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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八爷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那怪声一响,他立马就睁了眼,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咳嗽。

“吭!吭!”声音很大,连风雨声都盖了,在山沟里荡出老远。

“吁——”老栋轻声制止。

可有几条虫儿在气管里搔,孟八爷由不了自己,那连珠炮似的声响,一串串炸出。

“瞧,一眯盹,伤风了。”趁咳嗽间隙,孟八爷埋怨道。话音没落,又觉鼻头痒了,刚要用手捂,喷嚏声已在山沟里炸起。

土登偷偷笑了。

老栋埋怨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你这怪声一冒,啥都吓跑了。回去吧,认得路不?”

“坚持吧,坚持吧。”孟八爷用手捂住嘴巴,但那喷嚏,还是从指缝里迸出。

“快点!”老栋催道。

孟八爷只好爬起。身子已硬了,活动了一阵,才能重新支配脚。天亮了些,雨却没小,衣服上的泥泞变成浑水,流了下去。孟八爷觉得鼻腔里也有雨流下,冲得他连连打喷嚏。

“快点!”老栋又催道。

孟八爷慢慢顺下山坡,摸下山去。路旁的沟里炸雷般响着水声。记得来时,水还不大,下了半夜雨,山水也肥了。他怕自己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沟,就成水鬼了。这一紧张,倒把喷嚏吓跑了。

老栋打发土登摸来,牵了他的手。摸索许久,才把他领到通往毛爷洞的路口。土登悄声说:“山神保你呢。这罪,真不是人受的。唉,真熬不住了,没办法。”说罢,又摸了回去。土登这一说,孟八爷才发现,不知何时,心里竟轻松了。这罪,真不是人受的。寒冷,泥泞,腰酸背疼,污浊不堪……使他从心底里怕了。心头却倏然升起对老栋们的敬意。他可以溜走,不受这罪,但老栋们,却蝎虎子挨鞭子,得死撑。孟八爷于是原谅了老栋的吃鹿肉。他想,就凭人家心甘情愿受这份罪,你山神爷也该主动为他们供只鹿来。要不是为保你的马,人家正搂了媳妇滚热被窝呢。

土登领过那段他不熟悉的路,上山就容易了。他常上毛爷洞,路熟,哪儿有沟,哪儿有坎,心中有数。山道上有股水流,冲了泥泞,路上反倒不滑了。孟八爷就索性踩了水路上去。

一摇栅栏,瘸阿卡就划亮火柴,点了灯,开了门。“哎呀,老崽,成水鬼了。”

“冻死了,冻死了。”孟八爷哆嗦着。

“我也没睡实落。正想你咋熬呢?其实,根本没必要,人家不会夜里来,或者,你们早五更去也成。脱了裤子放屁,多了一道手续。这罪,活该受。”瘸阿卡折把柴条,引燃牛粪。

“谁说不是呢。”孟八爷哆嗦着,想脱去湿衣服,手臂却硬了,半晌也不能如愿,“不过,他们怕地理鬼报信,这倒有可能,一惊动,就麻烦了。再说,贼们也可能趁黑摸了来。”

“也倒是。脱了,脱了,都脱了。”瘸阿卡往燃烧的柴里丢块干牛粪,过来,帮孟八爷脱衣服,“裤子也脱了,那老屌,又不能当钱儿肉卖,我不稀罕。”三下两下地,孟八爷就赤条条了。他立在当地,很响地打着喷嚏。瘸阿卡拍拍他很有弹性的臀部,赞道:“这体子,还顶个老叫驴呢。”孟八爷懒得和他打趣,捞个枕巾,胡乱擦几下,钻入被窝。“冻死了,冻死了。”他哆嗦着,又是一串咳嗽。

“伤风了。我给你熬些姜汤。”瘸阿卡捣鼓一阵,取个锅,加了水,放在牛粪火上,说:“要说,警察那碗饭,也真不好吃。”

“就是。那真是受罪,泥乎乎的,又冷又脏,卧一夜,真不是人受的。”孟八爷打个寒噤,又说,“以前,我还看不惯他们呢。看来,没他们,还真不成。”

“一物降一物呢。那帮人,就怕他们,至于平头百姓,人家才不往眼里放呢,想动刀子,就动,凶神恶煞似的。”锅里的水嗞嗞起来。瘸阿卡又开始捣弄,“给你弄块红糖,美美灌肚子姜汤,蒙了驴头,出身臭汗,啥风寒也驱了。你不是脏腑热吗,能不能吃姜?”

“能,能。”孟八爷哆嗦着嘴唇应道。那脏腑热,是不吃鹿肉找的借口。其实,他肚里不但不热,还时不时咕噜,像是要闹肚子。瞧,那症候,越来越明显了。

孟八爷翻起身,也懒得穿衣,捞过瘸阿卡的一个棉袍,披了,说:“你不说脏腑热,倒还罢了。一说,倒咯咛咯咛疼了。”

瘸阿卡边用羊皮做的“皮老鼠”往炉里兜风,边说:“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去,洞口上洼里有堆灰。”

孟八爷从老栋带来的包里摸些卫生纸,拖鞋出了洞。那雨,又大了,成暴雨了。下山风也利得邪乎,仿佛已不是风,成汹涌的洪水了。孟八爷简直立不稳脚了,想:“这阵候,老栋们咋熬呀?”他有点后怕,若不是咳嗽,此刻,他也卧在泥水中遭雨泼呢。他祷告道:“山神爷,保佑他们抓住恶人吧。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天地连成了一块,到处是黑,到处是风声,到处在泼水。那风,也许是穿过林阔的缘故,带着尖利的啸音,很是可怖。记忆中,似乎没遭过这号雨呢。他胡乱找个地方,解了手,进了洞,又钻入被窝,想:“要是不咳嗽,这会儿,不知成啥样儿了。”

牛粪柔和的火焰,溢出炉外,只看那火焰,心就暖了。孟八爷趴在被窝里,既为自己庆幸,又为老栋们担忧。看来,谁都怕苦,好汉也罢,懦夫也罢,都怕苦,但怕归怕,做归做,怕中做,才不失为一条汉子。他想,那老栋们,也算好汉呢。

瘸阿卡端了锅,姜汤倒入碗中,端了过来。孟八爷接了,边吹,边慢慢地喝。很快,胃里的温暖荡向全身,虽时不时暴出一串咳嗽,但冷,分明是驱散了。“要是他们也来碗姜汤多好。”他想。

“拉姆,”瘸阿卡道,“瞅上黑羔子了,情愿得很。可那娃子,嘿,书念愚了,尽是些古怪想法。你见了,劝劝他,活人了世嘛,较那么真干啥?有女百家求,想娶拉姆的,踏折门槛了。可别叫人抢了去。”

孟八爷道:“那娃子,倒很对我的脾胃。活人嘛,既要有盛饭的肚子,也要有想事的心。……有去痛片没有?肚子才好了些,头咋也疼了?”

“去痛片没有。有一口黑货哩,你抽不?”

一听有鸦片烟,孟八爷一骨碌爬起来,“听说,那玩意治咳嗽最利索,拿来,快拿来!”瘸阿卡拿过罐头瓶来,取出个小指粗细的黑棒,再用报纸卷个纸卷儿,递给孟八爷,叫他吸,自己则烧红火钳,烫那“黑货”。一股白烟腾起,孟八爷嗞嗞地吸着。

“松活了没?”瘸阿卡问。

“松活了,立马松活了。那黑货,你留下没用,给我算了。”瘸阿卡笑骂:“给你点颜色,你往大红里染哩。”说归说,却递过黑棒儿。

孟八爷喝了姜汤,不冷了;吸了黑货,不咳嗽了,睡意趁机袭来了。洞外泼水声虽响得骇人,他还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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