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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燃起来了。

吃过爆炒的兔肉,孟八爷边饮酒边讲些神神道道的故事。灵官剁好了那据说能治胃寒的狐子肉,放到锅里,加上萝卜和水。花球却不用挖好的灶坑,卖弄地拾来一种沙土相凝而成的叫沙驴棒子的棒状物,插在篝火旁的沙中,成鼎立的三足,架了锅,又从篝火中捡出燃着的几根干柴,放到锅下,火便从沙驴棒子间喷出。很快,锅里响起嗞嗞的声音。

“叫它煮去。多煮一会,才能去掉腥气。嘿,萝卜真是好东西,只有它才能去掉狐子的腥气。别的,都不成。要没萝卜,嘿,那个腥法,别说吃,闻一下,都能把人的肠子熏断。”孟八爷也许是喝多了酒,也许是嘴里有兔肉的缘故,舌头显得有些大,说出话来不似平常。望着孟八爷被火光映得很红的脸,一种异样的感情从灵官心底腾起。这是位可敬的老人,他总是那么乐观、豪爽、诙谐,仿佛他的生活字典里没有“悲观”二字。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灵官就对孟八爷产生过崇拜。那是真正的崇拜。他眼里的孟八爷无所不能,捉兔子,掏麻雀,打狐子,用马莲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狗呀、马呀,都跟活的一样。十多年过去了,孟八爷虽说不再是他的偶像,但心中的敬意却有增无减。他的一生像他那把在风中洋洋洒洒飘动的胡须,飘逸出一段潇洒。

锅里的水响得更大了,像里面有人在吹口哨。灵官往火中丢几根黄毛柴。

“我估摸着,”孟八爷说,“这狐子可能很热,我说的不是肉,而是它自己的感觉……要不它为啥只睡阴洼,不睡阳洼……只有阴洼里它才舒服,肯定是……”

“狐子能活多长时间?”花球问。

“说不上。一般就是十来年。成了精就不一定了。这东西和人一样,一修行寿数就长——不是听说还有长生不老的人吗?”孟八爷说。

“狐子也会修行?谁信呢。”花球故意逗孟八爷。

“嘿,这娃子。啥都会修行,像《白蛇传》上的蛇……狗也会。前几年我养的那条狗,一到十五日夜里就给月亮作揖。狐子当然更会了,一修行就有了灵气——也许是有了灵气才修行。反正不管哪种动物,一修行寿命就长。听说千年狐子毛色就白了,万年狐子毛就黑了。千年白,万年黑嘛……不过那仅仅是一种说法……”

“你见过白狐子吗?”

“见是见过,可没有打。那东西不能打,谁打谁着祸。六〇年,我在大沙河下了个夹脑。第二天早上,一开庄门,嘿,一个白狐子候在门外,腿上带个夹脑。我取了夹子,包些纱布,就放了。那东西打不成,打了不吉利。白福那个傻蛋,听说也打过个白狐子……那是他不懂事……也该着那狐子有那么一劫,不然他连个狐屁都闻不上。那白狐子有灵气,一般抓不住。抓那东西得用白骟狗。千年的狐子怕的是白骟狗。一物降一物。白狐子会变化,会隐身术,可一见白骟狗,哈,屁打胡子,啥法术都不灵了。”

“越说越玄了。”

火很旺。沸水一下下掀着锅盖。灵官找根筷子,揭开锅盖,担在锅上,再盖上锅盖。孟八爷说:“取掉,盖那玩意儿干啥?出腥气,就让它出。火加大。”灵官就掀了锅盖,往火里添了几根柴。

篝火呼呼地燃着。水沸声也很响,使灵官感到一种暖融融的氛围。直到他到沙洼里解手时,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巨大的死寂里。也许是刚离开篝火的缘故,天显得格外黑。那是凝固的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来一把。灵官觉得自己快给黑腌透了。远远听来,孟八爷的声音很微弱,反显得大漠越加孤寂。篝火也很微弱,叫黑夜挤压成嵌在夜中的可怜的亮团。火焰不甘心,一下下燎着逼近的夜。但那一下下舔向夜空的火舌,更衬出夜的顽固和不可战胜。篝火是那么弱小。人在这个巨大的死寂里,一如篝火。

灵官忍受不了黑夜的挤压和死寂的窒息,匆匆提了裤子,回到篝火旁。一听到火苗呼呼的啸叫声,他就感到大漠又喧嚣了。死寂消失了,那种凝固的黑也退到老远。他忽然明白了人们为啥总爱在夜里燃起篝火——绝不仅仅是取暖,更主要的,也许是为了烧去黑暗死寂的挤压,烧出生命的喧嚣。没有篝火,沙漠真像死亡之海。

“行了,把水清掉吧。”孟八爷吩咐道。

花球端下锅,盖上锅盖,把水清到沙上。

“你尝尝,啥味道?”孟八爷说。

灵官撕下一块狐肉,一嚼。他感觉不到是在嚼肉,而像在嚼木头渣子。尤为难吃的是肉中有股异乎寻常的腥味。“呀,好难吃。”灵官吐出了狐肉,皱眉叫道。

“腥气去了许多呢。要不是和萝卜煮,你试试,那股腥气能叫你闭气。”孟八爷望着灵官的哭相,笑了,“那是药,知道不?药哪有好吃的?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忍着些,嘿,这玩意难吃是难吃,可真是个好东西,热。多寒的胃也是一吃就好……要不,再教你个法子:切碎,炒一下。油放多些。一炒,就好吃了。”

灵官遵嘱炒了一下,果然好吃多了。孟八爷和花球也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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