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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早落气了。那皮包骷髅似的面容青桔桔的,看去很吓人。听说,业障重的人死了,都这样。屋外,老女人在嚎哭,嚎几声,咝咝地喘几声,再嚎。院里人不多。因村里人都看祈雨去了,这哭声,没引来多少闲人。

小屋门口,是两个便衣,一个向里,一个向外,拿了枪,警惕地望。屋里有三个人,都叫鞋带扎了拇指,很是沮丧。有一个很面熟,想一阵,才记起上回在沙窝里见过。跟了鹞子截他时,他跟发威的叫驴似的,这会儿恹了。

二愣子正劝嚎哭的母亲,他才赶到。他也许以为,那便衣,是孟八爷带来的,吓死了爹爹,便恶狠狠瞪孟八爷,恨不得活吞了他。孟八爷也懒得解释,吩咐三转儿点个灯来,放亡者头前。这是引路灯,在阴曹地府为张五引路。没它,张五就黑咕隆咚看不清路。

孟八爷很难受。张五一生,就这样完了。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去。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忘了这世上,曾活过个张五。千千万万个张五,就这样被岁月之水冲洗得没一点痕迹了。

望着张五木然大睁的眼,孟八爷搓热了手掌,捋下他眼皮,边焐,边念叨:“老崽,闭上眼吧,下辈子,重活个人,好好活。”却怀疑,是否真有下辈子?就算有,像张五这样杀业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转成人?按佛教的说法,他得生生世世转成野兽,去偿还命债。莫非,他连个下辈子好好活人的机会也没了?

又想,人死了,亲人痛苦,朋友痛苦。那野兽死了,想来也会有痛苦的野兽。当初,他和张五的枪,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如今,又轮到张五的亲人痛苦了。这痛苦,并不因张五曾有过的强大而稍许减弱。

焐一阵,取了手,见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张黄纸,盖在张五脸上。

因祈完了雨,有人开始往张五家来了。四爷一进门,就呵斥哭嚎的老女人:“起来!起来!嚎啥?嚎又嚎不活。”神态很是威严。女人却不望他,明知嚎不活张五,仍是扯了嗓门,嚎一声,使劲地咝咝几下,再嚎。

三转儿过来,跪地上,给四爷磕个头,说:“四爷,这大东你当。爹活时,你和他最要好。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闲屁。”四爷大声说,“自家人,说啥外家话?棺木子呢?不然,叫老猫儿叼去一块,就没个囫囵身子了。”

三转儿小心望一眼四爷,嗫嚅道:“爹安顿过,叫弄个席巴子卷出去算了。”见四爷瞪眼,又解释道,烦“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药,又是罚,穷得夹不住屁了。”

四爷骂道:“你爹又不是狗。去,领个人,把我的那个抬来先用,虽是个白杨的,可上了三道漆。”

“知道,知道。”三转儿高兴了,“我给你上四道漆。”

因为是外客,孟八爷不便插话。他知道,哪儿,都忌讳反客为主。你一管,那大东就会一甩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就只能静静地瞅。见这四爷为人,倒也仗义,孟八爷想,这地方,竟也有这等人物。

四爷又安排几人去宰猪。很快,猪的尖叫撕裂天空,压住了女人的干嚎,冲去了死人带来的沉闷。

老栋又进来了。看那样子,并没追上鹞子。他走向张五,静立一阵,烧了几张纸,才押着那三人走了。他没望孟八爷。孟八爷明白是为避免误会,但二愣子还是阴阴地瞅他。

三转儿带几人抬来涂了大红油漆的棺材,四爷叫他们放在正对庄门的院脑里。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着大山。四爷指挥几人,扯着被褥,把张五从炕上抬下,开始入殓。出门时,风卷了张五脸上的黄纸。望着那皮包骨头的小脑袋,孟八爷心里隐隐作疼。很难想象,这便是曾经扬名一时的好猎手。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枪法,他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但这响当当的名头并没使他躲过死神。死亡是块厚厚的布,把啥都盖了。

不知何时,张五那被孟八爷的热手焐闭的眼睛又睁开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这眼珠,已无任何张五的气息了。先前,进入这眼珠的猎物,很少有逃脱的……还有那手,曾是怎样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无力地下垂,无助地晃荡,青白的皮肤包着干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要不了几日,虫子就肆虐了,把手们剥食得面目皆非。……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义。张五也罢,孟八爷也罢,老栋也罢,都躲不过那归宿。他想,当初,要是张五想到自己终究会成这副模样,还那样执著地奔波不?

几个汉子开始烫猪。一口大锅安在院里,那猪,就在沸水里上下窜。十几分钟前,它是活的,现在也死了。那身子虽瘦,却比张五胖多了。养的和被养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们把张五顺进棺材,这便是入殓了。取那床被张五铺过的褥子时,费了些周折。老女人说,一死百了,盖了铺了都是浪费,不如取了,换了一个床单。好在三转儿没备下寿衣啥的,倒也免了给死人穿衣的啰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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