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我们的机器,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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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0年—1900年

机器深入社会生活后,人们必须像跟人打交道那样经常同机器打交道,不过人跟机器打交道的逻辑同人与人的交往还是有所不同,进入日常生活的机器就像一种社会文化闯入了另一种。人与人之间要想合作可以靠请求、命令、说服、谈判、欺凌、讨论等很多方式,但跟机器不行,不能花钱买通、讨价还价,也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更不能喊叫、踢打或像对待奴隶那样用胁迫手段。

人际交往中,不管谁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别人将如何反应,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目的、意图左右着自己的行动和决策。但机器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人们制造机器的目的就是设计确定的构造来实现确定的功能。对机器来说,只有开动和停机,没有中间状态。这跟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机制可太不一样了。如果机器不转了,只需要去维修或更换部件,直截了当,因为好的机器一定是部件齐全且没有多余花里胡哨的东西,只要所有部件都配齐、装对了,机器就能正常运转。而人类的婚姻、商业合作等可远没有这么清楚直白。

机器的隐喻

走上历史舞台的机器也把自身的逻辑渗透到了人类社会的叙事中。机器的可操控改变了现实世界的不可知,它作为一种隐喻影响了人们对自身和社会的认知。比如,19世纪蒸汽机刚成为风靡世界的机器时,弗洛伊德曾把人的精神情感比喻成一个水力循环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情感能量沿管道流动,如遇阻塞,压力就会增大,最终在生活的其他方面释放出来。而今天,计算机是最重要的机器,所以我们更愿意把人的精神情感看作“程序”,把文化理解为“软件”,把异常行为当成“线路故障”或“软件失灵”。

机器让人们体会到物质世界可以被人力改造,从而产生人们需要的结果。这种隐喻还告诉人们,对社会问题也可以采取同样的对策:要想既有整体的繁荣又有部分的幸福,就要创设理性而完善的制度体系,这种体系下的政府才能带来理想的繁荣幸福局面。

1787年,英属北美殖民地的一群人就做了这样一件事。他们聚在一起,白手起家设计了一个全新的政府,这个过程跟机械工程师设计新机器不无相似。他们首先确定新政府“机器”的宗旨是“为建立更完善的联邦,树立正义,保障国内安宁,提供共同防务,促进公共福利,并使我们自己和后代得享自由的幸福”,还在蓝图中规划了这部“机器”由哪些“部件”组成,以及“部件”之间如何各自运转和协同联动。

没错,我们说的正是美国《1787年宪法》。世界上每一部宪法都包含两个维度:它首先是一部关于如何经营国家的指南;其次是一份契约,以其制订之时为参考,调节各方的相互竞争关系。指南和契约是两件事,前者呼应了机器的逻辑,而后者则跟叙事密切相关。有些国家的宪法更偏向前者,另一些更偏向后者。但是很多基于契约理念的宪法逐渐被淘汰,因为随着社会的进步,外部条件发生了变化,其内容不再适用。而美国宪法则是另一个极端,它基本上纯粹是一部关于政府如何运转的指南,其中充满了与当时的特定条件和具体问题相关的内容,最典型的就是跟奴隶相关的内容。不过,这部宪法的基调体现了一些抽象的、普适的原则,并且设计了根据条件变化进行修正补充的机制,即宪法修正案机制。

美国的先驱们在起草宪法时享有后来人再也没有的优势。当时的美国是一片广阔未知的新土地,他们手上是白纸一张,任其涂画。他们刚刚跟过去划清了界线,而未来还是一片空白。手上起草的宪法虽然是管辖美国人之间交往和关系的文件,但他们更关注的是抽象的程序性机制,犹如在为全人类设计一个根本规范,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把自己当作了“全人类” [1] 。

很少还有哪部宪法诞生在同样毫无限制的环境。法国于1791年通过首部宪法,却没有实行太久。为什么呢?因为法国的原住民有着延续性,过去的历史纠葛仍在激烈地持续。法国人需要同历史遗留下来的旧恨做艰苦斗争,进行到此时正是不少人被送上断头台的阶段。这样的社会环境不利于对机制和程序开展理性探讨,因此法国的首部宪法必然更偏向“契约”而非“指南”。

意识形态

法国大革命揭示了一个道理,一定要把意识形态作为历史的要素。此后的一百年中出现了很多“主义”,“宪政主义”只是其中一个,还有其他的新主义不断涌现: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女性主义、伊斯兰主义、科学主义……实在不胜枚举。意识形态是带有机器逻辑色彩的社会关系蓝图,它的出现表明,将人类智慧所创造的系统性信条通过语言表述出来,可以形成一个社会完形的基础。长久以来,社会都是依靠亲缘关系和宗教联结聚拢成整体,现在意识形态也能起到黏合作用了。

在由宗教和亲缘关系主宰的社会中,制订每项规则前要自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保证这个规则反映了最高权威的旨意?而在由意识形态主宰的社会中,首要的问题是:如何保证这个规则行之有效?宗教必定要信众相信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并且相信宗教对最高权威的解读正确无误。而意识形态则要民众认可其信条,相信它能切实改善人们的生活。

法国革命者们就把意识形态当作了一面用于号召的旗帜。革命不是推翻一个家族扶起另一个家族,而是要摒弃以家族出身作为权力基础的思维。革命者把一些抽象的原则表述成了口号,概括为三个词语:自由、平等、博爱。

实际上,这些口号还需要仔细推敲。要从谁那里让谁获得自由?自由有哪些构成要素?在友爱 [2] 的概念中女性是什么角色?人们生而不同,怎样才算真正平等?不过,这些问题并不影响法国大革命宣扬的意识形态的启蒙本质,也不会否定由此产生的意识形态学说。实际上不管是哪种意识形态,在现实中总会显出这样那样的矛盾。

中产阶级

机器生产让很多手工作坊消失了,形成了单调枯燥的工厂流水线。不过机器带来的涟漪效应也产生了不少以前没有的工作,机器需要人来安装、操作、维护,还需要人来研究如何改进升级,这些都是新的工作岗位。工业化的生产需要会计、文员、人事经理、秘书等等,需要很多能读会写的人,因此也需要更多的学校,学校里需要配备更多的教师。工厂的产品花样日益繁多,要顺利卖出去就得有售货员、收银员、广告和营销人员等。同时,随着机器的普及,社会变得愈发复杂,企业还要雇佣许多律师来解决各种问题。

从事这些新职业的人大多没有成为富翁,但也都不会特别贫困。如果从1到10打分,他们的得分应该在中游上下。也就是说,机器的普及催生了一大批有可支配收入的中产人群。

工业化社会能生产远远超过人们基本需求的产品,并且不需要每个人都扑在一线从事艰苦劳动。至少在理论上,很多人可以从事跟糊口和生存无关的工作来谋生,比如当畅销小说作家、歌唱家、篮球运动员等。在此之前,做这些工作的人必须靠他人资助才能生活,资助者通常是那些有军衔或有田产的贵族。但到了机器时代,社会物质财富充盈,只要人有别人愿意为之付费的一技之长,都可以凭本事生活。

个人

集约化机器生产还导致了规模空前的人类迁徙,这甚至比历史上印欧大迁徙和班图人大迁徙的规模还大。亿万人离开耕地和牧场进入城市,这一趋势不但一直持续,而且愈演愈烈。

古时黑海畔大草原上的印欧人向东方和西方分头迁徙时,必然是整个部落一起行动。但新一轮迁徙却不是这样的,原本是亲戚的一群人搬入城市后要分头去找生计,因为没法在同一家工厂中让全宗族或一大家的成员都找到工作。企业雇的不是家庭而是个人,开出的工资也不够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企业这么做无可厚非,因为把工人从庞大的亲戚关系网中独立出来作为个人对待要简单得多,免得把跟企业经营无关的三亲六故都卷进来,这样可以防止雇员对家庭的义务跟对企业的义务产生矛盾。不仅工厂中的工作如此,机器社会中新出现的大量中产阶级的工作也是如此。那些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难免会亏欠家里,做不到两头兼顾。在现代西方社会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欧洲封建时期,基督教叙事和部族传统叙事的道德体系中牵扯很多经济领域之外的义务和权利,人们享有的权益主要来自其社会关系而非基于其生产能力。待在家里不工作、不生产任何产品的人仍然能有饭吃,因为他们还有侄男弟女等各路亲戚的帮衬。

工业社会兴起以前,亲戚关系是人类最重要的社会关系,社会的基本单元就是一个个亲戚关系网,即大家族。随着机器的普及,大家族作为一种社会星群几乎消失了。亲戚之间的血缘还在,但是没有人会再以堂兄表妹的需要或愿望作为人生重大选择的依据。机器时代的社会基本单元缩小了,从部族到宗族,到家族,再到只有父母子女的小家庭,最终分解到不能再分的有独立意志的单元——个人。

在由一个个意志独立的个人组成的社会中,理论上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愿意认可的社会关系负责,可以跟自己希望的对象结婚,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从事自己乐意的工作。人人不但可以有独立的个性,甚至必须有个性。在社会上各种思想、价值、意见、事实和文化因素的繁杂影响中,人们要整理塑造出一个独特的自我。在这样的社会里,跟自己亲近的人是家中的伴侣、工作上的同事、街坊邻居以及有共同爱好的人,比如一起集邮、打猎、踢球、缝纫的伙伴们。到19世纪中期,西欧和美国分头引领着世界趋势,意识形态已经超越了亲属关系和宗教信仰而成为将社会凝聚在一起的主要力量。那么在这样的世界中,最强烈的社会关系必然产生在有共同意识形态的人们之间。例如,参加同一场政治运动的人或同一个党派的人,因为按理来说他们是自主选择加入的。

上述种种新变化都是机器带来的吗?这样说未免有些武断。在物质世界中,可以运用物理学明确分析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但在社会领域没有单一直接的因果关系,因为万事万物皆有联系。社会本质上是由本书中所说的各类星群在不同层面上以不同方式组织起来的整体。一切的发展、创新、偏离都会为诸多潮流的汇聚推波助澜。在西方社会中,亲戚关系开始退居次要地位时,正值机器普及、私营企业兴起、大量资本可以尽情作为之时。如何判断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这一切在同一个环境下同时发生,互相推动,相得益彰。所以从历史的角度,我们不妨不去纠结因果,转而从“涟漪效应”的视角来思考。

性别与机器文化

机器的涟漪效应带来的另一个重大变化是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它改变了按性别分工的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按性别分工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很早的时代。在石器时代,人们为了满足生存基本所需而奔忙,需要寻觅食物,繁衍后代,保证后代能存活下来以实现子孙绵延,还需要让住处的火种燃烧不灭,要跟其他部落打交道,提防野兽,抵御外敌等等。每一项任务都至关重要,不可大意。原始部落还得注意人员分配的效率,不能让每个人都当多面手,有些任务得由男人承担,有些则交给女人。在原始社会中,觅食就是狩猎动物和采集可食用植物,需要人外出四处搜寻,甚至一去就是好几天,儿童参加不了这样的工作只能待在家里。所以狩猎成了男人的事,女人在家维持篝火旺盛,采集植物,保证孩子的安全和饱暖。这样的分工让女性更擅长养育,男性更擅长出力,传统的性别分工认识就这么形成了。

这种分工最初是很合理的,有利于提高人群生存下来的概率,依此组织的部落会胜过不按此组织的部落(如果有的话)。然而,按性别分工也让社会出现了女主内、男主外的情况。所谓“内”就是以家庭和孩子为中心的内向范畴,而“外”则是与环境互动以及与其他或敌或友的群体打交道的外向范畴。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当时的女性处于比男性弱势的地位。石器时代的人类群体可能是母系氏族,孩子并不归特定的父母抚养,可能所有的成年女性都扮演母亲的角色,男性也不只是某个孩子的父亲。这样的机制下,没有哪个孩子应该归谁的概念,整个群体都负有把孩子们养大成人的责任。

根据后来的理论,自从人类定居生活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积攒耐储耐用的物品,这些东西在长辈死后可以被后人继承,因此就需要区分哪个孩子属于谁家。孩子的妈妈是谁非常明确,但爸爸是谁就没那么明确了。要有明确的父子关系,就需要一定的社会机制,例如婚姻、记录等。可以说,财产概念的出现促进了父系家庭的形成。

也是从那时起,政治、战争、建设、攻击等男人主导的事情变得越来越重要,而女性的工作如做饭、织布、缝纫、持家、育儿等则变成了琐碎不重要的事。最终,“女人的事”成了无足轻重之小事的代名词。到机器时代前夕,人们已经普遍相信世界分为“内”与“外”,女性要屈从男性,这是上帝和大自然本身的安排。基于这种叙事,男人和女人天生就要承担不同的职责,违背这种划分就是动摇了社会的根基。

在机器时代到来以前,历史上只有寥寥几位女性做过一国之君。人们熟悉一点的只有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Queen Elizabeth I)和埃及的哈特谢普苏特女法老(Hatshepsut)。也只有几位女性成为后世知名的战士:圣女贞德(Joan of Arc)自然是其中一位,还有先知穆罕默德最年轻的妻子阿伊莎(Aisha),领导了北非抗击伊斯兰大捷的犹太裔柏柏尔女王卡希娜(Al-Kahina),带领不列颠人成功阻击罗马帝国的布狄卡(Boadicea)等。虽然例子不多,但证明了女人同样可以是优秀的政治领袖。人类的政治史和战争史上之所以没留下太多巾帼英名,是因为女性本来就没有机会参与。政治和战争都属于“外”,而在机器时代以前女性是主“内”的。

其实,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内”的工作并不像今天这样无足轻重。因为在过去,家不仅仅是栖身之所,更是一整个世界。然而社会限制摆在那里,在世界绝大部分地方,女性都是从很晚近的时代才开始可以拥有财产。过去的女性没机会培养能与男人在“外”竞争的技能,在很多社会中,女人读书识字都被视作违背伦常。还有很多社会视女性为男性的附属品,将女性用作男性之间的竞争炫耀品。女性很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性伴侣,也没有权利决定要不要孩子、要几个孩子。

然而女性绝不是不劳动,她们一直在辛勤劳作。就在机器时代开始之前,女性已经在欧洲承担了大量生产制造的工作,大部分的纺织品、服装、手工艺产品都出自女性之手,女性还负责挤奶、搅制奶油、腌渍酱菜供青黄不接时食用等等。不过到消费品开始大规模机器生产后,女性的工作岗位就被挤占掉了。于是大批女性涌入城市,担负起在机器前生产的工作,和家人共同居住在城市的贫民窟中。要知道,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笔下的伦敦对于当时大部分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个能舒服过日子的地方。

自从机器普及以后,原来将女性束缚在家中的那些繁务也不再是问题。女性“外”出工作不会影响孩子的安全或亲戚的团结,家中不再需要有人看着篝火壁炉,谁先回到家谁打开暖气就好了。过去,体力强弱是影响社会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干重活时强壮的人先上,打仗也是强壮的人容易赢,战场上的将帅需要有头脑,但冲锋陷阵的士兵必须有体魄。所以身强力壮的男性相比女性就很有优势。但机器深入生活以后,体力就几乎只在竞技体育和街头斗殴中才起作用。在机器时代几乎所有事业中,男性相对女性的生理优势都不再用得上。于是,关于性别的叙事也基于新的实际情况发生了变化。

另外,机器的普及还让亲戚群体的规模缩小了,从过去整个部落都是亲属,缩小到了父母子女组成小家庭。所谓“内”也从一个社会群体坍缩成若干个小的社会单元。这样,女性如果不到“外”去就会与社会发展变化脱节,而让她们待在家里也不再是物质生活和社会安定的必需。于是,有点家底的女性开始抛头露面,尽管在男性主宰的家庭中这往往遭到诟病。

1848年,欧洲各地掀起了一股推翻君主统治的浪潮,其推动力是自由主义和宪政主义。这一年真是各种思潮迭起。在美国,三百名女性在纽约塞内卡福尔斯集会,讨论女性权益问题。男人们对此嗤之以鼻,心想女人们还挺能耐,居然讨论上了政治。但这次塞内卡福尔斯会议可不容小觑,大会组织者是两位反奴隶制的先锋人物卢克丽霞·莫特(Lucretius Mott)和伊丽莎白·凯迪·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会上发表的《情感宣言》成为女权运动先河之作。宣言效仿了《独立宣言》的文风,但稍做修改,其中写道:“我们认为以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男人和女人生而平等”。

从此,西方女性跃跃欲试地走上公共生活的舞台。到19世纪末,在英美两国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女权活动家以激起大规模逮捕为政治策略,甚至煽动打砸抢烧,通过极端的、不惜送命的绝食行动来宣扬主张。最终,在几个投票选举制国家中女性赢得了选举权,首先是新西兰,然后是芬兰和其他几个北欧国家,之后是美国、英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跟着一个。

19世纪,开始走出家门寻求工作的女性面临着与男性的竞争,然而但凡好一点的工作机会女性总是会输给男性。因此,有工作的女性一般都很贫困。女性外出工作实际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家里的男人没本事养活一家人。而男人则以能挣足够的钱,不用妻子出来工作为荣。一种以女性居家不工作为骄傲的家庭观在欧美流行开来,营造出女性脆弱纤巧的形象,鼓吹女性的人生意义只在于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忠诚服侍好自己的男人。

与此同时,机器生产出大量廉价的消费品,导致社会对女性参与生产(包括居家生产)的需求下降。人们不再需要亲自生产这个、制作哪个,只要出门用钱买就好了。工业社会中,很多中产阶级女性赋闲在家,觉得生活缺少意义,甚至是在熬时间、消磨生命。她们想走出家门,即使不去工作也要干点什么,要到公共生活中去与他人交际。但是她们能到哪去呢?直到1850年,可供人们聚会社交的地方还仅有餐馆和酒吧,但那里是只对男人开放的供他们打发时光或打架斗殴的地方。

商人从中看到了机会。在此之前,西欧稍微高档的商店都把货品存放在库房中,在商店前厅由一位店员迎宾,问清楚顾客的需求,谈好价格,再让人到库房里取出商品。但当时一些有头脑的商人发现,让顾客自己挑选商品就能卖出更多的货。于是他们把货品陈列在开放式货架上,供人随意浏览而不要求必须购买,但通常顾客看着看着总是想买点什么。所以提高销量的诀窍就是让顾客能留下来看一看,逛一逛。

1852年,一位法国商人把一家名为乐蓬马歇(Le Bon Marché)的日杂商店改造成了西欧的大巴扎。中部世界的大巴扎从来都不只是商业贸易地点,更是人们社交的场所,但只对男性开放。而此时欧洲出现的商场则是面向女性的公共空间,到这里来跟去小商店买东西一样光明正大。商场中的货品按主题分开陈设摆卖:这边有阿拉伯的洞穴之夜,那边有日本的园艺景观……此外还有长椅和社交场地,方便女性休息和聊天。商场中设置不同的楼层和走廊让顾客闲逛探索,还有给孩子玩耍的娱乐区和咖啡零食店等等。靠着这些,乐蓬马歇商场在法国造就了多位最早的百万富翁。不出所料,大量竞争对手不久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在北美,纽约的梅西百货(Macy's)发展成了超百万平方英尺的大型卖场,芝加哥的马歇尔·菲尔德百货(Marshall Field's)开始雇佣女性售货员,因为大部分顾客是中产阶级女子,更愿意接受女售货员的服务。这一招非常奏效,马歇尔·菲尔德百货的利润节节攀升,引得其他百货商场纷纷效仿。

这样的大商场提供的就业机会让年轻的单身女性如过江之鲫般涌进城市,在这里打工讨生活。打工女性起先只是个很小的群体,而且拿着极低的工资。但是机器生产带来的新工作岗位不断向女性开放,有打字员、档案员、电话接线员、教师、护士、誊写员等等,不一而足。有些女性争取到了上学读书的机会,有的还读了大学,甚至还有个别拿到了博士学位。

社会的深层结构和心理的深层结构其实是一体两面的,而人的心理结构往往难以在一代人内发生重大变化。新生儿受天性驱使会主动探索自己所在的社会星群,并逐渐成长为适应社会的一分子。人在成长中可能会经历并接受社会的某些结构性变革,但面临变化时所体现的个性却是孩童时期从上一代人那里习得的。这样一方面能维持各项社会规则和社会形态的稳定连续,让一个社会的特质和生命力得以保存,另一方面也会使得社会形态的变化存在一定迟滞。而性别分工恰恰是人类社会中刻板印象最深的观念之一,所以人们会觉得这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太大变化,其实不然——在全世界范围内,过去二百年来人们的性别角色与性别认知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机器时代的涟漪效应推动了女性进入公共生活,这绝对要算历史上最重大的进展之一。上一次意义重大、可与之比肩的事件,恐怕要推回一万年前的新石器革命。那时,人类开始定居下来,自己培育作物,豢养牲畜,自己动手制造工具。新石器革命是在千年的时间尺度上陆陆续续发生的,给人们的交往方式带来了重大变化,让父系氏族成为普遍的家庭组织方式。而从19世纪起关于性别角色的革命方兴未艾,虽然只经历短短两百年但已经发展成熟,并昭示着未来更大的变革,很可能终结父系体制,甚至可能让性别不再是人们身份的基本特征。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大部分社会中的规则和人的认识暂时还没有跟上这场人类文化的大变革。


注释:

[1] 在这一点上美国的先驱们不是个例,很多早期社会都使用“人类”这个词称呼自己的部族。

[2] fraternity,原意是“兄弟间的友爱”。——译者注


23.技术发明大爆炸25.机器时代的社会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