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反神秘宗教:断绝与灵神世界之联系的普通哲学之断简
亚里士多德[1]在某处说过:当我们清醒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世界;但当我们做梦时,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我觉得,人们可以把后一句话颠倒过来说:如果在不同的人中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那么就可以猜测说,他们是在做梦。基于此,如果我们考察一番各种思想世界的空中楼阁建筑师,看他们每一个都凭借排除其他思想世界而平静地居住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例如居住在像沃尔夫那样用少数经验的素材、但却更多剽窃来的概念构建的事物秩序里的人,或者居住在克鲁修斯凭借一些关于可设想者与不可设想者的箴言的魔力从虚无中创造的事物秩序里的人,那么,我们在遇到他们的幻象的矛盾时就会耐心等待,直到这些先生们从梦中醒来。因为一旦他们——但愿如此——完全清醒,也就是说,睁开眼睛达到一种不排除与其他人的知性一致的识别力,那么,他们中间就没有人会看不到某种对每一个别的人来说都同样由于他们的论据的光照而显而易见和确定无疑的东西;而哲学家们在同一时间里将居住在一个共同的世界里,诸如此类的世界数学家们早已拥有了;如果自一些时间以来出现在各门科学的地平线上的某些征候和兆头可以信赖的话,这个重大事件已经不会再久久不来了。
与理性的梦幻者有某种相近性的,是感觉的梦幻者,而通常能够偶尔与灵神打交道的人被归于后者,理由与前者一样,乃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其他健全的人看不到的某种东西,而且与通常不向其他人——无论他有多么敏锐的感觉——显现的存在者有自己的联系。如果人们假定,上述现象终归只是幻影,那么,就前者与后者一样本身都是编造的图像,尽管如此却作为真实的对象欺骗感觉而言,梦幻的称谓也是合适的;然而,如果人们想象,两种欺骗除此之外在产生方式方面也彼此相似,认为一方的根源足以说明另一方,那么,人们就大错特错了。在清醒时如此沉溺于自己始终丰饶的想象所编造的虚构和妄想、以至于很少注意自己如今最切身的感官感受的人,被合理地称为清醒的梦幻者。因为只要感官的感觉在其强度上再多减弱一些,他就会入睡,而先前的妄想就会称为真正的梦。至于先前的妄想在清醒时不是梦,其原因在于他此时设想它们是在自身之内,而他感觉到的其他对象则是在自身之外,因而将前者视为他自己活动的结果,把后者视为他从外部感觉且承受的东西。因为在这里,一切都取决于对象被设想与作为一个人的他、从而也与他的躯体所处的关系。所以,上述的图像在他清醒时固然使他心思非常忙碌,但却无论多么清晰,都不会欺骗他。因为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他在大脑中也有关于他自己和他的躯体的表象,他使自己的幻想图像与这个表象发生关系,但凭借外部感觉对自己躯体的现实感受却与那些妄想形成一种对照或者对比,以便把那些幻想的图像视为由自己编造的,把这个表象视为感受到的。如果他此时朦胧入睡,那么,所感受到的其躯体的表象便逐渐消失,剩下的就只有自己虚构的表象了,其他妄想也被设想为与这个表象处于外部关系中,而且只要他还是睡着的,就必然欺骗梦幻者,因为这里没有感觉可与它进行比较,使人把原型与幻影,亦即外部的与内部的区别开来。
据此,视灵者不仅在程度上,而且在种类上也与清醒的梦幻者完全不同。因为视灵者在清醒的时候,并且常常在其他感觉极为生动的时候把某些对象归于他们在自己周围现实感知到的其他事物的外在位置上,而这里的问题仅仅是:他们把自己的想象的假象置于自身之外,并且使它与他们也通过外感官感觉到的自己的躯体发生关系,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他们的幻影的高度清晰性不可能是这方面的原因,因为这里取决于它作为一个对象被置入的位置。所以,我要求有人说明,灵魂究竟是如何把这样一个它应当设想为包含在自身之中的图像置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关系里面,亦即置入外部一个位置上,并置入呈现给它的现实感觉的各种对象中间的。即便是引证其他一些与这样的欺骗有些许类似之处的实例,我也不会就此被打发掉;因为无论被欺骗者的状态怎么样,是健全的还是病态的,我都不想知道,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其他情况下是否也会发生,而是想知道,这种欺骗是怎么可能的。
但是,在使用外部感觉时我们发现,关于对象被表象时的清晰性,人们在感觉中也一并理解它的位置,这种理解也许有时并不总是具有同样的正确性,但却是感觉的一个必要条件,没有这一条件,就不可能把事物设想为在我们之外。这里非常可能的是:我们的灵魂在其表象中把被感觉到的客体置于印象所形成的各条方向线在延伸时的会合之处。因此,人们在从眼睛沿光线射入的方向画回的各条线相交的位置上看到一个发光的点。人们称这个点为视点,它虽然就结果而言是散光点,但就表象而言却是感觉接受印象所沿的各条方向线的聚光点(focusimaginarius[成像焦点])。因此,人们甚至只用一只眼睛就为一个可见的客体确定位置,就像在其他情况下发生的那样,借助一个凹面镜在空中看到一个物体的光谱,恰好就在从物体的一个点发出的光线在落入眼睛之前相交的地方。[2]
也许,对于声音的印象来说,由于它的撞击也是沿着直线发生的,人们可以作出同样的假定:它的感觉同时伴随有一个成像焦点的表象,该焦点被设定在大脑中被震动的神经组织向外延伸的直线会合之处。因为即便声音轻微,而且发生在我们身后,人们依然在某种程度上察觉到一个发声客体的位置和距离,虽然由此处能够画出的直线并不是正中耳廓,而是落到头的其他部位上,以至于人们不得不相信,震动的方向线在灵魂的表象中被向外延伸,发声的物体被置于它们会合的点上。我觉得,对于其余的三种感觉也可以说同样的话,它们与视觉和听觉的不同之处在于,感觉的对象与器官直接接触,因此感性刺激的方向线在这些器官中甚至有其会合点。
为了把这一点运用于想象的图像,请允许我以笛卡尔[3]所假定、在他之后大多数哲学家所赞同的一点为根据:想象力的所有表象同时伴随着大脑的神经组织或者神经中枢中的某些运动,人们把它们称为ideasmaterials[物质性观念],也就是说,也许伴随着与它们分离的精细元素的颤动或者震动,这种颤动或者震动类似于感性印象能够造成的那种运动,感性印象是它们的一个复制品。但如今,我要求承认:幻想中的神经运动与感觉中的神经运动的最主要区别在于,就前者而言运动的方向线在大脑内部会合,就后者而言运动的方向线则在大脑外部会合;因此,由于客体被表象的成像焦点对于醒时的清晰感觉来说在我外面,而我此时有的幻想的成像焦点却被置于我里面,所以只要我醒着,就不会不把作为我自己的幻影的想象与感觉的印象区别开来。
如果人们承认这一点,那么,我觉得,我就能够对人们称为妄想、并在更高的程度上称为疯狂的那种灵神错乱提出某种可以理解的东西来作为原因了。这种疾病的独特之处在于:陷入混乱的人把纯粹是他的想象的对象置于自身外面,视为现实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事物。我刚刚说过:按照通常的秩序,在大脑中作为物质性辅助手段伴随幻想的运动的方向线必定在大脑内部会合,因而他意识到自己的图像所在的位置在清醒时被设想为在他自己里面。因此,如果我假定,由于任何一种意外或者疾病,大脑的某些器官被如此扭曲并失去其应有的平衡,以至于与一些幻想和谐一致地震动的神经的运动沿着延伸后在大脑外部相交的这样一些方向线发生,那么,成像焦点就被置于思维着的主体外部[4],而且仅仅是想象的一个作品的图像就被设想为一个对外感官来说在场的对象。虽然这样一种幻影一开始只是微弱的,但对一个按照自然秩序不应当出现的事物的臆想现象的震惊,却马上就引起注意,并且使虚假的感觉极为生动,使被欺骗的人不怀疑它的可能性。这种欺骗可以涉及任何一种外感官,因为从每一种外感官我们都有想象中的复制图像,而神经组织的错乱则可能成为将成像焦点置于一个现实存在的形体对象的感性印象所出之处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幻想家相信非常清楚地看到或者听到某种除他之外没有人感知到的东西,此外如果这些幻影显现给他又突然消失,或者在它们迷惑一种感觉——例如视觉——的同时并不能为另一种感觉——例如触觉——所感知,从而看起来是可穿透的,就不足为奇了。通俗的灵神故事如此容易导致诸如此类的规定,以至于使人们极有理由怀疑,它们极可能是产生自这样一种源泉。因此,我们在上面从通常的用语引出的流行的灵神性存在物的概念,非常符合这种欺骗,并且不否定它的起源:因为在空间中在场且可穿透的性质据说构成了这一概念的本质性特征。
也非常可能的是,通过教育得来的关于灵神形象的概念为病态的头脑提供了欺骗性想象的材料,而一个全无这样的成见的大脑即便是沾染上错乱也不会如此容易地编造出这种类别的图像。此外,人们由此还看出,既然幻想家的疾病并不真正地涉及知性,而是涉及对感官的欺骗,则不幸的人就不能凭借理性推论来消除自己的幻觉,因为感官真实的或者虚假的感觉甚至先于知性的所有判断,并且具有一种远远超过其他一切劝说的直接的自明性。
从这些考察中产生的结果自身具有这种不适宜的东西,它使上一章的深刻揣测成为完全多余的,而读者无论多么愿意给予它的理想构思一些赞同,却都会偏爱那个在裁决方面具有更多从容和简练、能够期望得到更普遍的赞同的概念。因为除了从经验提供给我们的素材取得说明的根据,比沉溺于一种半虚构、半推论的理性令人晕眩的概念,看起来更符合一种理性的思维方式之外,此处还在这一方面表现出一些作出嘲笑的理由,而无论它是否有道理,这都是制止空洞的研究的比其他任何手段都更为有力的一个手段。因为想以一种认真的方式解释幻想家的幻影,这已经造成了一种糟糕的揣测,而哲学则陷入了在如此差劲的社群中出现的怀疑。尽管我在上面并没有反驳诸如此类的现象中的妄想,而毋宁说虽然不是把它当做一种自负的灵神联系的原因,但却是当做它的一个自然结果而与之结合起来的;然而,有什么样的愚蠢不能与一种深不可测的世俗智慧一致起来呢?因此,如果读者不把视灵者看做另一个世界的半公民,而是总起来说把他们当做医院的候补病人来打发,并由此放弃一切进一步的研究,我绝不会抱怨读者的。但如今,如果立足于此来看待一切,那么,对付诸如此类的灵神王国术士的方式就也必须与依据前面的概念采取的方式极为不同;而且人们从前认为有必要偶尔烧死几个这样的术士,现在只要让他们泻肚就够了。就事情的这种状态而言,也同样没有必要从如此远的地方讲起,凭借形而上学的帮助在被欺骗的狂热者发烧的大脑中探究秘密。目光锐利的哈迪布拉斯[5]独自就能为我们解开这个谜,因为按照他的见解:如果一股闷气在内脏中翻腾,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它采取什么方向;如果它向下,那就由此产生一个屁;如果它向上,那这就是一个现象或者一个神圣的灵感。
注释
[1]这里出现康德的一个错误。引文是赫拉克利特的一个残篇。参见H.蒂尔斯:《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残篇第89,1901。——科学院版编者注
[2]我们对近距离对象的表面位置所作的判断,在光学中通常就是这样被表现的,而且这也与经验非常吻合。然而,由一个点发出的同样一些光线,由于在眼睛液体中的折射,不是分散地到达视神经,而是在那里聚合为一个点。因此,如果感觉仅仅在视神经中发生,那么,成像焦点就不能被置于身体之外,而是必须被置于眼睛的底部;这构成了我目前无法解决的困难,而且它看来与上述定理和经验无法统一。
[3]参见本文326页及其注释。——科学院版编者注
[4]人们可以举出醉汉的情状来作为与上述意外略有类似的例子。醉汉在这种状态里以双眼看物都是双重的:这是因为,由于血管的膨胀而产生出一种障碍,使他们无法调整眼轴,让其延长线会合于客体所在之点上。同样,脑管的扭曲——它也许只是暂时性的,而且在它延续期间,只涉及一些神经——可能促使幻想的某些图像甚至在清醒时也显得在我们之外。一个非常普通的经验可以与这种欺骗比较。如果在完成睡眠之后以近乎朦胧的惬意、仿佛以呆滞的眼睛注视床帐或者床罩的各色丝线,或者注视邻近墙上的小斑点,人们就很容易由这些东西形成人脸的形状以及诸如此类的形象。一旦人们愿意并集中起注意力,假象就消失了。在这里,幻想的成像焦点的转移在某种程度上服从于任性,而在疯狂时,它就不能被任性所阻止了。
[5]参见哈迪布拉斯(SamuelButlersHudibras):《一首针对查理一世时代的狂热者和独立者的讽刺诗》,共9节,译自英文,292~293页,汉堡和莱比锡,1765。——科学院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