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岂止排异

字数:7742

贾斯汀·莱伯

(1980)

沃尔姆斯(Worms)开始了他的夸夸其谈:“人们常以为,只是制造一个成年人类身体的话,应该轻而易举,就像盖栋房子或者造架直升机。你会想,那,我们知道这一过程涉及了什么化学物质,这些物质怎么相互结合,又怎么根据DNA模板形成细胞,而细胞又是怎么在化学信使——激素——的控制下形成器官系统的,诸如此类吧;所以我们应该是能从零开始造出一个功能完好的人类身体。”

沃尔姆斯挪动了一下,这样就挡住了他们看到慢跑者的视线。他把喝干的咖啡杯往桌上一放,以示强调。

“当然了,理论上讲,总之我们可以从零开始造出一个人类身体。不过从来没人做到过,事实上甚至从来没人试过。上世纪中叶,2062年前后吧,德黎恩济造出了第一个功能完好的人类细胞——肌肉组织。此后不久,主要的种类相继出炉。然而即便那时,也并不是真的从零制造。像其他人一样,德黎恩济是用当时存在的碳、氧、氢等等,或说用一些简单的糖和酒精造了一些基本的DNA模板,然后从这些DNA模板中培育出了其余的全部。可那是培育,不是制造。比起那个20年前耗费数百万信用点制作一个1毫米胃壁的实验室,现在的人在制造器官方面并没有什么长进。

“我并不是想用数学烦你们,”沃尔姆斯继续说道,目光从特里身上移开,“不过我那位在工学院的老教授曾经估算,需要用尽地球和联邦其他成员星的全部科学及制造业才能,花大概50年和1古戈尔(googol,10的100次方)信用点,才能造出一只人类的手。

“你们可以想象,做一个这样的东西耗费会有多大。”他说道。他让开他们的视线,朝那名慢跑者做了个手势,接着取下挂在跑步机控制台旁的写字板,浏览了一下上面的记录纸。

“这个身体已经空闲了3年。它的运行年龄是31岁,不过当然,我们现在说的这位萨莉·卡德摩斯,是在34年前出生的。当然按理说,3年对一个不事运转的身体而言算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她很健康,肌肉组织好得可以去当宇航员——据说萨莉曾是这儿的一名小行星矿工。这具身体似乎在霍尔曼轨道冻结了2年。我们在4个月前得到了它,目前正在做准备工作。现在你某一天或许就会看到她在附近走动。

“但萨莉·卡德摩斯不会那么做。她的最后一卷磁带只是达到法定成年年龄的例行公事,她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移植的指示。我相信,你们所有人的磁带都是最新的。”他露出一副家庭医生的面孔,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我每6个月录一下我的心灵,以备不时之需。毕竟,这磁带就是你——你的个体软件或个体程序,其中包括记忆存储。所有使你成之为你的东西。”他朝助手走去,后者刚刚带进来一位漂亮的年轻男子。

“就比如你吧,彼德森女士,你最后一次录磁带是什么时候?”

这位助手,一位三十几岁的瘦削红发女性,猛地把搭在身边年轻男子身上的手甩开,瞪着奥斯汀·沃尔姆斯。

“关你什么事——”

“噢,我没指望你真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等彼德森冷静下来后,沃尔姆斯朝其他人咧嘴一笑,“不过你们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或许她一直以来每年都更新磁带,这也是推荐给我们这行人的最起码要求。但很多人忽视了这个基本的预防措施,因为他们认为,严重的身体损伤这个想法太吓人了。他们只是放任自流。而且,由于这个问题是如此个人化,无人知晓,无人过问,无人提醒,直到发生概率为五十万分之一的事故:真正不可弥补的身体损伤或者整体的毁坏。

“此时你才发现,原来这个人已经20年没录过磁带了。这意味着……”

他扫视人群,好让大家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毫无疑问,特里一直在掩藏她。是个典型的金发碧眼女孩,十五六岁。她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或者说看穿了它们。有些事……他继续说。

“这意味着,如果他或她够走运且遗产丰厚,就会有人来为你面对所有常见的排异问题:这些问题在用一个几近中年的身体去适配一个年轻心灵时就会出现。但植入的心灵也要面对所有那些被受体身体成倍增加了的问题。植入体须得应对一个20年后的未来世界,以及一个毫无意义的‘生涯’,因为他缺乏旧心灵20年来积累的相应记忆和技能。

“更有可能的是,你会遇上真正的灾难。你会遭遇大规模的排异、精神错乱和实质性的早衰,以及死亡。真正的、最终的心死。”

“可你仍然有那个人的磁带,用你的话说,就是他们的软件,”彼德森女士说,“难道你不能用另一个空闲身体再试一次吗?”她的手依旧没沾她带进来的那名年轻男子的身。

“有两个问题。首先,”他向上竖起食指,“你要认识到,要一个心灵和一个身体相匹配是何等困难。即便有肉体学家(somatician)和灵魂学家(psychetician)不遗余力的帮助,有现代生物心理学工程师尽其所能地使之结合,即便内置一台极具创意的调谐器使其结构成形,重生也着实是一件难事。

“通常情况下,即磁带是最新的,心灵状态良好且稳定,受体身体合宜,那失败率大概是20%。而我们知道,如果是第二次,失败率会跃升至95%;而对一个磁带过期20年的人来说,第一次就差不多有这么凶险。他或许能挺过头几天,但无法把自己拉进现实。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在20年前消失殆尽。没有朋友,没有生涯,一切都变了样。届时,心灵会排斥它的新身体,也排斥它醒来后所处的那个新世界。所以你并没有太多机会。当然了,除非你是那种罕见的不老仙女体质(nympher),或者更为罕见的‘飞跃者’。

“第二,政府会承担第一次移植的费用。当然,他们可不会为一个奢华的身体,比如一个仙女身体买单。为了那样的一个玉体,你花费的信用点要超过200万。你能在一两年内得到一个可用的就算走运了。政府只承担基本的手术及调谐工作的费用。光这些就得花差不多150万。够给我发100年工资,也足够送你们六七个坐头等舱来一次‘冠达号铀禧年环行星旅行’[1]了。”

奥斯汀一边说着一边挪向跑步机控制台。他说完的时候,听众们注意到,一架大型结构体正从天花板降下来,悬在慢跑者萨莉·卡德摩斯身体的上空。它就像一个大型木乃伊的上半身,和一个填充舒适的扶手椅,两者的混合体。奥斯汀滑向那台跑步机。听众们眼看那架结构体像一个古老的铁娘子刑具那样打开。有人发现慢跑者慢了下来。

奥斯汀刚好及时赶在那个结构体合拢前慌忙完成了对慢跑者控制包的调节。他在慢跑者的大腿后侧老练地敲打了两下,让腿离开了放慢的跑步机。

“所幸,虽然移植风险很大,但需要动用移植的事故也很少见,”他说着,那架结构体在他身后升了回去,“否则,规定政府来负担首次移植费用的凯洛格——墨菲法案,会让政府破产。”[2]

“这个身体要去哪儿?”金发小女孩问道。奥斯汀现在发现,她可能不过十来岁。她的某些姿态让他刚才觉得她要更大一些。

“通常它会进入一种人工冬眠:只维持低温和最必要的生命活动。不过这具身体明天要做移植,所以我们会让它的生物机能维持在正常水平。”他给这具身体又额外注射了4毫升葡萄糖盐水血浆,这在计划之外。这是为了补偿额外的慢跑。他没有做正式计算。不是说这种计算不是无足轻重的例行公事。如果你让他解释,他可能会说正式计算会要求再多一半的血浆。可他觉得,那具身体从每毫升水和每分子糖中汲取的比常人要多。迹象或许在汗味里,在皮肤的颜色和质感,还有肌肉组织的弹性中。反正奥斯汀知道。

要肉体助理说,奥斯汀·沃尔姆斯是太阳系最好的食尸鬼(ghoul),僵尸最好的朋友。即便是开玩笑说的这话,他们也真是这么想的。

奥斯汀了解到“食尸鬼”“摄魂怪”(vampire)这些黑话的来源时,是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了的。

特里观光团移步灵魂学实验室了,他们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但奥斯汀的心思并没有回到布鲁勒“心灵抽象理论核心方程组”上。他还在疑惑那个十来岁的金发女孩漫步赶上团队其他人之前跟他说的那句话:“我敢打赌,当那个心灵醒过来,发现自己背上那个东西时,会大吃一惊。”他纳闷,她怎么会知道那不仅仅是慢跑者后背上的管线胡乱拼凑而成的系统的一部分。

“我叫坎迪·达琳[3]”,她离开房间前补充道。现在他知道她是谁了。你永远也不知道能从一台调谐器中期望什么。


灵魂学家料理心灵,这就是他们有时被叫作摄魂怪的原因。肉体学家被叫作食尸鬼,因为他们料理身体。

——I. F.和S. C.的手术日志,附录II,新闻通稿

杰梅茵·米恩斯(Means)朝他们咧嘴一笑,狼一般狡黠。“我是个灵魂学家。就是特里会叫作摄魂怪的那种人。如果你们不想这么叫,就叫我杰梅茵好了。”

他们在一个大房间里,面对着房间一头的黑板坐下。这房间原本塞满了资料柜、格子工位和计算机控制台。发言的这位女士穿着严实简朴的工装。她刚来诺伯特·维纳研究医院(NWRH)时,院长曾建议她说,首席灵魂学家应该穿得更得体些。那位院长早就退休了。

“就像你们从奥斯汀·沃尔姆斯告诉你们的话里了解到的,我们将个体人类的心灵,看成是记忆、技能和体验这些印在脑子的物理硬件上的东西的抽象模式。这样想:你拿到一台刚出厂的计算机,它就像个空白人脑。它还没有子程序,就像人脑没有技能。这计算机也还没有数据阵列可供调取,就像空白的脑没有记忆。

“我们在这里做的,就是去把前人所能留下的记忆、技能、体验的模式,植入一个空白脑。这并不容易,因为脑子并不是造出来的。你得培育它们。独特的人格也得成为这种成长发育的一部分。因此每个脑都是不同的。所以也没有哪个心灵“软件”与任意的脑“硬件”完美适配,除了那个它随之成长起来的脑。

“比方说——”杰梅茵·米恩斯放轻了声音,免得惊扰到彼德森女士的男友,后者正在一张垫得很舒适的椅子上打盹,优雅的双腿伸得笔直,展露无遗,从紧身裤到凉鞋。“比方说,把压力施加到这人的脚上,他的脑就知道如何解释来自脚上的神经脉冲。”她将她的话诉诸了行动。

“他的尖叫表明他的脑识别出了施加在他左脚脚趾上的可观压力。而如果我们植入另一个心灵,它就不会正确地解释这一神经脉冲——它没准会觉得这个脉冲像是胃痛。”

那个年轻人倏地站了起来,朝杰梅茵走去,而杰梅茵已经走开去拿一副像是上面装了镜子和齿轮的护目镜。等他走到她那里,她转过身面向他,把副护目镜塞进他的手里。

“好,谢谢你的自告奋勇。戴上它。”他不知还能做什么,就照办了。

“我想让你看着刚才坐在那儿的金发女孩。”他转身时有些摇晃,她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看上去是透过护目镜看向了坎迪·达琳偏右几度的一个点。

“现在,我想让你用右手指她——快!”年轻人伸出手臂,手指同样指向女孩偏右几度的地方。他开始向左移动手指,但杰梅茵把他的手拉向他的一侧,拉出了护目镜允许的视野之外。

“再试一次,快。”她说。这一次,手指不像之前那么偏了。试到第五次时,他的手指直接指向坎迪·达琳,尽管他依旧看着她的右方。

“现在摘下眼镜。再看着她。快速指她!”他刚一指,杰梅茵就立即抓住了他的手。尽管他没有直视坎迪·达琳,却正指着她左侧几度的地方。他看上去困惑不解。

杰梅茵·米恩斯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戴着护目镜的头,角度好像是你从天花板俯视它们。在戴护目镜的头的视线左侧,她又画了一个头,并用粉笔写下“15°”来标示那个角度。

“刚刚发生的事情是一个调节的简单案例。护目镜里有棱镜,它们使光线发生了折射,因此当他的眼睛告诉他,他正直视她时,他的眼睛实际上瞄向的是她右侧15度的位置。而手的肌肉和神经就被调节为指向他眼睛实际瞄向的位置,所以他指向了右侧15度。

“但是眼睛随后看到手偏右了,于是他开始纠偏补正。几分钟后,也就是试了5次以后,他的运动协调系统得到了补偿,于是他指向的就是眼睛所传达的她的位置:他调整后指向了比正常偏左15度。而我取下眼镜后,他的手臂仍是调为补偿态,所以他指向左侧,直至再次调整。”

她拿起护目镜。“人类能在几分钟内适应那种扭曲。但我能校正这些现象,校正到让整个房间都颠倒过来。这样一来,如果你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要做些事,就会发现很困难,非常困难。但如果你继续戴着护目镜,一两天后,整个房间会正过来。一切都会显得正常,因为你的系统已经自行调节过了。

“如果你再摘下眼镜,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坎迪·达琳咯咯一笑。彼德森女士说:“哦我懂了。心灵已经适应好了,会把来自你眼睛的信息,对,颠倒过来,所以你摘下眼镜后——”

“正是如此,”杰梅茵说,“一切在你看来都是颠倒的,直至你重新适应不戴眼镜的视觉,而这种适应仍是以同样的方式发生。头一两天你会跌跌撞撞,过后,一切都啪地一下重新正过来。那个跌跌撞撞的时期很重要。如果把你绑在椅子上,头的位置固定起来,那你的心灵和身体就不能自行调节。

“现在我想让你们想象一下,当我们把一个心灵植入一个空白的脑中时,会发生什么。几乎一切都将失调。来自你眼睛的信息可不是颠倒那么简单了,而是会乱作一团,情形数不胜数。你的耳朵、鼻子、舌头,以及遍布全身的整个神经网络,亦是如此。这还只是输入的信息。当你的心灵要让身体去做事时,它还会遇到更多的麻烦。你的心灵想让你的嘴说‘水’,但老天才知道发出来的会是什么声音。

“而且更糟的是,无论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你的新耳朵都不能把一个准确版本给到你的心灵。”

杰梅茵朝他们一笑,瞥了一眼她的手表。特里站了起来。

“特里会带大家继续了解。让我总结一句就是,把一个人的心灵磁带放入一个准备好的脑子中播放,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最大的问题是让重置后的脑,严格地说是大脑皮层,与系统的其余部分相协调。奥斯汀·沃尔姆斯可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们明天会启动一台移植手术。录入原始磁带用不了1小时,但调节要花上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如果你算上整个疗程的话。有问题吗?”

“只有一个问题,”彼德森女士说,“我能理解对一个心灵而言,在移植中存活下来有多困难。当然我也知道,移植一个超过85岁的心灵是非法的。不过一个人——如果你把心灵称作‘人’的话——难道不能一个身体接一个身体地转移,借此实现永生吗?”

“好的,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即使我们有很多时间,而且你也很懂数学。直至本世纪,人们都还相信衰老是身体在物质层面发生故障的副产品。如今我们知道了,一个人类心灵无论占据了一个多么年轻的身体,大致拥有100年的经历后,都将迎来必然的衰老。你们也知道,少数成功的飞跃者等了50年后还是在移植中存活了下来。因此,理论上一个飞跃者在此后1000年仍可运转。但这样一个个体心灵能包含进去的生活经历,不会比你们更多。当你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存储中的磁带时,你并不是真正地活着。”

听众陆续离场。杰梅茵·米恩斯注意到那个金发女孩留了下来。

“嗨,我是坎迪·达琳,”她叫道,“希望你别介意。我以为跟着正规观光团溜进来会很好玩。了解一下这个地方的气息。”

“你的容器在哪里?”


奥斯汀·沃尔姆斯宣布,基本的身体啮合程序已经完成。

——I. F.和S. C.的手术日志

恏(Gxxhdt)。

戹昰(Etaoin shrdlu)。嗯。

反嗯。

离开魇兽(mooncow)像太迪熊那么好。还是很好,走。离开,沿着,唉,延着环形轨道摆动,从空间偏转直到虫洞,带来了我们。现在开始。醒来。

所以我现在这理,从虚无中来,如同爱欲之神厄洛斯来自死神,[4]只知道我是伊斯梅尔·福斯,轮廓清晰,肌肉发达,正在转录磁带,并且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哪里醒来,或转录到哪里。希望这只是个梦。但这不是梦。哦不,不是梦。一块镜筒状的明斯特奶酪,流躺在我的眼皮上。

通过一度无言、而今又不记得的无尽校准和配置,似乎要起来了。醒来。

“伱好,我是坎迪·达琳子。”

起初我想回复的是“我是归来的伊斯梅尔”。试了3次后,我说得好一些了。眼前的明斯特奶酪也变成了一个金发小姑娘,蓝色的眼眸炯炯有神。

“你的初步移植终于在昨天完成了。大家都认为你是个成功案例。你的身体是个尤物。你现在在休斯顿的诺伯特·维纳研究医院。遗嘱检验交代清楚了你有两份遗产。你的朋友彼得·斯特劳森已经为你料理了事宜。现在是2112年4月第一周。你活着。”

她站起来,摸了摸我的手。

“你明天开始治疗。现在睡吧。”

她关上身后的房门时,我的意识已渐模糊。我甚至不会被我注意到的东西所激动。我的乳头感觉就像葡萄那么大。当我一路向下游走到肚脐时,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发现我不仅没了阴茎,还长出了一条1米长的卷尾。我的第一感觉是厌恶。

我逐步努力恢复了意识。我做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走着、跑着、踉跄着远离不可名状的恐惧。梦里还有些转瞬即逝的性事,主演是我(先前)的身体。

我真的很喜欢我的旧身体。这是我最大的问题之一,杰梅茵·米恩斯医生后来告诉我说。我能清晰地想象,当我伸展肢体,展示肌肉的健美时,镜中曾是什么样子:一丝丝高过6英尺4英寸,205磅,肌肉线条清晰,身体胖瘦合宜,一团红色的卷曲胸毛容易让我决定永远不留胡须。做一个自信甚至略显笨拙的巨人,俯看一个充满小个子的世界,这感觉很棒。

哦,我并不真的是健美运动员之类的什么人,只是做了足够的锻炼让自己看起来还不错,有吸引力。其实我并不怎么擅长体育运动。但我那时喜欢我的身体。这对于我在“跨行星商务组织”(IBO)所从事的公关工作也有帮助。

我还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我觉得我缩小了,对缩小了。随着温暖而汹涌的睡意退去,我的右手挪到了肋骨上,对肋骨上。它们纤细而突出,就好像皮肤包在个笼子上。我觉得自己就像副骷髅,直到我摸到了团块、肿胀、增生、囊袋。即便在当时,一部分的我也意识到它们对一个女人来说并不算大,但大部分的我感觉它们大如网纹瓜。

你或许曾想象过某种春梦中会有此情景:你躺在医院病床上,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它们。适应了我的双手之后,变硬的乳头正安坐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无疑有些男人也用双手在真正的肉体上感受过这种温存的幻想。女人们或许感受过捏动和刺痒的感觉,而不是幻想中的肉欲翻涌。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现在我知道了许多性事都是如此。或许异性恋会因无知而任由它延续下去:每个伴侣都尽可以为对方制造这种感觉。)

可我新得的身体实在激不起我的性欲,从两方面来说都不行:我的手指一碰到它们就感觉是碰到了病灶,两块死肉癌瘤;而从所谓“内部”来说,我感觉是我的肉体肿了。床单擦在乳头上,感觉很粗糙。一种奇怪的疏离感,乳房仿佛是断开了神经连接的果冻,而两个敏感点还离开了胸部,在前面几英寸的地方。死点。排异。这些方面我学了不少。

我用手向下摸索,预备好了迎接臀部的曲线。我没摸到阴茎,也没指望会有。我不叫它“大伤口”,尽管这个词常见于“星际舰队”(space-marine)黑话,以及一小部分极端仆——主型(Secretary & Master)男男风月中。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是几天后从米恩斯医生那儿。她说,传统的男男色情内容揭露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典型错觉:一个“身体形象病理学的丰富信息来源”。她指出“大伤口”是我对它的感受,这当然完全正确——不过只是在起初的时候。

我不仅骨瘦如柴,还几乎没有体毛。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一丝不挂,像婴儿那般赤裸、不设防。尽管我的皮肤不那么白皙,还摸得见一道伤疤。去摸卷曲的阴毛时,我几乎如释重负:没了。双腿有如细棍儿。但我确实在两股之间摸到了什么。也在两膝之间,两踝之间。我的老天。

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某种运除我身体排泄物的管子。但我顺着两腿间向下摸索时,发现它连着的不是那个部分。它连在我的脊柱末端,或者毋宁说它成了我的脊柱末端,一直延伸到我的脚。它是我的肉。我并不十分想要它,不过也得说,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吓坏了,而那个该死的东西就像条蛇一样从床底翻起来,掀起床单蒙住了我的脸。

我拼了命地尖叫起来。

“切掉它。”在他们给了我足量的β-正胺(betaorthoamine),停止了尾巴的翻动抽打之后,我就这么说。杰梅茵·米恩斯医生指令其他人离开房间后,我对她说了好几遍。

“听着,萨莉——我会这么叫你,直到你给自己选个名字——我们不会切掉你的尾巴。据我们估计,这么做几乎肯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排异反应,你会死。几千条神经将你的脑和卷尾相连。你的脑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监控指挥你的尾巴——脑的这部分像其他任何部分一样,需要练习和整合。我们将你的心灵模式录入了你现在的脑中。它们必须学着和睦相处,不然你就会发生排异。简言之,你就会死。”

米恩斯医生继续给我警告,我得学着去爱我的新身体——她几乎是滔滔不绝地在夸赞它——还有我的新性别和新尾巴。我还要去做许多练习和测试。还要去告诉很多人我感觉如何。我应该为多长出一只“手”而感到欣喜若狂。

当我意识到我确实别无选择时,我的新身体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假设我昨天听到的是真的,那么我并不穷。但我也肯定承担不起一次移植的费用,更别说一具令人向往的身体了。我是拜凯洛格——墨菲议案所赐,免费得到了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我呆呆地盯着墙壁。一位护士用托盘端来了炒蛋和吐司。我既没理会护士也没理睬托盘。口水从薄薄的嘴唇中流出来。就让它受罪吧。

反思

尽管心灵磁带的想法很迷人,但若推测有朝一日这样来保存一个人是有可能的,几乎一定是错的。莱伯看到了这个根本的困难:脑不像刚出厂的计算机,全都一个样。即使在刚出生时,人脑也无疑有了独一无二的结构,就像指纹;而一生的学习和经历只会加深它们的独特之处。指望(在“心灵转录”的某个周期中)从脑中“读出”某个程序与硬件无关的任何方面,都没有什么根据。即便能够造出这种心灵磁带,要使其与另一脑硬件兼容,希望更是渺茫。计算机是为大量且快速地嵌入新程序而设计成了易于随时重新设计(在另一层次上),脑恐怕并非如此。

莱伯出色地想象出了技术人员可能会尝试哪些方法来解决这个不兼容问题(他的书还包含好多这方面的奇思妙想)。但他为了把故事讲好,不得不将我们认为重要的问题依重要性次序一笔带过:在结构不同的脑之间,就像在你们的脑和我们的脑之间,传递大量信息会有很多麻烦。但这些问题并非无法克服。不过我们或许最终会发现,要完成这类任务,最为行之有效的是既有技术。这类技术中最先进的范例之一,此刻正在你们手中。

D. C. D.


[1] Cunard Line Uranium Jubilee All-Planets Tour. 在地球人类史中属于英国的冠达邮轮(Cunard Line)成立于地球公元纪年1840年,一直代表着远洋航行的最奢华水平。

[2] 凯洛格-墨菲法案(Kellog-Murphy Law)是一个双关,亦是“墨菲定律”(可能出的岔子最终都会出)和“凯洛格定律”(碰巧出现的结果往往就是最差的那个)。

[3] Candy Darling(1944-1974),本名James L. Slattery,美国变性人演员。她于1967年加入安迪·沃霍尔的电影工厂,出演了多部电影与舞台剧。

[4] 这一部分模拟意识模糊时的思绪,使用了错乱的语法和文字。厄洛斯来自死神:死神在希腊神话中名为塔纳托斯,罗马时代和厄洛斯(丘比特)的形象越发接近。弗洛伊德借厄洛斯和塔纳托斯之名代表“求生本能”和“求死本能”。


14 我当时在哪里?16 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