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文明的中间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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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0年—公元700年

每个国家都有国界,每个文明也都有边界区。但边境毕竟不是铜墙铁壁,同理,边界区也是一片模糊的区域,一个文明的主体叙事在此消解,另一个文明的势力从此渗入。纵观历史,人们从一个文明迁移到另一个文明,总要经过中间地带。商人、旅人、匪帮、军队、移民、逃犯等群体在各地间流动时会带来各类货物、游戏、笑话、菜谱、谜语、歌谣、故事、是非、流言、观点,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器物、思想、冲动、习惯等等。人类虽属不同的文化星群,但彼此之间总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不断密切交往的过程中,生活在不同文明之间的人们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化并不是靠哪个具体的人从一地到另一地,而是只要这两地之间有人生活就够了。左邻会影响右舍,右舍又会影响周边,这种影响在社会领域像涟漪般散播开去,就像其实每个水分子只是上下振动,并没有远离本来的位置而海浪翻涌。文化涟漪的传播甚至不用要求邻居间相安无事,因为即使是在交战状态,双方也会有物质和思想的交换——当然,也少不了基因的交换。

汉朝统治中国四百多年(公元前202年至公元220年),与其北方的邻居——欧亚大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几乎战火不断,汉朝人称他们为匈奴。中国距罗马万里之遥,但两地之间散布着很多游牧部族,部族之间有自己的交往网络。匈奴后裔(连同其他部族)在匈奴王阿提拉的率领下席卷了欧洲,一举攻下了罗马,这些游牧侵略者被欧洲人称作“匈人” [1] (Huns)。在东方,他们曾入主中原,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在西方,他们也给欧洲历史写下了浓重的一笔。这些游牧部族不是其他民族历史的点缀,他们的社会星群同样形成了浩瀚的星系,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故事。

丝绸之路

从古代中国的视角看,匈奴是自古就侵扰、掠夺中原村庄的滋事者。他们的语言属阿尔泰语系,与汉语毫无关联,生活方式也与古代中国的道路交通、成文律法、邮驿体系等极不相称。正是为了防范他们,古时中原的诸侯才纷纷在北部边境修筑边墙,秦始皇才不惜牺牲百万人连接边墙筑成长城。没错,秦始皇当年防御的正是匈奴。在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诸侯争霸不过像兄弟间争夺家产,“家”是各诸侯国都有归属感的中华帝国。但汉人与匈奴的战斗可不是兄弟之间,而全然是与外人的斗争。

公元前2世纪,汉朝皇帝和朝官们想出了一个钳制匈奴的法子,开始主动接近生活在匈奴西南边的另一个草原游牧部落联盟——月氏。大概因为对草场的争夺,月氏与匈奴之间一直摩擦不断,汉朝的谋士们遂决定拉拢月氏结成军事同盟,为己所用。

公元前176年,匈奴看清了形势,先发制人,攻打月氏。月氏调遣十万士兵迎战,匈奴则派三十万大军压境,杀人如麻。月氏遭受重创,从此出逃远走,销声匿迹。

月氏究竟逃往了哪里?在这次大劫过去三十八年后,汉朝派远征队前去寻找。因知此行凶多吉少,朝廷不愿牺牲大员,只派了一个名叫张骞的小官。可怜的张骞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匈奴俘虏,被困十年。但他倒没有沦为阶下囚,而是与一个匈奴少女通婚,还生养了孩子,游历各部落,逐渐被同化。终于有一天,张骞瞅准一个机会顺势出逃,可是逃跑方向反了,不是回大汉王朝,而是进入了游牧草原荒远未知的地带,迈进了在他心中文明人从未踏足的土地。

在汉室天下最遥远的边缘之外,张骞会有什么异国奇遇呢?那里有人面蝙蝠吗?火龙?食人族?都没有。他反倒发现当地诸国之文明有序且毫不逊色于大汉,城市繁荣,马路宽阔,公共建筑林立,有雕塑、庙宇、书宬、学堂,市场上有来自各遥远国度的商贩叫卖,好不热闹。

在历尽十年艰险才到达的这些远离汉朝的城市里,张骞竟然在巴扎集市上见到了四川出产的织物和竹筒,四川可是深处中国内陆的省份,连近邻匈奴都闻所未闻,但其物产却能越过长城,穿过匈奴草原,到达这些异邦。而在那个时候,真正走过迢迢远路亲临此地的人,张骞恐怕是第一个。

货物能通达的地方,思想也一定会有交流。因为贸易需要买卖双方的对话和计算,需要币值明确的多种货币作为媒介,还需要协商、契约的理念和长期的生意关系。很多思想观念也借此一并传播,例如对神明、宇宙、命理、行为规范等的认识,甚至是具体的处事礼仪,如能不能跟陌生人狎昵、孩子要怎么跟长辈讲话等等。

张骞偶然闯入的这个国度叫大夏,它是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这片土地之后,由希腊军队的统帅建立的国家。到了张骞的时代,希腊人正向西回迁,而推动西迁的是来自中国汉朝的力量。这又要从何说起呢?话说月氏在汉朝的撺掇之下卷入了灭顶之战,兵败后沿着印度河一路逃亡,沿途重新结成新的部族。组成月氏的五个支系,相继放弃了游牧生活,转事农耕与贸易。其中一支逐渐统领了其他四支,建立贵霜帝国,国都在今天白沙瓦和喀布尔,并向北、西、东三面开拓疆土。只用了几代人的时间,贵霜人就不再是兵败的丧家之犬,而一举翻身创造了强悍的城市文明,拥有了装备精良、组织有序的军队。

大约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贵霜完全无意再与汉朝结盟。而且此时贵霜已与匈奴发展了良好的贸易关系,不愿再有变化。其实,早前生活在草原上的月氏虽然跟匈奴在战场上杀得你死我活,但两者间依然维持着贸易。有意思的是,匈奴从月氏处大量购买的不是别的,正是丝绸,而丝绸是月氏跟汉朝贸易获得的。所以,匈奴虽然与汉朝激烈交战,生活中却对产自敌国的丝绸爱不释手。

汉朝盛产丝绸,连农民也能穿上丝绸。但在匈奴部落,丝绸可是稀罕之物,只有名门贵族才穿得起。匈奴贵族以自家女眷能穿上丝绸来显摆地位,还会大摆宴席,用汉人精雕细琢的铜器盛食物宴饮宾客(有时也会将月氏人的头盖骨剥皮抛光做成酒杯)。

不过,汉人与匈奴的战争从未停止。匈奴靠着战马在战场上取得巨大优势,而汉朝的中原地区不适合养马,又急需战马对战匈奴骑兵。到哪里能弄来马呢?当然可以从匈奴那里弄到——用对方渴求的丝绸、玉石、铜器来交换。就这样,汉人利用强大的生产和商业能力从匈奴手中换来战马,再骑着战马迎战匈奴。世界还真是奇妙。

中国人当初修建长城本是为了防御匈奴入侵,但随着历史发展,长城竟成了汉匈互市之地。不过也别把这看得太理想化——劫掠与反击从未消停过,宿敌双方也没有握手言和。只是互市一直在发展,因为汉人发现,能从匈奴那里得到的不止马匹。由于匈奴的疆域与地中海类似,与周边多种环境相接,四处为家的游牧部落能从周边广大地区把各类商品带到汉朝的长城边:有来自北方森林的蜂蜜、蜡脂、皮毛、香木;也有来自西域的珍奇、水果和葡萄酒,汉人从来喝的都是粮食酒,所以稀罕的葡萄酒备受青睐;还有主要产于印度的棉花——虽然丝绸做衣服很好,棉花也不赖。

汉朝的国土不能扩张到草原,因为游牧民族太适应这种环境,即便动用大军强取,他们也不会战败。但是从长城往西,汉朝还是能有所作为的。于是他们在这里建了一连串驻军屯堡,以此护卫往来中原的商旅。

这个长长的触角一直伸到了贵霜帝国的边界。货物到达贵霜之后就不再有被劫之虞,能安全地向东南进入印度或往西流向波斯。到了波斯,商人们能把货物带往仍由亚历山大后人统治的地中海沿岸各国,再从那里进入罗马。

沿线贸易的货物中,属丝绸最为光彩夺目,所以欧亚大陆中部大草原上的这个商路后来得名“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并不是当时就有的称呼,因为人们还意识不到有这样一个存在,值得一个专有名词。这也难怪,丝绸之路并不是一条路线而是多条路线,自古以来也没有哪个人走完全程。人们只是给丝绸之路的一些局部分支起了名字,在此买卖往来的货品,却并不知道,其实也不用知道货物从哪里来、本地市场又居于地球的何处。

贵霜帝国从公元前1世纪起逐渐成形,最终将印度河到咸海的广大地域都纳入了版图,包括今天伊朗的一部分、中亚突厥民族的几个斯坦国、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全境,以及现在属于印度的部分地区。贵霜帝国失势淡出历史舞台后,这个地区又出现了若干大大小小的王国。因为这里横跨丝绸之路,包含了一些重要路线交汇的节点,所以一些邦国存续了下来。

在取代亚历山大所缔造的中亚诸王国的过程中,贵霜帝国吸纳了希腊文明的余韵;在征服印度北部的印度教和佛教诸国时,也汲取了那里的一些文明残余;向西,贵霜扩张进了波斯世界;向东则碰上了从汉朝伸出的触角。这样,贵霜帝国(及其后来者)与古代世界的四个主要文明交流区都发生了交叠碰撞。这里,文化的碎片像血球在人体中循环一样,在四个文明之间流动。

不同文化的碎片在一个新环境中碰撞,产生了有趣的结果。思想不像尘埃一样独立地漂浮,而是交织在一起形成有结构的整体,即思想观念的星群。如果这些碎片能互相契合,协同构成完整的体系,就不会分崩离析。但是,思想观念的星群一旦跨越不同文化,就必须调整适应。这个过程中可能有些因素会佚散,成为游离在外的单体。不同的文化星群碰撞结合,形成新的星群,彼此接纳的同时又将不适合的元素加以淘汰。

贵霜帝国就是一个典型的中间地带,佛教是这里发生的碰撞结合的一个很好的例证。贵霜人崇奉佛教,所以大量僧侣从印度来到贵霜传教。起初,佛教徒很厌恶雕塑佛像,他们认为佛不能被具象化。但由于受到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希腊文化的影响,希腊人经常通过神的具体形象来体现诸神的精神,贵霜的佛教徒也开始雕塑佛像,通过佛的外貌和姿态表达佛教所追求的淡然平和。然而,这些佛像竟然也有点……猜对了,有点希腊的特征。

贵霜帝国跟波斯帝国也有碰撞结合。波斯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故乡,这里充满了阿维斯陀文化流传下来的思想星群,其中包括对光明神密特拉的崇拜。密特拉原本是雅利安人的契约与诚实之神,随着历史发展,被演绎成了父亲是神、母亲是人的神灵,处于永生与凡寿之间。这样,既是神又是人的密特拉就成了能让人免于死亡、得到永生的救赎者。

在贵霜帝国,佛教徒常能遇到密特拉的信徒,于是佛教中也产生了一种新思想,相信一些得道尊者在即将涅槃之际不进入极乐世界,而选择留在世间度人,做人的救赎者。像密特拉一样,这些救赎者跨越两界,连接了浮世的虚幻和永恒的真实。这些佛门尊者被称为“菩萨”,其中最崇高者(此时尚未出现)的名讳虽然不是密特拉,却是拼写十分相近的“弥勒”(Maitreya)。

除了崇奉佛教,贵霜人还很敬重长途贸易的商人。各路客商沿着佛教徒走过的路在这里云集,见面和交流多了,这两类人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在中亚,远行的商旅开始皈依佛教,使佛教多了一些商业气息。

在受到商业影响的同时,佛教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发展。围绕菩萨度人的观念发展出了一个全新的教派,叫作大乘佛教,大乘意即大的车辆。这一派主张众生的涅槃之路并非一定要靠个人孤苦清修,菩萨也可以慈航普度。

大乘佛教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个人修行者不必亲自完成涅槃所必需的苦修和冥思,而可以由甘愿奉献自我的人出家为僧,为众生完成修行。普通人通过支持僧侣修行便可以既不放弃日常生活,又朝着修行的目标不断前进。

不久,各地都出现了大乘佛教寺院,这些寺院不仅作为僧侣的住宿之所,也让众多信奉佛教却不能或不愿放弃俗世生活的人有了捐功德的地方。后来,寺院积存了大量黄金和土地,因为佛教忌奢侈浪费,财富无处消化,寺院就把资本投入了以个人之力不能完成的宏伟事业。

当时当地的宏伟事业往往是组织大规模的商旅驼队远赴异乡,也包括建设途中的驿站、发展金融手段促进交易等等。这样的混搭竟然非常协调,长途客商中越来越多的人皈依佛教,佛教徒也越来越多地从事商旅。信众把自家财富捐到寺院,直接投入是修行,间接投入是贸易。

贵霜帝国中的商旅货物有西去也有东往,可是佛教却只向东传播。这要如何解释呢?因为西去的商旅发现,那里的文化土壤不太适合佛教发展。在伊朗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主体叙事中,世界有开端也有结局,末日劫难终要到来,当地人认为世界的主角是神,而人只是配角。相比之下,佛教认为宇宙是无象无形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人的灵魂都要走向永恒、无形、无我的涅槃。这两种认知体系难以兼容,当时没有哪种既有体系能同时包容佛陀和琐罗亚斯德,或同时包容佛陀和犹太教先知,也很难新形成一个这样的体系,因而佛教作为这个地区的后来者没能发展起来。

不过,佛教思想在东方发现了适合生长的土壤。这倒不是说中华文明的主流范式就轻易地接纳了佛教,佛教与儒家思想就像油和水,是各自内部自洽但外在迥异的两套观念完形。佛教注重个人的灵魂修行,而儒家倡导个人在社会中的规范;佛教关注宇宙,而儒家关注家国;佛教追求脱离物质俗世,而儒家要求人们在现实社会中嘉言懿行;佛教推崇融入永恒,而儒家强调做好当下的自己。

在中国,还有另一套思想体系也在一直流传。先哲老子从与儒家相同的文化背景和传统中创立了另一种哲学,探究与儒家不同的命题。老子关注人如何适应世界的混乱与困难,认为人其实什么都不能掌控,唯能控制自己的争与不争、为与不为。受老子道家学说影响的人追求在自然中平和独处,以静观与冥想为美德,尚静不尚动。道家学说跟儒家学说一样,同为中国的本土思想流派,同样反映这片土地所塑造的中华世界观。佛教在进入中国后遇到了道教,并从中发掘出了相似的精神。

中国与西方不同,传统中没有诸神争功、唯己独尊的情形。在中国,同一个人可以既崇信道教,又遵守儒家价值,还去给本地的神仙烧香磕头,而不用择一而从。在汉朝的鼎盛时期,朝廷奉儒家为正统,但道教也在百姓当中流传甚广。要想考取功名到日益壮大的官府谋职就必须学习儒家经典,而田间的农民和城镇的工匠则多信奉道教。儒家轻视商贾,所以商人与农民和工匠一样处于社会下层,交往颇多。这一时期正值越来越多的商人皈依佛教,因此道教和佛教的信众在生活中也是共同相处的。

只要汉朝皇帝还牢牢统治着社会,佛教在中国就只能缓慢地发展。但到了公元3世纪,汉朝到底逃不过古人所说盛极而衰的宿命。朝廷失掉天命和民心,皇帝不再有绝对权威。中国维持了四百年的大一统局面结束了,继而开始了三百多年的列国纷争。在此期间,黎民百姓闹不清楚谁在掌管国家、未来命运如何,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信奉道教,而道教的发展也给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形成了有利的文化土壤。

与此同时,信仰太阳神密特拉的教派在波斯世界继续传播发展。此时波斯地区的帕提亚帝国皇帝正谋求向西扩张,而罗马也在东进,小亚细亚半岛成了双方争夺的前线。正是在这里,罗马士兵接触到了太阳神教。

太阳神教有秘传宗教的特征,而秘传宗教是希腊—罗马世界古已有之的传统。秘传宗教是一类围绕着秘密宗义展开的宗教,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要通过修习教义逐渐接近教门内部,最终达到神秘的核心,从此他们就能亲自或借助通灵者与神灵沟通。太阳神教的这个特点让罗马士兵感到熟悉,因此经过改良的太阳神教作为一种新的秘传宗教在罗马兴起了。

处在太阳神教传说核心的神是密特拉。他的母亲安娜希德(Anahid)是一介凡人,以处子之身生下了他。神诞日在冬至附近,也就是在12月25日当天或前后。密特拉在世间的时候,由黄道十二星座的弟子侍奉。想想看,母亲是处子,成为人类的救赎者,神诞日在12月25日,有十二门徒——这一切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

太阳神教在罗马的繁荣稍早于基督教。早期,这两个宗教在招揽希腊—罗马世界的信众时存在直接竞争,最终基督教胜出。到公元4世纪,太阳神教彻底消失,但在此之前它已经给基督教注入了很多元素。

香料之路

在印度南部,丝绸之路碰到了另一个有重大意义的流通系统。这里是季风气候下形成的世界,其中一个枢纽是阿拉伯半岛,无垠的沙漠三面环海,散落着点点绿洲。环绕着阿拉伯半岛的还有非洲之角、伊朗高原以及黎凡特平原等几个半干旱地区,这些地方居住着很多民族,他们使用同属闪米特语系的语言,包括希伯来人、阿拉伯人、腓尼基人、苏美尔人、阿卡德人、纳巴泰人等。这些民族在地中海到波斯湾这片区域发展壮大,这是历史上多个民族长期交往的结果,至于他们的祖先是谁倒可不必细究了 [2] 。在这样干旱荒芜的土地上,发展出了辉煌而神秘的古代香料之路。

今天我们说的香料是指食物中各种提味的作料,但古代所说的香料有所不同。古时,香料商人贩卖的不但有藏红花、胡椒、肉桂之类,也包括没药、沉香木、宝石、精油、染料、药品、珍奇羽毛、药膏、脂粉、秘药等各类非食用的东西。这里说的香料是一个广义名词,涵盖了所有珍奇精华、质轻便携、好卖又不易腐坏的货品。总的来说,香料是人们想要却并非生活必需的一类商品,它能引起人们对奢侈享乐、欢愉甚至高潮的向往。几千年前,“广义上的”香料是世界经济的一股重要力量,其实今天也还是如此。

阿拉伯及周边地区是世界上最早的香料产区之一。在这片沙漠里,可耕地的面积不到万分之一,最内陆的地方植被稀疏到不能放牧。然而,在阿拉伯费利克斯[也就是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所说的“阿拉伯福地”]生长着一种硬木树,它虽然叶子稀少,但将其晒干、捣碎、研成粉末,再与油脂拌合后晾干,能制成乳香块售卖。

不过沙漠里生产的乳香能卖给谁呢?当地人互相买卖?不会的,人们先得填饱肚子才有心思享受香料。而果腹的粮食只能依靠大河流域的农耕文明生产,再通过各贸易中心一路转运而来。于是,沙漠里的人们开始把自己这些小玩意儿带往富庶的地方。

约三千五百年前被人类驯化的骆驼素有“沙漠之舟”的美称,此时在香料贸易中派上了大用场。骆驼是荒漠上最好的交通工具,可以几天不喝水,还耐极端气温。一周之内,同一匹骆驼可以从四十多摄氏度高温的戈壁沙漠行进到终年积雪的高山险隘。骆驼比马、骡更能负重,而且性情温顺,招人喜爱——最后这句其实是在开玩笑,我小时候住在离养驼场只有两个路口的地方,能以亲身经验告诉大家,骆驼绝对是又脏又暴躁的动物。但如果碰上会驯服它们的人,骆驼也会服服帖帖,香料商人就是个中高手。

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商人都是中间商,贩卖从别处买来的货品。那么,中间商肯定不愿意买卖双方直接交易,所以他们会把货物的来源、路线、去向都作为严格保守的秘密,还会编出为了拿到货而经历种种艰难险阻的离奇故事,避免两边相互了解。比如,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记述,乳香非常名贵的一个原因在于乳香原料生长的树上藏有飞蛇,人们要收获乳香,先要焚烧某种树脂把飞蛇暂时呛走,然后趁机赶紧上树,在飞蛇回巢之前尽可能多地收获乳香原料,随时提防命丧飞蛇之口。这样听起来,为了把乳香卖到市场上,不知牺牲了多少勇士!卖得昂贵也就不足为怪了。希罗多德显然是相信了讲这个故事的人,毕竟,那时谁不相信香料商人呢?

因为香料贸易的货物往往质轻而价贵,所以商人愿意长途运输,尤其在沙漠商路与东方的季风商路和西方的地中海商路贯通之后,香料更是受到青睐。香料商人四海漂泊,他们形成的文化跟居有定所的顾客完全不同。香料商人敬奉的是流动不居的神,这类神不是护佑哪个地方而是弘扬某些观念。商人们还通晓多国语言,培养了宽阔的视野,结成了跨越文化和政治边界的行会和社交关系网。这些小星群不受限于地理空间,而存在于社会意义的空间中,有着各自的向心力,形成了现实国家组成的显在世界之上、由“影子国家”组成的另一层世界。

虽然不同文化各自形成了一片海洋,但仍然有些观念和影响能在不同的文化海洋间通过某些管道彼此融汇,比如沿着香料之路和丝绸之路发生交流。在不同交流区相遇和重叠的地带,文化星群彼此碰撞,产生部分内容的交换,最终发展成全新的文化星群。


注释:

[1] 虽然“Huns”常被译为“匈奴”,但“Xiongnu”和“Huns”两个词意指略有不同,原书也同时出现了这两个词,后文还有解释。为了区别起见,本书将“Huns”译为“匈人”。——译者注

[2] 说同种语言的族群未必有相同的民族学起源或基因起源。受近邻影响的社会、被殖民的社会,甚至殖民者,都可能放弃本民族语言而改用他族语言。例如,移民到美国的人不管母语是何语言,最终基本都使用英语。这种改用他族语言的现象一定伴有现实中的人员混合与交往。


7.超级帝国走上历史舞台9.不同世界的碰撞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