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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4
早晨,瘸阿卡起得很早,又是供水,又是上香,又是摇那个嘛尼轮,嘴里还咕噜些孟八爷一听就打呵欠的声音。山洞的正堂里挂块黄布,黄布下有个小洞,小洞里有个铜佛。瘸阿卡就朝那铜佛摇嘛尼轮,磕大头,上供,还在洞外的烟供炉里煨了柏枝,撒些炒面,供山神。
孟八爷感到好笑,看他这样子,虔诚极了,可又狩猎杀生。瘸阿卡只在初一、初八、十五日三天不狩猎不杀生,其余时间随缘。有吃的了,多转转嘛尼轮。没吃的了,就把嘛尼轮放到黄布后的洞里,带了夹脑和扣子,去生发养命食。
瘸阿卡忙完早上的功课,才端过一碗面,一碗酥油奶茶。这便是早饭了。“早上舔,中午拌,晚上吃的糊糊面。”这便是瘸阿卡平日的食谱。
“要不要粬拉,吃了不闹肚子。”瘸阿卡问。
“不要。牙口不好,上回那些,囫囵咽了。”
孟八爷用舌头舔一下炒面,喝一口酥油奶茶,说:“我可真不明白,你明明信佛,可又杀生,不矛盾吗?”瘸阿卡笑道:“人就生活在矛盾里。藏人哪个不信佛?可谁也免不了杀生。没法呀,人总得吃饭,几天不吃,人身就没了,还修啥佛?别看这身子肮脏,可是个天大的宝呀,成佛也靠它,做祖也靠它,当然,杀生造业的,也是它。没听说过哪个鬼修成佛的,为啥?那些鬼们,整天受罪,火烧了,刀劈了,忍饥了,挨饿了,哪有修行的闲心?那天人,也就是汉人说的神仙,又叫福烧着了,想啥有啥,乐不可支,谁愿意吃苦修行?要修行,还得用这个臭皮囊。有它麻烦,没它还不行。”
孟八爷问:“按你的说法,杀生究竟有没有罪?”瘸阿卡说:“咋没罪?罪太大了。”“遭不遭报应?”“咋不遭。欲知世上刀兵劫,且听屠门磨刀声。你不见,历史上过些年成,藏人就遭大难,就有人举了刀枪杀来,那就是报应了。杀业是定业,难转得很。我虽然念嘛尼子,心里还是嘀咕,下辈子转个啥呢?唉,光是狼,就杀了百十条了。这笔债,哪辈子才能还清?”说着,瘸阿卡一脸沮丧。
孟八爷笑了:“想那么多干啥?活着时,好好活着。死了,管他变啥变啥。对那个轮回啥的,我不管它。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活着,好好干些事。这也是积功德呢,比念嘛尼子还管用。”
“这话不假。”瘸阿卡笑道,“这才是真修行呢。黑心人念佛,不如白心人不念佛。我看呀,你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我不管下辈子,只希望子孙们也能像我们一样,有碗饭吃,别断子绝孙就成。知道不?猪肚井那儿,唐朝时还是马场。后来咋了?沙压了,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哩,别说住人,养鹰雀都立不住脚了。”
这时,老栋、拉姆和土登进了洞。老栋一脸欣喜。原来,夜里,老栋费了半斤唾沫,才打消了土登的顾虑。土登告诉他,贼们执意要买他的那把枪,说好后天见面。
孟八爷举举炒面碗。老栋摆手道:“吃了,也是这。嘿呀,差点把我呛死,舔时一吸气,炒面进气管了。”拉姆笑道:“你又不是爬坡的老牛,能那样吸气?”土登却显得心事重重。
拉姆跑到白鹿跟前,抚抚鹿角,问:“阿卡,神鹿吃过没?”
“喂了,没吃。”瘸阿卡说,“随缘吧。也许,它知道它的命。有灵性的生灵,知道自己的住世时间。时间到了,绝不赖在世上。”
拉姆嗔道:“又胡说了,神鹿不走的。神鹿呀神鹿,多住些年,成不?”
瘸阿卡接口道:“就是。再等几年,你就驮了她,当黑羔子的新娘。”拉姆笑道,“这才像话。听阿卡的话,等我,成不?”
“羞不?”瘸阿卡笑道:“瞧,现在的姑娘,脸皮多厚。我们那阵,一提结婚,羞死了。瞧她,一提黑羔子,眼睛就笑成鸽粪圈儿了。”拉姆羞红了脸,却说:“就笑,就笑。气死你。”她取过一把草,递到白鹿嘴前,说:“唉,你该吃些呀,不吃不喝好多天了,流眼泪,也得喝些水。真不知,你的眼泪从哪儿来的?”忽然,她惊叫道:“阿卡,神鹿的眼睛咋瓷了?”
孟八爷一看,果然,白鹿眼里没一点光彩,呼吸也变成了蛛丝,似有似无。他知道,这是要落气的征兆。
瘸阿卡“乖乖”几声,吩咐道:“土登,快去叫格拉,叫佛爷也来,神鹿……唉,怕是要归位了。”土登应声而去。拉姆哭出声来。
瘸阿卡劝道:“丫头,不哭,人家,要归位呢,总不能老叫人家待在人间受罪。人家是神,神有神位。你能见着它,是缘分。……别哭,瞧,你一哭,神鹿难受了。”
果然,白鹿腹部抽搐了几下。拉姆连忙抹去泪,但哽咽,仍从胸腔里迸出。
老栋道:“要落气了。”瘸阿卡取过嘛尼轮,边摇,边咕哝,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超度。洞里显得很闷。
格拉进来,说:“让个地方。”土登跟在后面,扶个胖喇嘛,想来是活佛。洞里太小,再进不来人。孟八爷拉拉老栋衣袖,说:“走,我们到外面。”格拉闪开身子,放他们出去。
活佛一进去。拉姆的哭声又起了。洞里传出浑厚的诵经声。
太阳很高了。阳光穿过淡淡的雾,射来,很是灿烂。一个大好的天里,白鹿却要死了。大好的天并不因白鹿的死而略显阴沉,哪怕它是神鹿。鸟儿在树间鸣啾,听那声调,也很是欢快。这就是世界,死的死,生的生,乐的乐,悲的悲。
经咒声,一浪接一浪,从洞里潮水似的涌出。间或,还夹着金刚铃清脆的声音。土登木了脸,立在洞外。不远处,有几个牧民,有的掐念珠,有的摇嘛尼轮,一脸肃然。远处,尚有人朝这边走来。
孟八爷听到老栋不易察觉的叹息。
人渐渐多了。毛爷洞上方的山坡上,站满了人,他们一脸肃然,都不约而同地诵一种声音。那便是嘛尼子,也叫六字大明咒,也就是汉地那爱吃狗肉的济公念的“嗡嘛尼叭咪吽”。他们送着白鹿,为神鹿祈祷,同时也为自己的未来祈祷。咒声一晕晕荡去,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
格拉和瘸阿卡抬出了白鹿。鹿头已经垂下,但眼却没闭。多日的绝食使它瘦骨嶙峋。唯一能显示其神性的,是那纯白的鹿毛和九叉鹿角。
拉姆跟在身后。她强仰着哭声,却仰不住眼泪。
活佛的声音很响,这是训练有素的低沉浑厚的胸音,虽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声音,在人们心头,闷雷似滚。
在咒声中,几个牧民从格拉和瘸阿卡手里接过白鹿,穿过人群,缓缓走向那个掩映在绿树间的寺院。
牧民们也缓缓地跟在后面。嘛尼声滚满山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