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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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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村口,就见有一群人在嚷嚷,猛子还以为吵架呢。一听,原来是老鼠成了精,把地里的黄豆全偷光了。村里人种黄豆,原为生个豆芽儿吃。听说黄豆营养高,吃不起肉时,吃些黄豆,也能补身子,却叫那老鼠偷了去。奶奶的。
“只剩下豆荚儿了。开始,还没发现,一摸,哟,籽儿不见了。细瞧,哟,都没籽儿。我一说,别人才注意到。这老鼠,也知道营养哩,专偷黄豆。”这是大头女人会兰子的声音。
“谁说的?苞谷也偷。你瞧去,秆上的苞谷囫囵的不多。”凤香说。
“嘿,不怕人了。那天,我去地里,哎呀,一个大老鼠正望我,比猫还大,嘴一鼓一鼓的,怕是个鼠王呢。我吼了几声,它理也不理,黑溜溜的眼睛直望我,好像在笑。”会兰子说。
“人家是看上你了,叫你给它当老婆呢。”毛旦嬉皮笑脸地说,见猛子过来,他又叫:“哎呀,猛子,你才来,你妈的鼻子也拧偏了,好容易省个钱,抓个鸡娃,一天几个,一天几个,叫老鼠偷吃了。要说,这该孟八爷赔,他当初要是不打狐子,老鼠想起群,也没那个门道。”
猛子道:“风刮倒了赖天爷哩。不过,狐子吃老鼠凶,倒不假。哎,你们吃肉不?那黄豆,咋说也是个黄豆,营养再高,能高过羊肉?瞧。”他指指骆驼上的驮子,人们才发现,上面驮的,是羊。
“咋,闹瘟疫了?”凤香问。
“啥瘟疫?”猛子大声说,“叫狼咬的。狼咬的没啥,又没病,营养一点也不少。”毛旦说:“听说,狼咬了的羊肉不香,狼把啥精气都咂尽了。”猛子道:“狗屁。我们吃过,香个贼死。”
“谁的,这羊?”毛旦问。
黑羔子懒洋洋答:“我的。”毛旦惊叫:“哎呀,你爹可褪你的皮哩,叫你放羊,又没叫你去喂狼。”说着,他怪声怪气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羔子绵——羊——叫狼吃上——
人们都笑。会兰子问黑羔子:“你这肉,咋个卖法?”黑羔子无精打采地说:“没想过呢。”猛子接口道:“便宜,别人的羊肉一斤五块,这,一斤四块。”毛旦哟一声,说:“你羞先人去吧。这羊肉,白给我,还嫌腥呢。”猛子道:“你想买,也不给你卖。你嘛,出门前,拿个猪尿脬擦擦嘴,就说吃过肉了,谁也不能剖开你肚子。”毛旦跳了起来:“猛子,你公鸡鹐,看人太皮薄。老子偏要吃,黑羔子,要粮食不?三斤换一斤。”猛子叫:“八斤。就这,都成四块钱的肉了,再少,白扔了似的。”几人嚷道:“八斤太贵。你这肉,咋能和人家活宰的比?”“就是。狼涎水都流上了,想想,都发呕哩。”“六斤成不成?六斤了,我买几斤。肚里早没油水了,饭吃饱了,仍觉饿。”黑羔子长长舒口气:“就七斤吧,少了,爹要得噎食病了。”猛子嚷道:“成了,七斤。就这,才是三块几的肉,便宜死了。”
毛旦叫道:“取,取,取下一只。谁和我分?几家子吃一只,太多了,要变味。”凤香和几个女人报了斤数,黑羔子解开驮子,取下一只羊,给了毛旦,叫他去称个数儿,几人分去。
到了黑羔子家门口,猛子怕黑羔子爹骂,没敢进庄门,就在门口卸了驮子,也要了一只羊,牵了“驼王”回家,才到门口,就听到妈的骂声,他以为爹妈又在吵架。进了门,却见妈拧了脑袋,朝墙角的一个洞发威。猛子想到毛旦说的话,明白妈在声讨老鼠呢。果然,洞口有一堆鸡毛。
见猛子来,妈才停止了一串串刻毒的咒骂,解释道:“八只了。你馋了,捞一只就成了,捞了一只,又一只。老娘牙缝里省了钱,才买几个鸡娃,是叫你塞牙缝的?”
老顺接口道:“几个毛虫,算啥?人家把我的皮袄也弄烂了。那皮袄,孟八爷瞅的日子长了,我舍不得给。冬上出门,暖和死了……可还不是叫人家弄去垫了窝。”
猛子放下羊,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弄烂了,再缝一个,不就几张羊皮嘛。”
嫂子莹儿正在屋里逗弄娃娃,接口道:“连盼盼的脚指头也咬哩,皮袄算啥?”
“好些没?”一提盼盼,妈就一脸慌张了。莹儿说:“长开了。那黑的,没了。”
“乖乖,”妈说,“吓坏了,几十年了,谁听说过老鼠这样厉害?这哪是老鼠,明明是吃人精嘛。”
老顺道:“人说是打了狐子才这样。狗屁。这是天年。就说这老鼠起群,是狐子少了。那毛毛虫又是啥原因?狐子又不吃毛毛虫,可虫子,照样铺天盖地。明明是天年嘛,天要杀人了。”猛子道:“啥天年?那虫子多,是人打麻雀的原因。现在,哪见个麻雀影儿?听说,麻雀也叫国家保了,再不保,也绝种了。啥孽,还不是人造的?天造孽,尤可说;人造孽,不可活。”这两句,孟八爷说过,他就现蒸热卖了。老顺不再说啥,却望猛子,那吃惊的眼神,仿佛在说:“哟,你也会放几个文屁了?”
妈说:“我也不管人呀天的。可总得想个法儿,不再叫老鼠偷鸡娃。”莹儿接口道:“听妈的话,盼盼的脚指头没鸡娃重要。”妈笑了:“对,还有盼盼。怪惊惊地,咬娃儿的脚指头。开始,谁也没在意,就包了。谁知,第二天肿了,变黑了……吓坏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总算好了。”老顺道:“咋又成大夫的功劳了?那脚指头,若不是酒泡,谁知成啥样儿呢?现在,我是不信针呀药呀的。现在,除了妈妈外,啥都是假的。”妈问:“爹也假了?”老顺说:“当然,那当儿子的,谁知道是不是老子下的种?”莹儿红了脸,抿嘴一笑。
猛子笑道:“怪不得。我老觉得,我不是爹养的。谁家的老子那样骂人?”妈嗔道:“越说越不上串儿了,没大没小的。”
老顺发现那话题竟扯到自己头上了,心虚地望一眼老伴,不敢再说。
妈对猛子说:“不管咋说,你得把这几个老鼠收拾掉。你爹,谝大话如溜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连个老鼠也收拾不了。把兔鹰拴到鸡篓旁,叫看鸡娃。谁知,那兔鹰,一见鸡娃,就是个饿虎扑食。又弄了个夹脑,却夹了个屁烧灰。”老顺道:“人家不上夹脑,我有啥办法?”妈道:“你除了夹脑夹脑,再没别的法儿?那夹脑,夹几次,就不灵了,人家又不像你,愣头一个,老中人的圈套。”老顺明白她指的是自己年轻时干过的几桩糊涂事,就心虚地不再吱声。
猛子说:“弄个铁猫儿试试,北柱家有。”那铁猫儿,是用铁丝盘成的笼子,留一门,内放诱饵,老鼠进去,一吃诱饵,便带动机关,关了笼口。妈说:“试了,捉了两个小老鼠,可人家再也不进了。人家奸着哩,哪像你爹,吃了一回亏,又吃一回,连吃了三回,还不长见识。”老顺火了:“你有个完没完?”妈说:“你也知道羞哩?当初,你做啥来着?瞧,你倒有理了?”老顺气呼呼一甩袖子,走了。
莹儿在屋里笑出声来。
猛子说:“行了行了,几十年了,就这话题,狗拉羊肠子。”他拧了眉,想捉老鼠的法儿。他跟孟八爷学过几手,那招法,本是对付狼的,但改个头换个面,想来也能对付老鼠。妈说:“你好好想,我去做饭。那老贼,正事上没一点溜子,连个老鼠也对付不了。”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猛子皱眉道。
终于,猛子想了几个法儿。吃过晚饭,就付诸实践了。
第一个法儿:在洞口,斜立个石头,顶个木棍儿,拴上细绳,放上诱饵。老鼠一吃诱饵,棍儿脱出,石头倒下,压死老鼠。小时候,猛子用类似法儿压过麻雀。
对这法儿,老顺很不以为然。他说:“人家,连夹脑都不踩,铁猫儿都不进,能到悬酥酥的石头下吃东西?羞先人去吧。”妈却说:“也不一定。夹脑啥的,人家经过了。这石压,可没见过。”又说,“你少说风凉话,你有本事,捉几只看看。”老顺说:“按我的法儿,早捉住了。”妈笑道:“你猜,他说的是啥法儿?他叫挖洞。等挖出老鼠,房墙也挖倒了。”老顺说:“也不一定。我叫你挖老鼠洞,谁又叫你挖墙呢?”妈道:“洞在墙底下,不挖墙,咋挖洞?”老顺说:“我是出主意的。能不能干,得看你的本事。”妈道:“这话,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一样,没一点味道。”
另一法儿,是在老鼠洞口,放个小口瓶子,内装老鼠爱吃的葫芦籽儿和油饼。按猛子的解释,这瓶细,老鼠只能进去,却出不来。这法儿,童话书上有过:一个狐狸,贪吃坛中食物,进去,吃饱后,却再也出不来了。对这法儿,老顺耸耸鼻头,冷笑道:“聪明,聪明,不说人家进不进,就算进去了,人家能进去,就能出来。”猛子说:“不一定。一吃东西,腰就粗了。再者,瓶子细,它也掉不过头。”老顺说:“人家不会请个小老鼠把好吃的弄出来吃?”猛子说:“见到好吃的,大的能叫小的先进?”妈道:“就是。一有好吃的,哪次不是你先吃?”老顺笑道:“好办法呀!我看你的爹爹,真是太聪明了。”语气尖刻至极,使猛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愚蠢透顶了。
对第三个办法,老顺倒没说啥。那法儿,是将鸡篓子放高处,下放水盆,盆沿与地面间担一块板,用纸盖了盆,上放诱饵,老鼠去咬鸡娃,或吃诱饵,都会上纸,扑通一声,不进盆才怪呢。
这法儿,是猛子把捉狼用的陷阱变通了。
拾掇停当,煮了羊肉,一家人才上炕睡觉。莹儿仍在隔壁屋里哄娃儿,柔气十足的声音,鸡毛似的在心上搔,猛子又想豁子女人了。
老顺割些羊肉,放水中揉捏一阵,挤去血水,喂过兔鹰,问:“那黑羔子,死了多少羊?”猛子说:“四十九只。”老顺说:“那老贼,头想成蒜锤儿大,想在沙窝里挖个金疙瘩。这下,气傻了。”妈说:“你望啥笑声?穷日子过怕了,谁不想挖个金疙瘩?可命里没有,你挣死也白挣。要说,那黑羔子也可怜,想念大学,可老子不供,往沙窝里撵他。”老顺冷笑道:“念了书,又能做个啥?灵官,念了十几年,念出个啥名堂?心念高了,不愿捋牛尾巴了,可又没本事。不如当初不念,还能实心在地里苦。”妈说:“你苦了一辈子,又有个啥名堂?”
猛子道:“就是。祖宗当了几辈子驴,也没见当来个啥成色。”猛子以为爹要发作。谁知,爹只是叹口气,显是也认同了他的话。老顺道:“我还想把羊群引大了,再到沙窝里去放呢。看来,也靠不住了。这土地,靠不住了。这沙窝,要再靠不住,日子真没法过了。……就看灵官了,能不能混个人样儿回来。”妈说:“会的。那娃儿,自小要强,混不上人样儿,他不会进门。”老顺说:“屁话。混成了,来,光个宗,耀个祖。混不成,也来。土里刨食,不也养活了几百代祖宗?回来,娶个妻,养个儿,再供他念书。人家愚公都能移山呢,不信子子孙孙供下去,会出不来个读书种子?”
妈说:“就是。盼盼那娃儿,可伶俐着呢。那天,我举几样东西,他啥都不抓,只抓水笔。”老顺却说:“抓水笔有啥用?那玩意,准吃?准穿?”老伴嗔道:“瞧你,才说了话,又反了,那你说抓啥好?”老顺笑道:“水笔呀。可只抓一种不成,另一手,还得抓个锨把。”老伴笑道:“越说越离谱了,那鸡蛋大的娃儿,能抓动锨把?”老顺却道:“真的,抓了那两样,才可靠。一个混肚子,一个奔前程。你和我,只能算半边人。”
妈笑道:“没我半边人,能养下囫囵人?我去架个火。”说完,她爬起身,去了厨房。
羊肉味游丝样来,钻入老顺鼻孔。
“把血沫子舀掉。”老顺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