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精神
艾伦·惠利斯
(1975)
我们的诞生,就像一条长线的末端略微变粗。细胞增殖,变成赘疣,呈现出人的形状。现在,长线的末端深埋体内,受到保护,不受侵犯。我们的任务是携带它继续前进,将它传递下去。我们只能茂盛一时,唱歌跳舞,留下些镌刻石上的记忆,然后我们就会枯萎蜷曲。现在,长线的末端在我们的孩子那里,经由我们,毫无间断地延伸至深不可测的过去。这条长线上出现过数不清的加粗,像我们一样繁茂、凋落,唯余种系。生命演化中产生出新结构的变化,不是发生在昙花一现的赘疣上,而是发生在长线内的遗传排列中。
我们是精神(spirit)的载体。我们既不知道怎么就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们承受着精神的重负,它在我们肩上,在我们眼中,在我们痛苦的双手里,穿过一片模糊不清的领域,进入一个不断创造的、未知且不可知的未来。虽然它完全依赖于我们,但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用每一声心跳推动它缓缓向前,把双手和头脑的劳作奉献给它。我们步履蹒跚,把它传给我们的孩子,我们埋葬自己的尸骨,我们凋落,迷失,被遗忘。而精神却代代相传,不断扩大,不断充实,变得越发陌生,越发复杂。
我们被利用了。难道我们不该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服务吗?我们将愚忠献给了谁,献给了什么?我们在追求什么?除了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之外,我们还能要什么?什么是精神?
雅克·莫诺写道,一条河或是一块岩石,“我们知道,或者相信,它们是由各种物理力的自由作用塑造而成,不能将它归因于任何设计、‘投射’或目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接受科学方法的基本前提,即自然是客观的,而不是投射的,我们就不能如此”。
这个基本前提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我们还记得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就在短短几代人之前,那时彰显的是相反的观点:岩石想要落下,河流想要歌唱、咆哮。任性的精神曾经在宇宙中遨游,以奇思异想来利用自然。我们也知道,在采纳了认为自然之物和自然事件没有目的或意图的观点之后,我们在理解和控制自然方面有了哪些收获。岩石什么也不想要,火山不追求任何目的,河流不寻找大海,风也不寻找归宿。
但是还有另一种观点。原始人的万物有灵论并不是取代科学客观性的唯一选择。这种客观性对于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时间跨度来说,可能是有效的,但是对于更为巨大的时间跨度来说,或许就不正确了。光线沿直线传播,不受附近质量的影响,这一命题在测量农场时很管用,但在测绘遥远星系时就会犯错。同样,认为自然仅仅是“在那里”,没有任何目的,这一命题在我们应对几天、几年或是有生之年的自然时很管用,但是在永恒的“原野”上,就可能让我们误入歧途。
精神上升,物质下沉。精神像火焰那般伸展,像舞蹈家那般飞跃。它从虚空中创造形式,就像一位神祇,它就是神。精神诞生自某个起点,而这个起点可能也是某些更早起点的终点。如果将过去追溯到足够远,我们就会来到一片原始之雾里,精神在其中只是原子的一丝不安定,是不愿囿于寂静寒冷的事物的一丝颤动。
物质会令宇宙均匀分散,静止,完整。而精神会带来尘世、天堂和地狱,带来昏乱和冲突,带来炽日驱走黑暗、照亮善恶,带来思想、记忆和欲望,会以复杂性和包容性不断增加的诸种形式建造起一座通向天堂的阶梯,这天堂会不断升高,构造不断改变,而一旦抵达,它又会变成通往更加遥远的各个天堂的道路,最后……但是没有最后,因为精神永远向上,永无止境,它徘徊、盘旋、沉浸,但永远向上,它无情地用低级形式创造高级形式,走向更大的内在、意识、自发性,走向越来越大的自由。
粒子变得有生命。精神从物质中跳了出来,尽管物质总是在拖住精神,想把它拉下来,让它静止。微小的生灵在温暖的海洋中蠕动,这些纤小的形式一时具有了那探索性的精神,于是变得越发复杂。它们汇聚一起,相互触碰,精神于是开始创造“爱”。它们相互触碰,于是传递某些东西。它们死去,死去,死去,永不止息。如果我们的过去是许多河流,谁会了解其中这些萌芽之卵?如果过去是远古诸海,谁能数清岸边跳舞的银鱼,谁又能听到那从未有人听到过的波涛拍岸?谁会哀悼平原上的野兔,哀悼毛茸茸的旅鼠大潮?它们死去,死去,死去,但已相互触碰,于是已传递了某些东西。精神跃起,不断创造新的形体,创造越发复杂的容器好承载着它不断向前,把更加丰富的精神传给后来者。
病毒变成细菌,变成藻类,变成蕨类。[1]精神刺裂岩石,拔高杉松。变形虫伸开软钝的肢体,不停地运动,好发现世界,了解世界,让世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长得更大,探求更远,成就更为广阔的精神。海葵变成乌贼,变成鱼;蠕动变为游泳,变为爬行;鱼变成蛞蝓,变成蜥蜴;爬行变为行走,变为奔跑、飞行。有生之物去接触彼此,精神在中间跳跃。趋向变成嗅觉,变成迷恋,变成肉欲,变成爱恋。蜥蜴变成狐狸,变成猴子,变成人,一句话,我们汇聚一起,触碰,死去,冥冥中侍奉精神,载它向前,将它传递。精神的羽翼越发丰满,飞跃也越来越大。我们会爱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爱早已死去的人。
“人是精神的容器,”埃里希·黑勒写道,“……精神是一位旅行者,它正在穿越人类的土地,吩咐人类的灵魂随它一起前往它那纯精神的目的地。”
近距离看,精神之路似是蜿蜒曲折,宛如夜晚林中闪闪发亮的蜗牛爬迹,可是从高处鸟瞰,却发现各处小小的曲折都汇成了一条平稳的路途。人类已经攀上一座高台,从此回首,数千年来的景象清晰可辨,透过一片迷雾,再向过去数千年,我们也能看到不少。目力所及,是我们身后的数百万年时光。我们最近的一次行进,经历了些飘忽的曲折,而后便有一条金光大道延伸开去,穿过茫茫大地,笔直向前。人类过去没有开辟这条道路,未来也不会使其终结,而只能现在走上去,寻找通路,开凿渠道。我们一路走来,这路属于谁?它不属于人类,因为我们才首次踏足。它也不属于生命,因为生命尚未存在之时便已有了这条路。
精神是一位旅行者,正在穿越人类的国度。精神并非我们创造,也不为我们拥有,不由我们定义,我们只是精神的载体。我们自无人痛惜、遭人遗忘的形式中将它拾起,带它穿越我们的时空,再将变得或丰富或萎缩的精神传给后来者。精神是一位旅行者,人类是它的航船。[2]
精神创造,精神毁灭。没有毁灭的创造是不可能的,没有创造的毁灭只能以过去的创造为食,使形式退化为物质,趋向静止。精神的创造多于毁灭(虽然不是每个时期、每个年代都是如此,因此有那些曲折倒转,彼时物质对静止的渴望在毁灭中取得了胜利),而创造的数量优势使路途整体平稳。
从物质的原始之雾到螺旋星系,再到像钟表一样运行的太阳系,从熔岩到有着空气、陆地和水的地球,从重到轻再到生命,从感觉到感知,从记忆到意识——现在,人类举起了一面镜子,精神看到了自己。河中水流掉头,漩涡飞转。河流踌躇,消失,再次涌现,滚滚向前。总体进程是形式的增长,觉察的增加,从物质到心灵,再到意识。沿着通向更大自由与更多觉察的古老路途继续这一旅程,我们会发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之道。
反思
精神分析学家艾伦·惠利斯用这些充满诗意的段落描绘了他怪异得令人迷惑的观点:现代科学是把我们置于了事物的框架之中。不用说人文主义者,就连许多科学家都觉得这个观点很难接受,而去寻找某种可能捉摸不定的精神实质,好把生物,尤其是人类,同宇宙中无生命的部分区别开来。生命怎能从原子中产生?
惠利斯使用的“精神”概念并非这种实质。他用这种方法来描述演化的路径,这一路径似乎有着目的,好像背后有种引导之力。如果真有这种力量,那它就是理查德·道金斯在接下来那篇力透纸背的选文中清晰阐述的:稳定的复制因子(replicator)的生存。道金斯在前言中直言不讳地写道:“我们都是生存机器,都是被盲目编程的机器运载工具,目的是保存那些自私的分子,我们把它们叫作基因。这一事实至今仍使我惊叹不已。虽然我知道此事已经多年,但我对它似乎永远也不会完全习惯。我的一个希望是能让其他人也惊叹不已。”
D. R. H.
[1] 真正的生物演化过程并非本段中的线性情况,这里仅表大意。
[2] “容器”和“航船”这里都是vessel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