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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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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豁子安顿一番后,孟八爷们出了沙窝,坐半天的车,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张五所在的乡。这儿到处是山。那山,光秃秃的,没一根树木。听说,张五的父亲那辈,这儿也是牧场,很是富庶。穷急了,孟八爷的父辈们,也到这儿来,手背朝地,求爷爷告奶奶,讨口饭吃。后来,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干燥了,那黑松沟,只剩个名儿了。
这黑松沟的穷,也是有名的:“黑松沟,黑松沟,十种九不收,尸骨当柴火,老鸹嗑石头。”这后两句,是说没烧的,也没吃的。后来,烧的问题解决了,因为,随便在山上掏个洞,就能弄出煤来,虽是烟煤,臭气熏天,但那火焰儿,还能把饭熏熟。只是,常用这煤,女人们都得了气管炎,一出气,嗓里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里人所谓的地了。春天,撒上籽后,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要是老天爷开恩,在适当时节,放几个潮屁,给点雨,就能混个肚儿圆。若是天不喷些潮气儿,苗就成干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欢的。但那雨,也不可太大。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里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那泥流,直泻而下,埋房屋,压庄稼,在山道上,冲下深达数丈的沟,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残。
沟旁的羊肠小道,便是路了。不下雨时,路上能行车,或是驴拉架子车,或是三轮子农用车,大些的车,很难过去。进城时,先得步行,或是乘那两种车,在时而怪石时而陷坑的山道上颠几个小时,到达一个相对平坦些的公路。那儿,每天清晨,有一趟过路车进城。也正是因为这,孟八爷才没到张五家来过。一提,张五就说:“那鬼地方,去啥?肠子都能颠出来。”
三转儿说:“今年夏田又晒了,一把也没收。”孟八爷说:“今年有雨呀?”三转儿说:“该下时不下。晒成干草后,下也没用。就看秋禾咋样,再不给点雨,就喝西北风了。三年了,都这样。天要杀人了。好多人,都走西口了。那地,就扔了。扔了也好,下了种,撒了化肥,却收把草。没意思。”
山道上,有几个农民在望天。山坡上的地里,有一个农民,牵匹马,正在踏灰。那飞奔的马蹄儿,印在地里,地就瓷实了,用锨裁成方块,码成墙子,留个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燃若干天后,就成灰了,打碎,撒地里,当肥料。这是祖宗用的法儿,后来不用了,用化肥;再后来,买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传的法儿。
“三转儿,你爹缓没缓?”一个老汉问。
“没哩。”三转儿答,“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爹缓了,你可没大树了。”另一个说。
三转儿叹口气:“再说吧,活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叫我们也缓去。”
孟八爷明白,那“缓”,就是“死”的意思。这儿,人死了,不说死,叫“缓”,是歇息的意思。只要你活着,就得牛一样苦。只有死时,才能缓,索性,就把死叫“缓”了。从这个字眼上,就能看出农民劳作的辛苦。只要活着,你别想缓,按老顺的话说,“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没个卸磨的时候”。祖宗不是说“勤俭持家”吗?他们“勤”了,除了缓外,总在劳作;也“俭”,连那长了黑毛的馍,也舍不得扔掉,为啥仍是穷呢?那勤俭,咋连个生存都维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红眼老汉道:“走哪儿也没用。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火车上,尽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况人。哪儿也一样,都不好过。还是守祖宗本分吧。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三转儿说:“啥?再守,连屁都夹不住了。”
“跟你爹学那一手呀。学上一手,混个肚儿圆没问题。”红眼老汉说。
三转儿淡淡地说:“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学。鹞子们,叫人家撵得往老鼠洞里钻。我可是头一落枕头,就能扯呼噜。再说,学成爹那样,又咋样?折腾了一辈子,也没挖断穷根。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没钱,天叫他缓,他不缓,也由不了他。”
红眼老汉道:“也倒是,命里有五升,强如起五更。跑到天边,也逃不过命去。……哎,三转儿,你的煤窑里,叫我背些。”
“成哩。”三转儿说,“可别碰那柱子。上回,往下掉煤呢。一碰,怕就塌了。”
听着他们的议论,孟八爷很沉重。就是,他也折腾了一辈子,那穷,仍影子似的跟在身后。莫非,这真是命?莫非,这一方水土养的人是一种命?怪事。
三转儿给孟八爷解释:“我挖了一个月,挖了个煤窑,烧煤是不愁了。不然,连烟火都没法动了。……成哩,只要你猪哩狗哩问一下,背多少也成哩。可我不同意,他也不敢动。”他的语气竟得意了。
孟八爷发现,这娃儿,比张五差远了。做一点小事就得意,能有个啥好脏腑?
转过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泞晒干后很是难走的路,见几个人家,背山而居,房舍低矮,土眉土样。门前,有几个土眉土样的人正在谈喧。见三转儿过来,一个说:“三转儿,就差你家的了。你可是同意求雨的。”三转儿道:“没问题。迟了你的时间,迟不了你的钱。这几天,我精肚子上勒草腰儿呢。”
三转儿解释道:“那是会长们,要求雨哩,一人收五块……哎,四爷,雨啥时求?”那会长道:“明日个。”
再往前走,顺水流冲开的槽子上山,就是张五家了。三转儿大声说:“爹,孟八爷来了。”却听不到回音。院里有五间房,都矮。看那样子,住几十年了,破旧不堪。一个年轻媳妇出来,打个招呼。几个娃儿看戏一样看来人。
进了北屋,孟八爷把几块砖茶放桌上,睁眼瞅许久,才见炕上有一堆被窝,被窝里露出个干骨似的胳膊,一个小小的脑袋,仿佛木乃伊,眼窝里却有光。“你来了?”那人发出声音。竟是张五。孟八爷吃惊了。上回见他时,还是条汉子呢,不到十天,竟成这样了。
张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却无起的气力了。三转儿上前,扶他起来。一架包着黄皮的骷髅就出现了。那肋条,已历历可数,肚皮也贴到脊背上了。最扎眼的是腿,那两条干骨,甚至不能叫腿了。“瞧,这样子。”张五笑道,声音很是微弱。
孟八爷不知说啥好,他吃惊地望一下屋里。虽然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吃惊了。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够着梁了。檩子被烟熏成漆黑,油油的,泛着亮光。两扇破旧的门扇大开着,因为一关门,屋里就看不清人了。面南的墙上,有个尺把方圆的窗,竖里横里交叉些木条,粘上纸,便是唯一的窗户。地上是一个火炉,一个破旧的柜,一条木凳,一个箱子。炕上,几床破旧被窝,张五盖了一床,铺了一床。靠窗,坐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子。这是张五的女人,打过招呼,那女人再没说话,她把所有气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里捞出难听的咝咝声。
才坐了,张五又呻吟起来。孟八爷说:“睡下,睡下。”他托住张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绊了一辈子,跌绊了个啥?”孟八爷问。这是他一进屋就萦在心里的问号。原以为,以张五的本事,会是当地富户,没想到,竟是这样子。
张五吃力地说:“跌绊来的,都进肚子了。不是我跌绊,他们能活?就这,小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那东西,找到没?”
孟八爷明白他问鸦片烟,就取出来。张五一见,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说:“来,松活一下,好好儿喧喧。”三转儿卷个纸筒儿,张五接了,一头放嘴上,一头放鸦片上。三转儿拿烧红的火钳一烫,腾起一股白烟。张五深吸一口,呛出一串咳嗽。
“少少烫。”老女人说。她嫌儿子一下烫得太多,浪费了。
张五又吸几口,说:“立马松活了……这是真货。前天,找了些,不冒烟。你哪儿弄的?得好些钱吧。”孟八爷说:“瘸阿卡的。”“我还不知道他有黑货。”
“没了。就这些,还是我厚着老脸赖的。”
张五精神了些,他说:“叫你来,是安顿个事儿,一来,小心鹞子们。我一死,他们啥事都干得出。近来,也叫撵急了,家也不敢回。你小心些。再一个,那药,你有没?就那个闭气散。这罪,我实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脱孽。”
孟八爷怀里,正揣着那药呢,却说:“早没了。你胡想啥?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张五说:“我的阵势,我知道。好不了,杀了一辈子生,该着这么个报应。还不知地狱的账,咋个算法?”
老女人过来,边吃力地呼吸,边伸出手,从张五手里抠出那块鸦片,说:“这东西,咝——,还是我收着,咝——,痛了,咝——,用——,想寻无常,咝——,没门,咝——”看来,她是怕张五吞了鸦片自杀。张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说:“还有,这小娃子,你能帮了,帮一下;帮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爷没敢答应。他知道,这儿媳妇贵,没两万娶不进家,而自己,也没几两油可熬了,不像前几年,提个枪,进沙窝,乒乓一阵,就有钱了。现在,他也穷得夹不住屁了,这次来的车费茶叶钱,还是向豁子借的呢。至于红脸的骆驼,更成了心病。那所谓的奖金,能否指望,难说。他不能向张五打空枪夸海口。
张五也明白这一点,闭了眼,许久,才说:“你瞧,有合适的了,给介绍一个,能过日子就成。这些日子,拼了老命,也给生发了些钱,看病花了些,还剩几千,再借些,或许就够了。这是命换的。用动物的命,用老子的命。他们来过,公安局的。见我这口气,也喘不了多久,就没为难我。”
三转儿说:“人家,等鹞子们上钩呢,老见收皮子的回民。我瞧那个铸铝锅的,也不地道。”
张五说:“别人的事少掺合,莫往法网里钻。人家来了,抓也罢,啥也罢,你少掺合,也少给鹞子们通风报信,听天由命吧。”“知道知道。”三转儿说。
张五疲惫地闭了眼。孟八爷叫出三转儿,问:“说实话,是不是癌症?”三转儿说:“查了,不是。”“为啥不治?”“问了,得动手术,得一万多。”“家里有多少钱?”“没啦。”“你爹不是说还有几千吗?”“叫公安局罚了。你别告诉爹,不给,他们就要抓人。爹苦了一辈子,死在狱里,就成破头野鬼了。交了钱,才没抓。后来,才发现,他们没抓爹,是想钓鹞子们。”孟八爷叹了口气。
三转儿又说:“瞧,连止痛针也没钱打。赊了几针,人家就不赊了。再说,一般针也不顶事,除非杜冷丁,那针不好买……倒有私卖的,一支十块,哪有钱?”
又说:“就是公安局不罚,那点儿钱也不够住院。爹说六十的人了,能动手术,他也不动了,留个囫囵身子吧。他怕闹不好,人财两空。”
孟八爷说:“我回去想个法儿,你们弟兄们也商量一下,凑些钱,治!那病,又不是要命的病,一动手术,就好。二愣子他们,没来?”
三转儿叹口气:“给挖甘草的带过信,不知为啥,他没来。……迟了,大夫说,那体子,一开刀,就下不了手术台。”孟八爷心里一阵阵发冷。那病,本不是个要命病,但终究,会要了张五的命。穷汉,得不起病了。
“瞧,牲口也卖了。”三转儿指指山坡上掏的牲口圈,里面空荡荡的。“我也不是没尽力。心尽了,力也尽了,光这十几天,就花了千几。我还愁着咋发丧呢。”
“老大呢?”孟八爷问。
“逃计划生育去了。瞧,这都是他的丫头。”孟八爷望那几个娃儿。娃儿们一脸垢甲,也望他。孟八爷想,穷了,你就少生些娃儿,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养上一窝吃饭的口,却又没只挣钱的手。不穷?怪事。
孟八爷朝厨房扬扬下巴:“那是二愣子的?”
三转儿嗯一声,说:“这是第二个。第一个是盖天病。”
这盖天病,孟八爷听说过,开始,是同不得房,到后来,女人下身里就出指头粗的蛆,出些日子,女人就死了。他说:“听说那病,杀个乌鸡,就能引出病来。有个女人,偷了只乌鸡,鸡主儿找上门来,她赶紧把鸡塞进被窝。人一走,嘿,那下身里的虫子全叫吸引出来了……没试试?”
“试过,没用。花了好些钱,还是死了。”
“人穷了,得的病也怪。”孟八爷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三转儿说,“这是第二个,姐姐换的。”
孟八爷于是想到了那个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黄头发丫头。那年,她和她妈到沙湾混光阴时,在他家住了两个月,在老顺家住了两个月。那丫头,老在学校门口旋。孟八爷给校长说了说,叫她进了教室,旁听了三个月。“你姐,书念了没?”孟八爷问。三转儿说:“娃子都当睁眼瞎哩,丫头片子,念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