱飞。最后一个,没力气了,实在没力气了。狼就跳上炕,叫老汉用被儿捂死了它……哈哈,你看,猎人也在行善呢。有人说我杀生,杀生?谁说杀生没功德?嘿,老天爷传下来猎人这个行当,总有它的道理,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你说……哎,下面。”
“嘿,差点忘了。”花球跳过去,端了面盆,笑道,“我看呀,你前世定是那个狼,就是叫被子捂死的那只。上辈子叫人家捂了嘴,这辈子才生个风嘴子,补前世欠下的话哩。一张嘴,就玄天冒燎的。”边说边扯开饧好的面,一下下往锅里揪。
“你见过个啥世面,懂个啥?”孟八爷笑骂。
灵官已将狐皮填满了干沙,一个活生生的狐子趴在沙上。灵官揪揪它的耳朵,动动它的爪子,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漫延。“两个小时前,它还是个活物呢。现在叫‘皮’了”。灵官想,“它有儿女吗?有老婆吗?若有,它们该多难受。”
“去,把架子卸了,把肉埋了。”孟八爷吩咐。
“咋?”花球将手中的面扔进锅里,说:“不吃吗?肉。”
“哈哈,现在谁吃呀?早些年还有人吃。没味道。腥气重得很,吃起来像木头渣子……噢,这肉能治病,你胃疼不?灵官。”
“有点儿。”
“花球,你呢?”
花球正往灶膛里添柴。填得多了,吹口气,一股浓烟扑出,呛得他眼泪直淌。
“有时,心口儿倒有点胀,尤其是吃了剩饭的时候。”
“那就是了。”孟八爷笑道,“这是你的造化。这玩意吃起来没味道,可治病。狐子肉热得很,啥寒胃啥的,一吃准灵。灵官,那就不埋了。用那个塑料袋,包了,放到荫凉地里,不然,一会儿就臭了。”
“哎呀,灵官,快来。”花球叫了,“火太旺,锅要溢了,一个人揪不及。”
孟八爷过来,往火里扔几把沙子,喧起的汤又降了下去:“这是个窍门。火太旺,扔把沙子。锅不滚,往汤里倒点醋,一来滚得快,二来面条不烂。”说着,用湿毛巾擦擦手,取了面两手一抖,便抖成长长一条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