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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随着太阳的愈来愈高,诗情消失了,画意消失了。大漠露出它本有的残酷。虽在深秋,太阳还是傻乎乎忘了节气似的,把热光尽情地泼在这种被人们戏称为晒驴湾的沙洼里。要是有风,灵官还能忍受,偏偏越需要风时,四下里却涨着气,把沙洼硬生生涨成蒸笼。而寒冷时气温下降时,却又到处是风,你找遍沙漠也找不到一个避风之地,即使一个表面看来肯定避风的面南的环形沙湾,仍是一个灌风洞,四下里的风会泼妇般扑向你,抢走你身上所有的热量。
灵官已喝了三次水。每次只喝一口。他多想趴在水拉子上牛饮一番啊。可在这沙漠腹地,惜水就是惜命。他每次只是润润喉咙。奇怪的是,越润越渴。那股凉丝丝的液体刚一入腹,喉咙马上又变成干山芋皮了。口腔更不争气,像在和泥。每一次搅拌舌头,都令他想到村里人做泥活用的铁锨。
这些,灵官都能忍受。
最难耐的是寂寞。
沙丘上,一眼能望出老远。触目皆苍黄,没有一点儿绿。所有植物都被秋霜染成了灰色。因了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天不似寻常那么蓝。此刻,那个叫天的所在只是一个焦躁暴热的来源。没有一点儿能带来凉意的景色。焦黄,尽是焦黄。燥热,到处是燥热。找不到哪怕一点儿荫凉供他乘。他只有躲进窝铺。窝铺上的黑油布虽说遮挡了下泼的热光,但仅仅待了十分钟,他便逃命似的溜出。他甚至相信,再待下去,孟八爷他们夜里见到的定然是蒸熟的人肉。
钻进黄毛柴,除了搅出呛人的尘灰,觉不出丝毫的凉意。他只好坐在沙丘上,头顶白衬衣。这儿的空气相对还在流动,加上沙还没有被晒得滚烫,屁股上有些许凉意。但这感觉又在提醒他,目前还不是最酷热的时候。一两个时辰后,在滚烫的沙上,他会像火板上的鱼一样。
他经历着从没这么艰难地经历过的时光。寂寞比酷热更能折磨他。除了那峰悠哉游哉吃草的骆驼,他不见一个活物。老鼠和狐子们正在洞中睡觉。苍蝇呢?虫子呢?沙娃娃呢?平素里常见的那些乱七糟八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呢?哪儿去了?仿佛和他捉迷藏似的,一个都不见了。他多想见到一个活物呀。那个像哲学家一样终日沉思,像修道者一样默默用功的骆驼只能给他更寂寞的感觉。他多想见到一只嗡嗡叫着的蜜蜂和扇着翅膀的蝴蝶啊。真要有,他一定会惊喜地扑上去,捉住它们,狂吻它们。甚至,吞下它们。但他知道,这些贵族化的昆虫是很少光顾这个死亡之海的。
太阳的热度在明显增加。灵官仿佛听到有个风葫芦在太阳里吹,吹出一阵强似一阵的火焰。他的身上尽是汗,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干渴更强烈地袭来。他忍住不去喝水。他发现干渴能使他暂时忘却寂寞。这真是一个以毒攻毒的良方。只是,这渴感在跳动,像心脏那样。心念越集中,反应也越强烈。跳动的渴感激起了波纹,一晕晕荡向周身,一次比一次明显,一次比一次强烈,连大脑也嗡嗡发晕了。后来,干渴布满全身。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干尸。
灵官跑下沙丘,跪在盛水桶前,喝一口带有难闻的塑料味儿的水。一股清凉顺着喉咙进了胃部,反倒勾起了他无法遏制的狂饮欲,衬得周身越加干渴。他索性不考虑节约水了,一口气灌了个肚儿圆。
他吁口气,拧上桶盖,仰脸躺在沙上,让开始发烫的沙熨自己的脊背,好舒服。躺一阵,翻身,吃些馍,索性扔了遮阳的衬衣,仰脸向天,让日光尽情炽烤自己。
满肚子的水暂时滋润了奇异的干渴。寂寞又袭向灵官。他觉得已熬了一个世纪,悬在头顶的太阳却一次次提醒他:还早呢,才到正午。如何熬过漫长的下午呢?真不敢想象。而且,此后许多天,将是许多个冷清的上午、焦躁的中午和寂寞的下午。他非常想家。此刻的“家”,是多么清凉的一个梦呀。他想到了村子,想到了门前的那几排沙枣树。沙枣已熟了,涩甜涩甜的。灵官拌拌嘴。此刻,他多想吃几颗那拇指大的带点儿黑斑的沙枣啊。那是村里最好的品种,大,甜,肉头厚,要是喷点酒焐几天,那就更好吃。灵官觉得自己流出了口水,口腔润泽了,渐渐舌头复归柔软。于是,他又想到软儿梨。它一到冬天就黑黑的冻成冰蛋,浸在凉水中又变成一包甜水。他想着自己用牙在果皮上戳个洞,轻轻一吸,哎呀,透心的凉,也透心的甜。灵官笑了,心中清凉了许多,口水也更多,便索性陶醉在遐想之中,寂寞随之淡了。
沙洼终于到了这个节气的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沙粒仿佛在啸叫。灵官坐起了身。他像入浴一样浑身湿透了。遐想很快中断。焦躁又袭上心头。他捞过衬衣,又上了沙丘。沙丘上流动的气流使他透湿的身子清凉了些。满目的焦黄却又令他烦躁不安。记得一本书上说过,黄色是最能叫人烦躁的颜色。某个赌城旅馆的墙壁就用黄色涂料,为的是叫客人无法安心待在房间里,只好去赌博。想到这,灵官越加烦躁。他懊恼地在沙岭上来回走动,像被欲火炽烤得六神无主的叫驴一样。忽然,他想到了民歌《王哥放羊》中的几句唱词,便大声吼唱——
王哥——放羊———燥——气
一下弄——死了——羊——羔子——
有心——捞过来——烧着吃——
可惜了——一张——皮皮子——
“哈哈哈哈……”他大笑了。怪不得。他想,这满目的黄色,能不叫人燥气吗?真是。哈哈。忽地,他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远处的沙尖上,有一个红点。
那是个女人。是个围红头巾的女人。
灵官的心狂跳起来。女人,这是多么美丽的词呀。多么清凉,多么甜蜜,多么……他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儿。
啥美好的词都不如一个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