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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灵官就醒了。他实在忍受不了透过被褥传递上来的那股潮湿。

他们睡的是沙漠里独有的“热炕”:刮去篝火燃败的火籽,拌匀热沙,将毡褥铺在上面。不多时,融融暖意就会透过毡达于褥中,给人一种异常惬意的享受。美中不足的是这种热炕易将沙中的潮气带进被褥。大约早五更时,灵官就被那种潮湿弄醒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星星。沙漠里的星星仿佛异于别处,质感很强,显得很低,孤零零悬着,像吊着的一盏盏灯,仿佛搭个梯子就能摘下来。望一阵夜空,灵官便觉得被褥成了神奇的飞毯,载了他,忽忽悠悠,飞到星星之中了。他感到奇异的清爽。那是透明的清爽。没有迷瞪,没有杂念,从里到外清清澈澈。每一次呼吸,都像清凉的液体,洗涤着他的五脏六腑和每一个细胞。真好。他差点叫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孟八爷喊花球起床。声音在晨风中传出老远,又回荡过来,像无数个孟八爷在叫。花球的呵欠夸张而逍遥。孟八爷的咳嗽理直气壮。这声音在晨风中嘹亮而悦耳,与大漠沙洼产生了奇妙的和谐。灵官迷醉了。他甚至怕打破这迷醉。真好。他想。大漠真好。人生真好。一切都好。“啊——”,他像许多自作多情的诗人一样叫出了声,又觉得这充满感情的叫声会招来孟八爷的讥笑,遂将“啊——”字的尾音变成了呵欠。

“啊个屁。快起。”孟八爷斥道。这斥声听来依然那么悦耳。灵官笑着翻个滚,伏在枕头上。他看到了晨雾中隐隐幻幻的黄毛柴棵。薄雾笼罩着它们,显得婆娑万千。沙丘,沙洼,远远的沙岭上那个看不清是何物的黑影儿,都透出奇幻的美。

因灵官和花球少进沙窝,没耐力,孟八爷便安排他们轮流守窝铺。今日花球跟孟八爷追踪,二人带了水和干粮,提了枪走了。走前,孟八爷吩咐道:“晚上我们要是没来,就在沙山上点堆火。记下了吗?”

当然记下了,能不记下吗?灵官笑了。

两个身影渐渐远去了。老的轻灵,少的壮实,两个影儿上了沙梁,凝住了,仿佛在斟酌究竟走哪个方向。这一瞬,成了灵官眼中最美的风景。灰蒙中泛白的天空,黑黝黝的沙岭,两个背枪的猎人,定格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除了内心震颤之外,灵官死活找不出具体的词来形容看到的这幅剪影。在大自然面前,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灵官又看到了骆驼。它卧在沙洼里,昂着脑袋,一动不动,仿佛也迷醉于这大漠之晨了。他觉得,骆驼是大漠里最美的图腾,那么宁静,那么安详,无嗔无怒,无怨无争。寻常时分,人们很少能感到它的存在。饿了,它静静吃几口。累了,它静静卧一阵。人们差点遗忘了它,但它一刻也不曾离开人们。

望着骆驼,灵官觉得自己的胸襟倏然博大了。

他穿了衣服,上了一个最高的沙岭。

东方开始红了。先是一抹浅红,像少女脸上的羞红那么淡,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渐渐地,天空像胭脂透过宣纸那样很快洇出了一晕玫瑰色,蒸气挥发似的扩散,由淡变浓,在东方浓烈出一片辉煌。

一道日边冒出了沙海。——真是“海”。灵官分明看到了涌动的波浪,分明听到了一浪强似一浪的海涛。那亮晃晃的一片,不正是反射着日光的水面吗?

那是多么耀眼的白呀。瞧,那冒出沙海的日边,竟裹带出一道道射向天际的红霞。莫非是黎明母亲诞生太阳时流出的血吗?那么艳丽,那么辉煌。

太阳上升得很快,一蹿一蹿的,不几下,便蹿出大半个脑袋。没有刺目的光,只有纯粹的白。灵官觉得自己都融入这白里了。大漠醒了,万物醒了。晨雾渐渐散了。一切沐浴在醉人的日光中。沙岭明暗相间,阳面披了金纱,阴洼仍黑黝黝的。日光唤醒了大漠。万物睁开沉睡了一夜的眼,向太阳发出灿烂的一笑。

这是大漠一日里最美的时辰。没有寒冷,没有酷暑,没有干渴,没有焦躁,只有美,只有力,只有生命的涌动。对,生命的涌动。

那个白球跳出沙海,跳上浪尖。这是多么惊人的一跳啊。灵官差一点叫出声来。他的胸中鼓荡着激情。大漠的雄奇和博大映入眼帘。一座座沙岭扭动着,黄龙一样游向天边,喧嚣出搅天的生命力来。而足下这条巨梁则静卧着,望着一条条蜿蜒游向天际的游龙,仿佛在酝酿着感情,积蓄着力量,准备进行惊世骇俗的一蹿……灵官笑了。活了,一切都活了,谁说这里是死亡之海呢?这是力,是火,是静默的呐喊,是凝固的进取,是无声的呼啸。

又一股激情潮水似的涌来。灵官举起双臂握紧拳头,他想跳,想吼,就吼了——

“嗨——呔!——”

声音远远地传向沙漠深处,又一声声回荡过来。沙洼里响彻了“呔”、“呔”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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