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模仿的机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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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我们关于文明衰落原因的研究使我们得出了一系列否定性的结论。我们已经发现这些衰落不是上帝的行为——至少命定论者是这么认为的;也不是自然法则毫无意义的徒然重复。我们同样发现也不能把原因归结于失去对于自然和人为环境的控制,既不是由于工业和艺术技术的失败,也不是来自异族敌人毁灭性的攻击。在连续否定了这些根本站不住脚的解释以后,我们仍然没有达到我们的目标,但是最后一种谬论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在证明了衰落的文明不是死于谋杀者之手之后,我们再没有理由为它们是暴力牺牲品的断言进行争辩了,在几乎每一个例子中,我们经过严密详尽的逻辑论证后,最后还是得出了自杀的判断。对于我们的研究来说,取得进一步发展的最好方法就是沿着这条思路继续前进,这样我们的论断立即就出现了一线希望,然而这不是什么有新意的论断。

对于我们费尽心思得出的结论,一位近代西方诗人早就以确切的直觉领悟到了:

上帝知道,生命的悲剧,

根本不需要恶棍!激情编织阴谋,

我们被我们内心的虚伪出卖。

这种灵光的闪现(出自梅勒迪斯梅勒迪斯(George Meredith, 1828—1909),英国诗人。——译者注的《爱的怜悯》)也不是什么新发现。在更早的更伟大的权威人物那里,我们也可以找到它。莎士比亚在《约翰王》的最后一行里,就表达了这种看法:

英格兰从来不曾,永远也不会,

屈服在征服者骄傲的足下,

除非她首先把自己伤害。

……永远不会让我们懊悔悲伤

只要英格兰对自己忠诚,永远正确。历史研究第四部文明的衰落

另外,它也通过耶稣之口说了出来(《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五章,第18—20节)。

惟独出口的,是从心里发出的,这才污秽人。因为从心里发出来的,有恶念、凶杀、奸淫、苟合、偷盗、妄证、谤,这都是污秽人的。

那么,一个成长中的文明中途突然跌倒衰落,并且失去了普罗米修斯式的生命活力,是什么弱点导致的呢?这个弱点必定是致命的,因为,尽管衰落的灾难是一种危险,而不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可是这个危险未免太大了。我们面对的事实是,在已经存活下来而且曾经成长过的21个文明中,3个已经消亡了,幸存下来的8个文明中有7个明显处于衰落过程之中,第8个文明,也就是我们自己的西方文明,也许同样在走下坡路了,尽管我们对此还不是很清楚。根据经验证明,一个文明的成长过程中都将充满着危险。如果回顾我们对于成长的分析,就会看到这种危险本身就存在于成长文明注定要经历的过程之中。

成长是创造性个体和少数创造性群体的工作。除非他们能够设法让同类跟着他们一道前进,否则他们是不能继续向前迈步的。那些无创造性的人类总是绝大多数,他们不可能一起被改变,瞬间就达到他们的领导者那样的道德和灵魂境界。在实践上这是无法完成的,因为只有通过与圣人的交流才能被唤醒的愚钝灵魂所具有的内在的精神魅力是非常罕见的,就像圣人出世一样是一种奇迹。领导者的任务就是让他的同类成为他的追随者,而绝大多数人要想在行动中超越自己,所能使用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发挥他们原始的、普遍具有的模仿能力。这种模仿是一种社会训练。愚钝的耳朵是听不见俄耳甫斯的里拉演奏的天堂里的音乐的,却听得懂操练军官含糊不清的命令。当哈默林的风笛吹出了普鲁士国王弗雷德里克·威廉的声音时,那些麻木的站着不动的士兵才机械地开步前进了,他让他们前进,让他们紧跟在后面,但是他们只能走捷径才能追赶上他,可是他们又只能在宽阔的道路上摆开队形前进,而这样的一条道路却是毁灭之路。当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踏上这条不归之路时,毫无疑问他们的求生经常以灾难而告终。

此外,在实际的模仿行为中还有一种缺陷,它完全与模仿能力本身没有关系,那就是正是由于模仿是一种训练,所以它是人类生命运动的一种机械行为。

当我们谈到“一种天才的机械发明”或者“一种高超的技巧”的时候,这些词让人想起人类生命对于物质的胜利,想起人类技术对于物质障碍的胜利。有一些具体的例子就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比如留声机、飞机、第一个车轮、第一个独木舟等等。这样的发明把人类的力量延伸到他周围的环境,使他能够操纵非生命的物体实现人类的目的,就像操练军官的命令被他的机械的人类执行一样。在操练他的下属的过程中,这些操练军官变成了百只手和腿都能迅速遵从他的意旨的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中的百手巨人。——译者注,好像它们天生就是他自己的一样。同样地,望远镜就是人的眼睛的延伸,喇叭是人类声音的扩大,高跷是人腿的延长,刀剑是手臂的延长等等。

大自然早就暗中恭维过人类的天才,预见到人类会使用他们的机械装置。大自然充分利用这些完成了她的杰作——人体。她创造出了两个自我调节的“机械装置”,心肺就是其中的两个典范。大自然先把这两个“装置”和其他的身体器官调整好,让它们能够自动运转,然后使它们能够在自动地重复性的运转中,释放出剩余的人类能量,让它们可以自由地行走和交谈,一句话,大自然创造了21个文明!就是说,大自然的安排是这样的:任何既定的器官90%的功能都是自动完成的,利用的是最小的能量,而最大部分的能量用在了另外10%的工作上面,大自然就是这样不断进步的。事实上,自然机体像人类社会一样,也是由创造性的少数人和绝大多数没有创造性的“成员”构成的。在生长中的健康的自然机体中,像在一个成长中的健康的人类社会中一样,大多数人都将被训练成少数领导者的机械的追随者。

但是,当我们忘情地赞赏这些自然和社会机械成就的时候,提起其他的一些词语——“机械产品”“机械行为”等——是令人不快的,在这样的一些词语中,“机械”这个词实际上还暗含着相反的意思,它指的并不是生命对于物质的胜利而是物质对于生命的征服。尽管机器被设计成人类的奴隶,但是人类同样可能成为机器的奴隶。一个90%由机械构成的生命体要比一个50%由机械构成的生命体更具创造力和有更多的创造机会,就像苏格拉底,如果他自己不烧火做饭,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发现宇宙的秘密,但是100%由机械构成的生命有机体却是一个机器人。

这样,灾难的危险就隐藏在成为人类关系机械化载体的模仿能力的运用过程之中,而且当模仿能力在一个处于动态运动的社会中被使用的时候,它的危险性很显然要大于在停滞社会使用的时候。模仿的缺陷就在于它是对于外部启示的机械反应,因此它就不是模仿者自愿的行为。这样,模仿行为就不是一种自决行为,而模仿的完成最安全的保证就是把这种模仿能力固化为一种惯性和习俗——实际上在原始社会“阴”的状态下就是这样的。但是当“习俗的蛋饼”被打破的时候,迄今为止人们都是回溯从前,把成为停滞社会化身的先辈们当成模仿的对象,而现在却要把那些能够带领同伴向一个光明的前途一道前进的创造性个体作为模仿的对象了。因而自此以后,这个成长中的社会将被迫面对无数的危险,而且这个危险时时刻刻都在逼近,因为维持成长需要的条件永远是多变的、自发性的,由此有效的模仿需要的条件——它本身就是成长的先决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像机器一样的机械机制。第二个条件就是沃尔特·白芝特提到的,他的说法很古怪,他告诉英国读者他们国家的相对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他们的愚钝。好的领袖当然是需要的,但是如果大多数追随者都自行其是的话,出色的领袖是不会有出色的追随者的。然而,如果所有人都愚钝,那么出色的领袖又在哪里呢?

事实上,成为文明社会领袖的创造性个体,在依赖机械的模仿行为的时候,正在冒着双重失败的危险——消极的和积极的。

这种可能出现的消极失败就是这些领袖也许受到了向他们的追随者灌输的催眠术的感染。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买到追随者的顺从,就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失去他们作为长官的主动性。这种事情在停滞的社会中,在其他文明停滞不前的历史时期中都会发生。然而,这种消极的失败通常不是故事的结束。当这些领袖们失去领导能力时,他们对于权力的占有就会变成滥用权力。这些追随者就会叛变,而这些长官们就会利用激烈的行为力图恢复原有秩序。失去了里拉或者忘记了如何演奏的俄耳甫斯现在举起薛西斯的鞭子了,结果造成了骇人听闻的混战,在混战中,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堕化成无政府组织。然而这种现象却成为一种积极的失败。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使用另外一个名字描述过它。这是衰落文明的“解体”现象,它表明这些“无产者”已经脱离了那些堕落成“少数统治者”的曾经的领袖们。

这种脱离可以被看作构成社会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失去了和谐。在任何整体中,局部之间和谐的丧失都会使整体相应地付出丧失自决能力的代价。自决能力的丧失是文明衰落最终的衡量标准,这种结论应该不会使我们感到惊奇,因为在这本书稍前的章节里,我们看到了相反的结论,自决能力的进步是衡量文明成长的标准。现在我们不得不考察由于和谐的丧失而表现出的自决能力丧失的其他一些形式了。


第十六章自决的失败第二节旧瓶装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