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脑的故事

字数:9342

阿诺德·祖波夫

part 1

从前,有一位善良的年轻人,他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钱,却得知自己除了神经系统之外,全身都在发生严重腐烂。他热爱生命,喜欢拥有体验。因此,当那些本领惊人的科学家朋友对他提出如下建议时,他非常感兴趣:

“我们会把你的脑从你可怜的腐烂身体中取出来,把它放进一个特制的营养液缸中,让它保持健康。我们会把它连到一台机器上,这台机器能在脑中引起一切形式的神经发放,因此能带给你各种完整的体验,就像你的神经系统活动所产生的体验一样——或者你的神经系统活动就是这样的体验。”

最后一句里要把“产生”和“就是”分开说,是因为虽然所有这些科学家都相信那套他们叫作“体验的神经理论”的普遍理论,但对理论的具体表述则有不同意见。他们都知道,有无数个例子证明,明显是脑的状态,脑活动的模式,不知怎么就导致了一个人有了这种而非那种体验。他们都认为以下说法十分有道理:控制一个人的任何特定的体验,即控制这一体验是否存在、怎样表现,最终的决定性因素是神经系统的状态,更具体点说,是那些科学家经过仔细研究之后,发现与意识的各个方面有关的脑区的状态。正是这样的确信促使他们给自己的年轻朋友提出了这个建议。而他们的分歧在于,体验只是由神经活动构成的,还是由神经活动所产生的;不过这一分歧对他们的信念来说无关紧要,他们都相信,只要他们朋友的脑还活着,在控制下正常运转,他们就能让他无止境地享受那些他所喜爱的体验,就好像他在四处走动,进入各种情境——这些情境本来能以更为自然的方式刺激他产生各种神经发放模式,不过现在这些模式都是人工创造的了。假如有个白雪皑皑的冰封池塘,上面有个冰窟窿,要是他真向里面望去,冰窟窿里的物理现实就会让他体验到梭罗所描述的:“……安静的鱼儿客厅,里面弥漫着柔和的光,仿佛是透过磨砂玻璃窗照进去的,湖底铺着闪亮的细沙,仍是夏天的模样。”[1]而如果他的脑子离开了身体,躺在营养液缸里,远离池塘,但人工创造的神经发放模式和观看池塘中的冰窟窿时自然产生的神经发放模式一模一样,那这位年轻人也能拥有一模一样的体验。

于是,年轻人同意了这个想法,期待这一方案的实施。在他头一次听到这个建议的仅仅一个月之后,他的脑子就已经漂在了温暖的营养液缸中。他的那些科学家朋友一直在拿报酬的被试身上忙活,研究哪些神经发放模式与神经对特别愉快的情境做出的自然反应相似。他们还用一台复杂的“电极机”,不断在他们朋友的脑中独独诱发这类神经活动。

然后,就出了麻烦。有一天晚上,看门人喝醉了,他东倒西歪地闯进放着营养液的屋子,身子向前一倾,右手就伸进了液缸,可怜的脑子实实在在地被劈成了两个半球。

第二天早上,脑子的科学家朋友们得知消息后非常沮丧。他们最近刚刚发现了一些神经模式,能带来一批不可思议的新体验,都正准备把这些体验输入脑子呢。

弗雷德说:“如果把我们朋友的脑子的两个半球接在一起,让它修复,那我们要足足等上两个月它才能复原,那时我们才能享受往里面输入这些新体验的乐趣。当然他不会知道存在这阵等待,但我们肯定知道!而且很不幸,我们都知道,脑的两个独立半球无法产生它们合为一体时所产生的那种神经模式。因为脑在进行全脑体验(whole-brain experience)时,神经脉冲会从一个半球传到另一个半球,但是现在它们无法跨越两个半球之间的鸿沟了。”

这番话的结尾启发另外一个人想到了一个点子。为什么不这么办呢:开发一些非常小的“电化学线”,末端能接到神经元的突触上,可以接收和发射神经脉冲。然后,这些线就可以把所有分处两个半球并被切断了连接的神经元绑在一起。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就是伯特。他最后说道:“这样,所有那些本来应该从一个半球传到另一个半球的神经脉冲就能通过这些电化学线来传导了。”

这个建议得到了热烈欢迎,因为制造这些电化学线系统,感觉很简单,只要一周就能完成。不过有位严肃的伙伴,名叫卡桑德[2],他却有些担忧:“我们都同意,我们的朋友一直拥有我们努力输入给他的那些体验。就是说,我们都以这样那样的形式接受了体验的神经理论。根据这个我们都接受的理论,我们大可随意改变一个运转正常的脑所处的环境,只要让脑维持住它的活动模式就行。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看待我们现在的讨论:

“要常规地产生一种体验,比如像那个池塘冰窟窿体验那种的(而我们认为那个冰窟窿体验是3个星期前我们给我们的朋友输入的),需要许多条件。这些条件通常包括,脑要位于一个真正的身体中,而这个身体要位于一个真正的池塘边,这个池塘刺激脑子,产生神经活动,就像我们输入给朋友的那种一样。我们给了朋友那种神经活动,却没有提供环境中的其他条件,因为我们的朋友没有身体,还因为我们相信,不管怎么说,就体验的存在和特征而言,最基本的、决定性的因素不是这样的环境,而是环境所能刺激产生的神经活动。我们相信,环境条件对一个人拥有一种体验这件事本身来说,实际上无关紧要,即使它们对正常情况下拥有体验来说确实至关重要。如果一个人拥有我们这样的手段,能绕开正常情况下产生池塘冰窟窿体验必需的那些外部条件,那这些条件就不再是必需的了。这说明原则上,在我们关于体验的概念中,这些条件对拥有体验这件事本身而言并不必需。

“现在,你们提议用这些线来把脑的两半球连接起来,就相当于是认为让我们的朋友拥有体验的另一个正常条件也无关紧要了。就是说你们所说的,和我刚才说的关于神经活动环境的话类似,但你们说的环境却是两个脑半球相互邻接(proximity)的条件。你们说在全脑体验中,两个半球相互紧贴,在通常情况下对产生体验来说可能是必需的,但如果是在不通常的情况下,两个半球的邻接性出现了缺口,那只要我们能绕开这个缺口,就像你们大家打算用那些电化学线要做的那样,我们还是能做成同样的事:让脑还是拥有一模一样的体验!你们说,对于产生体验这件事本身来说,邻接性不是必要条件。但是不是有可能恰恰相反:即使我们把各种全脑神经模式精确无误地复制到了一个断裂的脑中,也不等同于创造了全脑体验呢?有没有可能,在创造一个特定的全脑体验时,两半球之间的邻接性不是什么可以绕开的东西,而是拥有全脑体验的绝对条件和原则?”

人们对卡桑德的担忧几乎无动于衷。最常见的回应是:“这该死的两个半球怎么会知道它们是通过电化学线连接起来的,而不是按通常的方式彼此紧贴?就是说,这方面的事实有被编码在负责语言、思维或者其他意识特征的脑结构中吗?他的脑在外部观察者看来是什么样子,与我们亲爱的朋友享受快乐有半点关系吗——能比只有一个脑子赤裸裸地待在温暖的营养液缸里更有关系?只要两个半球——无论是合在一起还是分开——的神经活动,与一个正在四处走动享受快乐的人脑袋里面合为一团的两个半球的神经活动分毫不差,那这个人也就是在享受那份快乐。如果我们给脑的两个半球连上一张嘴,他就会开口告诉我们他很快乐。”他们越回应越快,越说越生气,卡桑德再要回应时只能小声嘀咕,说某种“体验场(experiential field)之类的东西”可能会被破坏。

不过在大家为电化学线的事忙碌了一阵子之后,又有人对他们的计划提出了一项异议,这项异议确实让他们停了手。这位指出,脑子合在一起且运转正常时,神经脉冲从一个半球进入另一个半球几乎等于不花时间。但是通过电化学线来传递这些神经脉冲,会略微延长信息交换的时间。既然脑中其余部分的神经脉冲仍然会依正常速度传递,那这么一来,整体模式的运转会不会遭到扭曲,就像是仅有一处减了速?这样当然不可能精确无误地得到正常模式,而会有一些奇怪的干扰。

这个异议提得很成功。但这时,一个几乎没有受过物理学训练的人建议,索性可以用无线电信号来代替电化学线。在每个半球的断裂面上都安装一个“脉冲盒”模块,通过它就能在两个半球上那些暴露在外、没有互相连接的神经元之间收发各种两半球彼此想要交换的神经脉冲模式。再把两个脉冲盒都插进一个特殊的无线电收发机里,这样,当某个半球的神经元打算给另一个半球的神经元发送脉冲时,这个半球的脉冲盒就会接收到这个脉冲,把它通过无线电发射过去,而另一端的脉冲盒会很好地执行指令。这位伙伴还若有所思地说,这样我们甚至可以把脑的两个半球分别放在两个液缸里,而整个脑仍然是参与到同一个全脑体验中的。

这位伙伴认为,与电化学线相比,这个系统的优点在于如下“事实”:与通过电化学线传递神经脉冲不同,无线电波从一处传到另一处不花时间。不过很快就有人纠正了他的这个创意。不,无线电系统仍然要面临时滞的障碍。

不过,关于脉冲盒的这些话启发了伯特:“想一想,脉冲盒可以通过无线电波收到神经脉冲模式,但我们不用无线电或者电化学线,也可以给每个脉冲盒输入一模一样的模式。针对每个脉冲盒,我们不需要安装无线电收发机,而只需要安装‘脉冲编程机’,这个装置可以运行你给它们输入过的任何神经脉冲程序。这个装置了不起的地方在于,脉冲模式要进入一个半球,不再需要某种程度上确确实实产生自另一个半球,因此也就不需要等待什么传送。编了程的脉冲盒可以和我们这里的其他神经模式的刺激联动,而所有时间都可以控制得就像两个半球仍然合在一起时那样。当然,这样我们就能很容易地把两个半球放在彼此独立的液缸里——或许可以把一个半球放在这间实验室,另一个放在城市另一头的那间实验室,这样我们就可以使用两个实验室的设备,每个实验室只须照顾半个脑子。这么一来,事事都会变容易。实验室的人员也可以增加:有许多人一直缠着我们,希望让他们参加这个项目。”

然而此刻,卡桑德更加担心了:“我们已经无视了邻接性这个条件。现在我们又要放弃产生通常体验的另一个条件:实际的因果联系。假设你特别聪明,能够绕开通常情况下对产生体验来说必不可少的那些条件。那现在有了你的编程,要产生全脑模式,就不再需要一个半球的神经脉冲真的是全脑模式也在另一个半球中实现的成因。但是,这样的结果依然是全脑体验本身吗?还是说,你在去掉这些条件的同时,也去掉了使人真正拥有全脑体验的绝对原则和必要条件?”

其他人对这个问题的回应就像回应其他问题一样:神经活动怎么会知道输入的信息是来自无线电控制的脉冲盒,还是编了程的脉冲盒?这个事实对它们来说完全是外在的,怎么会记录在决定思维、语言和其他各种意识活动的神经结构中?当然不可能是在机械式地记录下来的。现在已经克服了时滞问题,那无论用程序纸带还是用电化学线,结果不都是一模一样的吗?连好嘴之后,对于程序纸带的体验和对于在电化学线的帮助下来回交叉传递的神经脉冲的体验,这张嘴的汇报难道不是同样愉快的吗?

下一项创新很快就到来了——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既然现在两个半球是独立工作的,那把两个半球中没有因果关系的神经脉冲模式同步起来,还有多少意义?现在,每个半球都能实际接收到所有原本在某种特定的体验中,它会从另一个半球接收到的那些神经脉冲,而且接收方式能与其余神经脉冲的时间配合完美。既然每个半球都能独立实现这种绝佳效果,完全不用管另一个半球是否也已实现,那么卡桑德忧伤地指出的“同步条件”,似乎也就没什么保留的理由了。一些人说:“反正,脑半球怎么会知道,在外界观察者的时间里,另一个半球是何时开工的,它又怎么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呢?对每个半球而言,我们除了向它详细描述另一个半球,说这个半球正好好地和它配合着工作之外,还能告诉它什么呢?如果某一天他们在一个实验室中运行某个神经脉冲模式的一半,另外一天他们在另外一个实验室中给另外一个半球输入这个模式的另一半,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模式照样能够运转良好,体验照样能够产生。如果给两个脑半球都连好同一张嘴的话,我们的朋友甚至还能汇报他的体验呢。”

关于是否要保留卡桑德所说的“拓扑结构”,即是否要让两个半球保持一般情况下的面对面空间关系,大伙讨论了一番。结果是,卡桑德的警告再次被忽视了。

part 2

10个世纪过去了,这个著名的项目仍然吸引着人们的注意。不过,现在人类遍布了整个银河系,科技也极为强大。想要参加这个“体验大输入”项目的人有数十亿之多,他们既是为了追求刺激,也是出于责任感。当然,在这种愿望的背后,人们依然相信,给神经脉冲编程就意味着让一个人拥有各种各样的体验。

但是,为了让所有想参加计划的人都能参与进来,当年卡桑德所说的产生体验的“条件”,从表面看来,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事实上,这些条件某种意义上变得比我们上次看到时更保守,因为某种“同步性”又重新恢复了(我稍后会解释)。以前,两个脑半球分别装在自己的液缸里,而现在,每个神经元都装在自己的液缸里。既然一个脑子有数十亿个神经元,那么这数十亿人就都能参与这个光荣的任务:每人操纵一个装着神经元的缸。

为了正确理解这一局面,我们必须回到10个世纪之前,看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表达愿望要参加这一项目,都发生了些什么事。首先大家都同意,如果说,即使脑分成两半,但只要像我描述过的那样给它们编程,全脑体验就能产生,那么,如果我们再把每个半球小心地分成两半,也像处理两个半球那样处理它们,那也会有同样的体验产生。那现在一个脑被分成了四部分,每个部分不仅可以有自己的液缸,也都可以配整套实验室,这样就能让更多的人参与项目。很自然的,看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进一步、再进一步的分割,直到10个世纪后,最终出现的就是这种局面:每一个人对应一个神经元,负责一个脉冲盒,这个脉冲盒安装在这个神经元两端,按程序的要求收发神经脉冲。

与此同时,也有些人是卡桑德的信徒。但很快,他们就没人再提保持邻接性这一条件了,因为这会激怒所有想拥有一渣渣脑子的同胞。但也正是这些卡桑德的信徒指出,虽然脑分散在各处,但是可以保持脑的最初“拓扑结构”,即每个神经元的相对位置和方向姿态;他们还极力主张,程序应该按照神经元在脑中时的“时序”——按照同样的时间格局——来刺激神经元发放。

然而,有关拓扑结构的建议招来的回应总是冷嘲热讽。举个例子:“每个神经元怎么会知道自己在与其他神经元的关系中处于什么位置,这件事要怎么记录在单个神经元上?通常情况下的体验,确实需要各个神经元彼此处于一定的空间关系中,按照一定的顺序,真正地相互激活,以便激活产生体验、或就是体验本身的模式;但现在所有这些原本必不可少的条件都被我们的技术克服了。比如说,现在有位古代绅士的神经元就摆在我面前,我们要想让他产生体验,就这件事而言,这些条件都不再必需。如果我们把这些神经元聚集起来,给它们连上一张嘴的话,他就会告诉我们他体验了什么。”

至于卡桑德式建议的第二部分,读者可能会认为,脑经过连续分割后,各部分之间的同步性也会一直被忽视,这样,到最后,每个神经元何时发放,与其他神经元发放之间的关系,也会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了,就像早些时候只有两个半球发放时,这一条件也被忽视了一样。但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忽视各个神经元发放的时间和顺序,会使编程的艺术陷入荒谬的境地,所以顺序和时间的条件又悄悄溜了回来,但没有了卡桑德式的深思熟虑。现在,所有那些人就站在自己的液缸前,等待着每个程序编制得当的神经脉冲到达液缸中的神经元,他们只是认为,反正“正确”的发放时间顺序就是产生特定体验的基本要素。

但是现在,就在这伟大的项目诞生10个世纪之后,这个由数十亿自命不凡的家伙组成的世界眼看就要天翻地覆了。有两位思考者要为此负责。

其中一人名叫思破乐[3],有一天,他注意到自己负责的那个神经元有点用坏了。和其他神经元坏了的人一样,他又得到了一个差不多的新神经元来代替那个坏了的,并把旧的扔了。因此,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违反了卡桑德式的“神经同一性”条件——即使是卡桑德信徒们自己也没有特别把这个条件当真。大家都意识到,在一个正常的脑中,由于细胞的新陈代谢,任何一个神经元中的所有具体物质都会不断地被另一些具体物质取代,形成完全同种的神经元。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加快了这一过程。除此之外,就像某些卡桑德信徒的那些不太有说服力的论证那样,如果一个一个地更换神经元,直到最后把所有神经元都换了,会怎么样呢?这样不知为何,好像会给体验者带来一种新的身份/同一性。但每次,只要实现了同样的神经发放模式,就仍然会有一个体验者拥有同样的体验(即使是卡桑德信徒们也认为,说他是一个不同的体验者,这句话的意思不明不白)。因此,对神经同一性的任何改变,似乎都不会破坏体验正在产生这一事实。

这位思破乐伙伴,更换了自己的神经元之后,又重新开始等待观看自己的神经元发放——这是某个体验的一部分,预定几小时后发生。突然,他听到一声巨响和一阵大骂。有个傻瓜绊倒在了另一个人的液缸上,液缸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现在,这个液缸摔了的人只得错过他的神经元所参与的所有体验,直到换上新的液缸和神经元。思破乐知道,这可怜的人本来很快就要遇到一次体验了。

液缸刚刚摔碎的这位伙计朝思破乐走了过来。他说:“那,我以前帮过你。我要错过5分钟内就要到来的那个神经脉冲了——现在这个体验就要少掉一次神经元发放。但或许待会儿你能让我操纵你的神经元?我只是不想错过今天所有的激动时刻!”

思破乐思考着这个人的请求。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心中:“你操纵的神经元和我的不恰好是同一种吗?”

“是的。”

“好,你看,我刚用另一个相似的神经元替换了原来那个,我们有时都会这样做。为什么你不把我的整个液缸都拿去放在你原来的位置上?既然这个神经元和原来的类似,那么,如果我们发放这个神经元,那么5分钟内将产生的那个体验,不还是会和发放原先那个神经元产生的体验一样吗?液缸是否一样无关紧要。反正之后我们还可以把这个液缸拿回这儿来我用,用于产生晚些时候的体验,按预定那个体验还要用到这个神经元。等一下!我们都相信拓扑条件是胡说八道对吧,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搬动这个容器呢?就把它放在这儿好了,先让它为你的体验发放,然后再为我的发放。这两种体验肯定依然还会产生。再等一下!那样的话我们只需要让这里的这一个神经元发放就行了,所有和它相像的神经元都不用再发放。也就是说,每个类型的神经元我们都只需要反复反复地发放一个,就能产生所有这些体验了!但是,神经元反复发放的时候,它们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在重复同一个神经脉冲呢?它们怎么会知道发放的相对顺序呢?那么,我们只要从每种类型的神经元中找出一个,让它发放一次,就能在物理上实现所有的神经脉冲模式(只要在从分离脑半球到分离神经元的过程中一直忽视同步性的必要,就能得出这一结论)。而且,这些神经元不就是任何人的头脑里能自然发放的神经元吗?那我们大家在这儿是在干什么?”

然后,他又想到了一个更加绝望的想法,他是这样表达的:“但是,如果只要从每种类型的神经元中找出一个,让它发放一次,就能产生所有可能的神经体验,那么体验者怎么能够通过他拥有体验这个事实,去相信除了这个最小的物理现实之外,他还和什么事物有什么联系呢?因此,所有这些关于头脑和神经元的说法,虽然据说都是基于我们对物理现实的真实发现,但都已经被彻底动摇了。可能有一个真正的物理现实体系,但是如果它所涉的生理机能包含我们受蒙骗却相信时背后的全部生理机能,那它随随便便就能产生许多体验,而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才是对物理现实的真正体验。因此,对这样一个系统的信念,自我动摇了。除非这些信念与卡桑德式原则相调和。”

另一个思考者碰巧也叫思破乐,他也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只是略有不同。他喜欢连成一串的神经元。有一次,他从一长串类似的神经元中得到了他自己的、就是他所负责的那个神经元,然后想起来,应该给它安装脉冲盒好让这个神经元可以发放。但他不想把这串神经元拆开,于是就把脉冲盒的两极安装在了这一串神经元的两端,然后调整脉冲盒的时间设定,这样,神经脉冲穿过这一整串神经元,还会恰好在正确的时刻到达他的那个神经元。然后他注意到,和通常体验中的不同,这里的神经元轻而易举就能同时参与两种发放模式:一种是一串神经元一起发放,具有邻接性和因果联系,另一种是为产生程序编制的体验而发放。注意到这一点后,思破乐开始嘲笑“神经环境的条件”了。他说:“老兄,我可以把我的神经元连接到你脑袋里的所有神经元上,而且,如果我能让它在正确的时间发放,那我就能让它加入到程序编制的某一个体验中,就像它还在我的液缸里,在我的脉冲盒上一样。”

结果,有一天出了麻烦。有些没被允许参加项目的人半夜闯了进来,他们胡乱摆弄那些液缸,思破乐附近的许多神经元都死掉了。思破乐站在死掉的神经元前面,凝视他周围发生的巨大悲剧,心想,有那么多的神经元发放都无法在物理上实现了,体验者今天的第一个体验要怎样产生呢?不过,当他环顾四周时,突然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几乎每个人都在弯腰检查自己液缸下面损坏了的设备。思破乐一瞬间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具有了意义:每个液缸旁边都有一个脑袋,每个脑袋中都有数十亿各种类型的神经元,每时每刻或许都在发放几百万各种神经元。邻接性无关紧要。但是,在任何一个需要通过液缸来激发某种特定神经模式的时刻,所有必要的活动反正都已经在各个操作者的脑中发生过了——即使是发生在其中一个人的脑袋里,那也能满足某种宽松的邻接性!每个脑袋就是液缸和脉冲盒,足以实现脑的延伸:“不过,”思破乐想到,“每个脑中的每种体验也一定有同样的物理实现,因为所有的脑,也包括我的,都是可延伸的。但是这样的话,我的思想和体验就会变得像浮云一样,而我所有的信念都是建立在这些浮云之上。它们都是可疑的,就连最开始令我相信所有这些生理学的信念也不例外。除非卡桑德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否则生理学的还原就会归于荒谬,会自我动摇。”

这种思想扼杀了这个伟大的项目,也扼杀了“延伸的脑”。人们又转向了其他的诡异活动,得出了有关体验本质的新结论。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反思

这个离奇的故事乍一看似乎是在偷偷地拆本书其余部分阐述的几乎所有思想的台,是对脑和体验间看起来十分明显的良性关系假设的“归谬”。怎样才能阻止这种古怪的滑坡论证呢?下面是几个提示:

假设有人说,他家有一个和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分毫不差的复制品(也是大理石的)。你去看这个奇迹品时,却发现他家客厅里立着一大块20英尺高、大体四四方方的纯白色大理石。“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包装,”他说,“但我知道它就在里面。”

想想看,关于那些安装在脑子渣渣上的神奇“脉冲盒”和“脉冲编程机”,我们的祖波夫告诉我们的是多么地少。就我们所知,它们要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一直按照正确的时间和顺序,给它们所附着的一个或一群神经元提供恰当的神经脉冲。我们可能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请反思一下这些脉冲盒实际上必然带来什么——只要考虑一个“容易得多”的技术成果实际会是什么样子就行了。假设大罢工让所有的电视台都关了门,因此也就没有电视可看;幸运的是,IBM伸出了援手,给所有只要一天看不上电视就要发疯的人,都邮寄了“脉冲盒”,这些脉冲盒可以安装在电视机上,都编好了程序,能够制作10个频道的新闻、天气预报、电视剧、体育节目等等——当然都是编造的(新闻也不是准确的新闻,但是至少看上去像真的一样)。IBM的人说,毕竟我们都知道,电视信号只不过是电视台发射的脉冲,我们的脉冲盒只不过是让接收机走了个捷径。但是,这些神奇的脉冲盒里面有什么?某种录像带?可这些“录像带”又是怎么制作的?是录下真正的演员、播音员等等,还是动画制作?动画师会告诉你说,从打草稿开始一帧一帧地创作,不能利用拍摄真实动作的优势,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动画的逼真程度越高,工作的艰巨程度就会指数增长。如果你深入了解的话就会知道,只有现实世界才会有足够丰富的信息,足以提供(并控制)维持几个逼真的电视频道所需的信号序列。虚构出一个真实的感知世界,这样的任务或许原则上是可能的,但在现实中完全不可能——这基本就是笛卡尔《沉思集》中的任务,而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无所不能的骗人魔鬼。笛卡尔让他的魔鬼无所不能是正确的:假如完全不依赖现实世界,也不把幻觉变回现实的一个无论多么延迟或歪曲的版本,就没有哪个小骗子能维持幻觉。

这些论点从侧面重击了祖波夫隐晦的论点。它们能成为致命的组合拳吗?或许我们可以告诉自己,他的结论是荒谬的,只要问问,类似的论证是否也能用来证明不需要有书籍就行了。难道只要把整个字母表印上一遍,就完成了所有的书籍出版工作吗?谁说我们应该印刷整个字母表?一个字母或者一个笔画不行吗?一个点呢?

逻辑学家雷蒙德·斯穆里安(本书后文我们会遇到他)建议,学习弹钢琴的正确方法就是分别熟悉每个音符,一次一个。这样的话,比如你可以整个月只练中音C,而钢琴两端的音符或许每个只练几天就够了。但是别忘了休止符,因为休止符也是音乐中同样基本的组成部分。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来练习全音休止符,花两天练习半音休止符,再花4天来练习1/4休止符,等等。一旦完成了这种艰苦的培训,你就什么都能弹了!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好像有点不对……

物理学家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曾经推测,所有的电子都一样的原因或许是,其实只有一个电子,在时间的两端来回穿梭,无数次穿过自己走过的路,编着物理世界的织锦。或许巴门尼德是对的:存在的只是唯一的一个东西!但是我们想象,这唯一的一个东西是有时空成分的,其中有些时空成分与另一些时空成分之间有着天文数量的联系,而这种相对的组织形式,在时间和空间之中是有意义的。但是对谁来说有意义呢?对这张伟大的织锦上叫作“感知者”的那一部分。但是,怎样把他们与织锦上其余的部分区别开来?

D. C. D.

D. R. H.


[1] 出自《瓦尔登湖》“冬天的湖”一节。

[2] Cassander,卡桑德拉(Cassandra)的阳性形式。卡桑德拉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公主,具有预言能力,而她的预言又不被人相信。

[3] Spoilar,与“搅局者”(spoiler)和“学者”(scholar)类似。


11 前奏曲……蚂蚁赋格IV 心灵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