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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5
许久,那氛围仍淹着孟八爷,老栋也沉默着。隐约的咒声随风飘来。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啥信教。”老栋说,“可以让死亡变得庄严。”
孟八爷不语。
老栋又说:“当然,还可以活得安宁。”
孟八爷叹口气,进了洞。浓浓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鹿卧过的地上,有块鲜明的印迹。那束草还放在那儿,还有已干的炒面糊。方才,这儿还卧着“神鹿”,现在,啥也没了。才一顿饭工夫,活的就成了死的。浓浓的沧桑涌上心头,他忽然想到自己。别看他正叹神鹿呢,只要一口气接不上,就轮到别人叹自己了。可看到这一点的,有多少人呢?
“你说,命有多长?”孟八爷问。
老栋懵了一下,半晌,才答:“有长的,有短的,不过百年。”
“不对。命不长,只有一口气长。”
老栋笑了:“对。要是今早上,挨呛的那会儿,一口气上不来,就没我了。”
孟八爷叹息道:“那帮打鹿的,咋不明白这道理呢?趁着气没断,好好做些善事,才不枉来这人世一趟。”顿一顿,又说,“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早些年,至少有几千条命断在我手里,真鬼迷心窍了。我迷,是我识不了多少字,可那些识文断字定政策的,咋也迷呢?”
老栋应合道:“就是。前些年,把那麻雀,也列入‘四害’,打死的,比那沙漠里的沙子还多。现在,你想找个麻雀,也得拨亮眼珠子寻半天。那虫子,倒铺天盖地了。”
孟八爷闷闷地叹口气,仰脸躺在炕上。
老栋道:“我打了电话,给局里,谈了土登的事,他们要派人来。”“那信儿,究竟实不?”“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说实话,现在,局里也黑馍馍盖天窗呢,有用的线索不多。有这线索,总比没有好。”
“也倒是。”孟八爷爬起身,从炉上取过茶壶,沏杯奶茶,递给老栋。这茶壶,常在炉上煨着,壶身上还裹了几层棉布,保暖,啥时喝,都有热茶。“要酥油不?”孟八爷问。
“不要,那玩意儿,喝不惯。……按土登的说法,明天他们来。今夜,我们得找个地方潜伏,等他们上门。好不容易逮个线索,可不能断了。我叫土登的爹妈到别人家避避,以防叫逮了做人质。我看了看,土登家附近,倒有潜伏的地方。今夜,趁黑去,免得打草惊蛇。”
正说着,瘸阿卡来了。一进洞,就叫:“好福气,你们真是好福气。我给你们弄了个鹿脖子。”
“白鹿的吗?”孟八爷问。
瘸阿卡道:“乖乖,那是神鹿,快别胡说。佛爷正念经超度呢,说是要用藏药炮制一下,就供在庙上。这是我另外弄的,叫你们尝个鲜。”他舀瓢水,洗那肉。
“不是说,鹿是山神爷的马,打不得吗?这鹿肉,打哪里来?”孟八爷问。
瘸阿卡神秘地笑笑:“这,你就别问了。也就是我,人家才敢拿出来。”
孟八爷震惊了。看来,这牧民中间,也有偷猎者。瞧,瘸阿卡还庆幸他们的好口福呢。孟八爷长长地叹了气,心倏然阴了。
鹿肉果然很香,锅一滚,香味就溢满山洞了。瘸阿卡捞出几块,取过盐碟,说:“来,嫩些香,再煮就老了。”老栋望一眼孟八爷,笑笑,撕了一块,抹点盐,咬了一口,唏哩道:“香,果然香。”瘸阿卡笑道:“你们是贵客。招待贵客,得稀罕物。吃呀,老崽。”他招呼孟八爷。
孟八爷觉得很别扭,总把这肉和白鹿连在一起,总想到白鹿的哭。一想到保鹿的他们要吃鹿肉,就觉得对不起良心了。任是啥,骗也没啥,骗良心,骗自己,就没啥活头了。
“来,这一块。”瘸阿卡递过一块,“这块嫩。这可是大补呀。”
瘸阿卡这一劝,孟八爷有了推辞的理由:“我脏腑热,瞧,”他张开口,“这牙花子,都肿了。上火了,面食一多,就上火。这肉,一吃,脑袋怕都要肿了。”
“这东西,热倒是热。”瘸阿卡这才不劝了,张口撕了一块,腮上的两棱肉飞动起来。
望望老栋的馋相,孟八爷觉得很滑稽。老栋在他心中的位置又低了。他轻叹一声。这辈子,虽没干过啥大事,可有一点,他做到了从不骗自己。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呢?
“那,你喝些鹿肉汤?”瘸阿卡问。
“不了,汤也热,我喝糊糊面吧。”孟八爷说。他走过去,取个碗,倒了半碗开水,抽开炒面匣,舀一勺,边往开水里撒,边用筷子搅。这便是“糊糊面”。
“加点羊油。”瘸阿卡扔了一节鹿骨,取过一个羊油碗。
孟八爷摇摇头:“不要不要。那味儿,吃不惯。”
“吃点羊肉?”
“不要。这就好。”
“小鬼受不了大祭祀。”瘸阿卡咕哝一声,又从锅里捞出块鹿肉,递给老栋。
孟八爷喝了糊糊面,出了洞。太阳光泼来,暖融融的,身心虽被熨得舒适,但总觉被一种虚假的感觉浸泡了。
从远处的林阔里,隐隐荡来寺院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