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桩认识论噩梦
雷蒙德·M. 斯穆里安
第1场
弗兰克在一位眼科医生的办公室。医生拿起一本书问道:“这是什么颜色的?”弗兰克回答:“红色。”医生说:“啊哈,正如我所料!你的整个色彩机制已经失衡。所幸你的病是可以治愈的,我会在几周内让你完好复原。”
第2场
几周后。弗兰克在一位实验认识论学家(你很快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家中的实验室。认识论学家同样拿起一本书问道:“这本书是什么颜色的?”如今,弗兰克已经被眼科医生以“痊愈”为名打发走了。况且,他现在有一种非常谨慎和善于分析的气质,不会做出任何有可能被驳斥的陈述。因此,
弗兰克:(答道)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
认识论学家:错!
弗:我不认为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
认:我听见了,而且你错了。
弗:让我弄清楚:你的意思是我错在这本书是红色的,还是错在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
认:我的意思显然不是你错在这本书是红色的,因为你并没有说它是红色的。你说的只是它在你看来是红色的,而错的正是这一陈述。
弗:可是你不能说“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这个陈述是错的。
认:如果我不能说,我怎么还说了?
弗: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不可能是这样。
认:为什么不能?
弗:可是我当然知道这本书在我看来是什么颜色!
认:你又错了。
弗:可是没人比我更清楚事物在我看来是怎样的了。
认:我很抱歉,但你又错了。
弗:可是谁又比我更清楚呢?
认:我。
弗:可你是怎么能获得我的私人心理状态的呢?
认:私人心理状态!形而上学胡话!听着,我是一个实践的认识论学家。有关“心灵”与“物质”对立的形而上学问题,仅仅是出自认识论上的混淆。认识论是哲学的真正根基。但过去所有认识论学家的问题在于,他们完全使用理论的方法,这让他们的许多讨论沦为纯粹的文字游戏。当其他认识论学家严肃地论证“当一个人断言他相信如此这般时他是否可能出错”这样的问题时,我已经发现如何通过实验解决这些问题了。
弗:你怎么可能经验性地判定这些事情?
认:通过直接读一个人的思想。
弗: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心灵感应?
认:当然不是。我只是做了一件明显该做的事,即,我组装了一台读脑读机,严格来说是一台望脑镜,它正在这个房间里运转,并在扫描你脑中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因此,我可以读取你的每个感觉和想法。而这本书在你看来并非红色,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客观真相。
弗:(彻底镇住)天哪,我真的可以发誓这本书在我看来就是红色的——看起来确实它在我看来就是红色的!
认:我很抱歉,但你又错了。
弗:真的吗?甚至看起来都不是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可看起来确实“看起来确实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
认:又错了!无论你在“这本书是红色的”之前追加多少个“看起来”,你都会错。
弗:这太扯了!假设我不说“看起来”而是说“我相信”呢。那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我收回“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这个陈述,而是宣称“我相信这本书是红色的”。这个陈述是真是假?
认:等一下,我看一下读脑机的表盘——这个陈述是假的。
弗:那“我相信我相信这本书是红色的”呢?
认:(查看表盘)还是假的。并且,无论你说多少次“我相信”,所有这些信念句也都是假的。
弗:好吧,这可真是最最发人深省的经历了。无论如何,你得承认,要我认识到我正怀有无数错误的信念,这可有那么点儿困难。
认:你为什么说你的信念是错误的?
弗:可是你一直在这么说啊!
认:我当然没有!
弗:老天爷啊,我刚要承认我的所有错误,你现在又告诉我我的信念不是错误……你想干什么,把我逼疯?
认:嘿,放轻松!拜托努力回想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或暗示过你的任何信念是错误的?
弗:只须简单回想一下这个无穷句列:(1)我相信这本书是红色的,(2)我相信我相信这本书是红色的,以此类推。你已经告诉我其中的每一个陈述都是假的。
认:对。
弗:那你怎么能与之前后一致地坚持我对所有这些假陈述的信念不是错误的呢?
认: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因为你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个。
弗:我想我明白了,尽管我不完全确定。
认:好,那我换个说法。你难道不明白,正是每个你所断言的陈述的虚假性,才将你从对前一个陈述的错误信念中拯救出来?就像我告诉过你的,第一个陈述是假的。很好!那第二个陈述差不多就仅仅是你相信第一个陈述。假如第二个陈述为真,那么你就相信第一个陈述,那么你对第一个陈述的信念就确实是错误的。不过所幸第二个陈述是假的,因此你并不真正相信第一个陈述,所以你对第一个陈述的信念就并非是错误的。所以,第二个陈述的虚假性意味着你并不拥有一个对第一个陈述的错误信念;第三个陈述的虚假性会同样把你从对第二个陈述的错误信念中拯救出来,等等。
弗: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所以我的信念都不是错误的,只不过陈述是错误的。
认:就是这样。
弗:太精彩了!顺便问一下,这本书其实是什么颜色的?
认:它是红色的。
弗:什么!
认:就是这样!这本书当然是红色的。你怎么回事,没长眼吗?
弗:可我实际上不是一直在说这本书是红色的吗?
认:当然不是!你一直在说它在你看来是红色的,看起来它在你看来是红色的,你相信它是红色的,你相信你相信它是红色的,等等这些。你一次都没说过它是红色的。当我最初问你“这本书是什么颜色”时,如果你只是回答“红色”,这整个痛苦的讨论就可以避免了。
第3场
几个月后,弗兰克又来到认识论学家的家中。
认:见到你真高兴!请坐。
弗:(落座)我一直在想我们上次的讨论,有很多地方想澄清一下。首先,我在你说过的某些东西里发现了一处前后不一致。
认:太好了!我最爱前后不一了。求你快说!
弗:好吧,你声称尽管我的信念句是假的,但我实际上并不拥有任何假信念。假如你不曾承认这本书实际就是红色的话,你就会前后一致。但你恰恰承认了这本书是红色的,这就导致了一处前后不一。
认:何以见得?
弗:你看,正如你正确指出的,我的每个信念句,“我相信它是红色的”,“我相信我相信它是红色的”,除第一句外,每句的虚假性都将我从对前一句的错误信念中拯救了出来。然而,你忽视了对第一句本身的考虑!第一句“我相信它是红色的”,与“它是红色的”这一事实合取,确实就意味着我拥有一个假信念。
认:我不明白为什么。
弗:很明显!因为这句“我相信它是红色的”是假的,那么事实上我就是相信它不是红色的,而由于它确实是红色的,那么我就确实拥有一个假信念。就是这样!
认:(失望)很抱歉,但你的证明显然不成立。当然,“你相信它是红色”这一情况为假,就意味着你不相信它是红色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相信它不是红色的!!
弗:可我显然知道它要么是红色的要么不是,所以如果我不相信它是,那么我必定相信它不是。
认:绝非如此。我相信木星上要么有生命要么没有。但我既不相信它有,也不相信它没有。我没有证据二选其一。
弗:哦好吧,我想你是对的。但让我们想想更重要的事。我真诚地认为我在我自己的信念上出错是不可能的。
认:我们非得再来一遍吗?我已经耐心地向你解释过了,(在你的信念而非你的陈述的意义上)你没有出错。
弗:哦那好吧,我只是连那些陈述是错的都不信。的确,根据那台机器,它们是错的,可我为什么要信任那台机器呢?
认:谁说过要你信任那台机器了?
弗:那,我应该信任那台机器吗?
认:这个问题牵涉“应该”一词,超出了我的领域。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位同事,他是一位出色的道德学家,或许能为你解答这个问题。
弗:哦算了吧,我说的显然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应该”。我的意思只是“我有什么证据表明这台机器是可靠的吗”。
认:那你有吗?
弗:别问我啊!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信任这台机器吗?
认:我应该信任它吗?我不知道,我最不关心的就是我应该做什么了。
弗:噢,你的道德恐惧症又来了。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证据表明这台机器是可靠的吗?
认:那当然了!
弗:那我们就直奔主题吧。你的证据是?
认:你总不能指望我在一小时、一天或一周内就回答你吧。如果你想跟我一起研究这台机器,那我们可以一起,不过我向你保证,这可得花上好几年。但大功告成之时,你不会再对这台机器的可靠性有丝毫怀疑。
弗:好吧,我大概可以相信,它测量精确,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可靠的,不过我怀疑,它实际测量的是什么非常重要。看起来它测量的只是一个人的生理状态和活动。
认:当然了,不然你指望它还能去测量什么呢?
弗:我怀疑它是否测量了我的心理状态,我实际的信念。
认:你又要回到这上面来?这台机器测量的确实是生理状态,但处理的也确实是那些你称作心理状态、信念、感觉等等的东西。
弗:现在我开始认为,我们的所有分歧纯粹是语义上的了。好吧,我会承认你的机器确实准确无误地测量了你用“信念”这个词所意谓的信念,但我不相信它有任何可能测量我用“信念”这个词所意谓的信念。换句话说,我断言我们的整个僵局只是由于你和我用“信念”这个词意指了不同的东西。
认:所幸,你这个断言的正确性可以通过实验判定。碰巧我办公室里现在就有两台读脑机,我就让一台对着你的脑,查明你用“相信”意指什么,再让另一台对着我自己的脑,查明我用“相信”意指什么。现在,我要对比一下两个读数。很抱歉哦,结果显示我们用“相信”这个词意指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
弗:噢,让你的机器去死吧!你真的相信我们用“相信”这个词意指的是相同的东西?
认:我相信吗?等一下,我查一下机器。是的,结果显示我确实相信。
弗:我的天,你的意思是不查机器,你连你相信什么都无法告诉我?
认:当然不能。
弗:可大多数人被问及相信什么时都会直接告诉你。为什么你为了查明你的信念,要经过这么一个离奇的迂回过程,让读脑机对着你自己的脑子,然后根据机器读数来查明你相信什么呢?
认:莫非还有其他科学、客观的方式能查明我相信什么吗?
弗:噢,算了吧,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你自己?
认:(伤感地)这不管用。我每次问自己我相信什么时,从来都得不到任何答案!
弗:好吧,为什么你不直接说出你相信什么?
认:在我知道我相信什么之前,我怎么能说出我相信什么?
弗:噢,让你对于自己相信什么的知识见鬼去吧;你对你相信什么肯定有些想法或信念,不是吗?
认:我当然有这样一种信念。但我怎么去查明这个信念是什么?
弗:恐怕我们正在进入另一番无穷后退。听着,现在我真的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快要疯了。
认:让我查一下机器。是的,结果显示我是快要疯了。
弗:老天爷啊,老兄,这可把你吓坏了吧?
认:让我查查!是的,结果显示它的确把我吓坏了。
弗:噢,求你了,你就不能忘了这个该死的机器,直接告诉我你有没有吓坏吗?
认: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吓坏了。可我只是通过机器才获知了这一点。
弗:我看出来了,让你告别这台机器是全然无望了。很好,那我们就陪这台机器多玩玩。你为什么不问问这台机器你的神志还有没有救?
认:好主意!是的,结果显示还有救。
弗:那怎么才能救?
认:我不知道,我还没查机器。
弗:哦,老天,快查!
认:好主意!结果显示……
弗:显示什么?
认:结果显示……
弗:快说,显示什么?
认:这可真是我遇到的最古怪的事了!据机器显示,我最应该做的是别再信任这台机器!
弗:很好!那你会怎么做?
认:我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我又不能预知未来。
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认:问得好,让我查查机器。据机器所言,我当前的各种打算完全是相互冲突的。而且我知道为什么!我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悖论!如果机器值得信任,那么我最好接受它的提议不去信任它。可如果我不信任它,那么我同样要不信任它所给出的不信任它的建议,所以我着实陷入了一个彻底的窘境。
弗:听着,我认识一个人,我觉得没准儿他真能在这个问题上帮得上忙。我先走一步去咨询他一下。再会!
第4场
某日晚些时候,在一位精神科医生的诊室。
弗:医生,我很担心我的一位朋友。他自称是一个“实验认识论学家”。
医生:噢,实验认识论学家啊,世上就那么一个。我和他很熟!
弗: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你知道吗,他组装了一台读心装置,现在在用它对着他自己的脑子,每当有人问他在想什么、相信什么、感觉到什么、害怕什么等等时,在回答之前,他非得先去查查那台机器。你不觉得这很严重吗?
医: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严重。我对他的预后其实颇为乐观。
弗:好吧,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的话,你不能多留意他一下吗?
医:我确实经常见他,也确实对他多有观察。不过,我不觉得所谓的“精神治疗”能帮上他。他的毛病非比寻常,解铃还须系铃人。而我相信会解开的。
弗:好吧,但愿你的乐观有所根据。不管怎样,我确实认为我现在需要一些帮助!
医:你怎么了?
弗:我和认识论学家共度的经历令我茫然失措!我现在怀疑我会不会疯掉;我甚至对事物在我看来如何,都没有把握了。我想你或许可以帮帮我。
医:我很愿意帮你,可最近不行。接下来的3个月我会严重超负荷地工作。在那之后,不巧,我得去度3个月假。所以6个月后你再来,我们好好聊聊这件事。
第5场
同一间诊室,6个月后。
医:开始你的问题之前,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的朋友认识论学家,目前已经完全康复了。
弗:太棒了,怎么回事?
医:几乎可以说是命运垂青,而他的心理活动也可以说正是这“命运”的一部分。事情是这样的:你最后见他那次的几个月后,他翻来覆去地担心“我该信任这台机器吗,我不该信任这台机器吗,我该吗,我不该吗,我该,我不该”(他决定在你那种经验性的意义上使用“应该”这个词)……他毫无进展!所以,他继而决定将整个论证“形式化”。他重温了他符号逻辑的研究,采用了一阶逻辑的公理,并加上了关于那台机器的某些相关事实作为非逻辑的公理。由此产生的系统自然是不一致的:他从形式上证明了他应该信任那台机器,当且仅当他不应该,从而他既应该又不应该信任那台机器。那你也许就知道了,在一个基于经典逻辑(就是他使用的逻辑)的系统中,只要能证明单独一个命题是矛盾的,就能证明任何的命题,从而这整个系统也就崩溃了。所以,他决定采用一种比经典逻辑弱一些的逻辑,这种逻辑很接近所谓的“最小逻辑”,其中,证明一个矛盾并不必然蕴含着能证明所有的命题。然而,结果这一系统太弱了,无法判定他是否应该信任那台机器。然后他想到了下面这个好主意。尽管产生的系统不一致,可为什么不在他的系统里使用经典逻辑呢?一个不一致的系统必然没用吗?完全不是!即便对于任意命题,既可以证明它为真,也可以证明它为假,而对于任意这样一对证明,都会有其中一个就是比另一个在心理上更可信,所以,选择那个你实际相信的就好了!理论上,这个想法非常好,他实际得到的系统也的确有这样的特质:给定任意这样一对证明,其中一个总是远比另一个在心理上可信得多。而更好的是,给定任意一对矛盾命题,对其中一个的所有证明比对另一个的所有证明都更可信。其实,除了认识论学家之外,本来任何人都能用这个系统判定那台机器是否可信。可对于认识论学家,发生的则是:他得到一个证明说他应该信任那台机器,也得到了另一个证明说他不该信任。哪一个证明对他而言更可信,哪一个又是他真正“相信”的呢?他能查明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查询机器!但他意识到这是乞题的,因为查询机器暗含了他事实上的确信任那台机器。所以他仍然身处窘境。
弗:那他是如何脱身的呢?
医:嗯,就是在这儿,命运大发慈悲地插手了。由于他完全陷入了这一问题的理论之中,这几乎消耗了他所有的清醒时刻,于是他第一次在实验中疏忽了。结果,他机器的几个小组件熔断了,而他全然不知!然后,那台机器开始前所未有地给出矛盾信息,可不是隐微的悖谬,而是显明的矛盾。具体而言,有一天,机器断定认识论学家相信某个命题,几天后,又断定他不相信那个命题。火上浇油的是,机器还断定在过去几天里,他的信念没有变化。这足以直接让他对那台机器完全丧失信任了。现在他健康得不得了。
弗:这绝对是我听过的最神奇的事了!我猜那台机器一直就非常危险,非常不可靠。
医:可不是这样哦,那台机器在被认识论学家的粗心实验拖垮之前还是很棒的。
弗:好吧,那肯定在我知道它的时候,它就已经不是特别可靠了。
医:并非如此,弗兰克,这就把我们引到你的问题上来了。我知道你和认识论学家的整场对话——全被录音带录下来了。
弗:那么,那台机器否认我相信那本书是红色的时,你肯定也意识到了,那台机器不可能是正确的。
医:为什么不呢?
弗:老天啊,我又得再经历一遍这场噩梦吗?当某人声称某物理对象拥有某属性时,他可能是错的,这我明白;但当某人声称有或没有某个感觉时,他也可能是错的?后一种情况你知道哪怕一个例子吗?
医:当然知道!我曾经认识一个基督教科学派(山达基)信徒,他患有剧烈的牙痛,疼得四处疯狂呻吟。别人问他是不是牙医治不了他,他却回答说根本没有什么要治。别人继续问他:“可你难道不会感觉到疼吗?”他回答:“不,我不感觉到疼;没人会感觉到疼,没有‘疼’这种东西,疼只是一种错觉。”所以这个例子就是这样:有人声称自己并不感到疼,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完全知道他确实感到疼。我当然不相信他在说谎,他只是搞错了。
弗:好吧,在这样的例子里,情况确实如此。可如果有人断言的是他对书的颜色的信念,他怎么可能会搞错呢?
医: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问某人这本书是什么颜色的,而他回答“我相信它是红色的”,那不用借助任何机器,我都非常怀疑他是否真这么相信。在我看来,如果他真的相信,他会回答“它是红色的”而非“我相信它是红色的”或者“它在我看来是红色的”。他回应中的畏缩正彰显了他的疑虑。
弗:可我究竟为什么要怀疑它是红色的?
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咱们来看看,你此前是不是有过理由怀疑你的感官感知的准确性?
弗:呀,确实有。在拜访认识论学家之前的几周,我罹患眼疾,这确实让我看不对颜色。不过我在拜访之前就治好了。
医:噢,难怪你怀疑它是不是红色的!确实,你的眼睛感知了这本书的正确颜色,但之前的经历萦绕在你心头,让你无法真正相信它是红色的。所以那台机器当时确实是对的!
弗:噢,好吧,可是那我当时为什么要怀疑我相信那是真的?
医:因为你并不相信那是真的,而你足够聪明,无意识地看出了这一事实。此外,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感知,这种怀疑就会像感染一样扩散到越来越高的抽象层次中,直到最终整个信念系统变成一大堆可疑的不信不安。我打赌,假如你现在去认识论学家的办公室,而那台机器也修好了的话,你再去宣称你相信这本书是红色的,那台机器会同意的。
弗兰克啊,那台机器是、或说曾是一台好机器。认识论学家从中学到了很多,但把它用在自己脑子上的时候没有用对。他确实应该事先更多了解一下,避免制造出这样一个不稳定的局面。一边是他的脑,一边是机器对脑的行为一次次检查和影响,这两方面的组合,导致了严重的反馈问题。最终,整个系统进入了一个控制论意义上摇摆不定的状态。迟早会有一方不堪重负。所幸最后是机器。
弗:我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台机器当时自称它不值得信任了,那它还怎么可能是值得信任的?
医:那台机器从未自称不值得信任,它只是宣称,认识论学家最好不要信任它。而机器是对的。
反思
如果斯穆里安的噩梦让你震惊,让你觉得太过离奇,难以置信,那就来考虑一个更加现实的寓言吧。它不是真事,但确实有可能发生:
从前有两位咖啡品鉴师(taster),蔡斯先生和桑伯恩先生,供职于麦氏咖啡(Maxwell House)。与其他6位咖啡品鉴师一样,他们的工作是确保麦氏咖啡的口味年复一年始终如一。蔡斯先生入职麦氏咖啡大约6年后,有一天,他清了清喉咙对桑伯恩先生坦言:
“你看,我不想承认,可我不再享受这份工作了。6年前刚来麦氏时,我觉得麦氏是世界上口味最好的咖啡。这些年来,我为留存这份味道肩负了一部分责任,因而倍感骄傲。咱们的工作也都完成得不错,咖啡今天尝起来也还和我刚来的时候一般不二。但你看,我再也不喜欢这个味道了!我的口味变了。我喝咖啡的时候更有鉴赏力了。这个口味我是完全不喜欢了。”
桑伯恩对这一剖白兴味盎然。他回应道:“听你提这事可真有意思,因为我身上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我来这里的时间只比你早一点儿,刚来的时候我也像你一样,觉得麦氏咖啡味道顶级。而我现在也像你一样,完全不在乎我们做的咖啡了。可我的口味从没变过;变的是我的……尝味器(taster)。就是说,我觉得是我的味蕾什么的有哪里不对了——你看,就好像是你先吃一口配了枫糖浆的烘薄饼,再喝橙汁时,味蕾不也会失灵吗?麦氏咖啡在我尝来与过去的口味不同了;只要还相同,我还是会喜欢它,因为我仍然觉得那个口味是最好的咖啡口味。但我不是要说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你们几位都同意口味还是一样的,那一定就是我个人的问题了。我想我不再胜任这份工作了。”
一方面,蔡斯和桑伯恩是相似的:他们都曾喜欢麦氏咖啡,如今又都不喜欢了。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自认为彼此不同:麦氏咖啡在蔡斯尝来一如既往,可对桑伯恩而言并非如此。这种区别看似既平常又明显,但二人针锋相对时,或许就会疑惑他们的情况是否真有那么不同。蔡斯或许会想:“会不会,桑伯恩先生其实与我处境相同,只是未曾留意他身为咖啡品鉴师,标准和品位在日渐提升?”桑伯恩则会想:“会不会,蔡斯先生说咖啡在他尝来与以往一般不二时,是在自欺欺人?”
你还记得你尝的第一口啤酒吗?糟透了!怎么会有人喜欢那种东西?不过你会反思到,啤酒是一种养成的口味,人们逐渐训练自己或直接假装享受那种味道。什么味道?第一口的那种味道?没人会喜欢那种味道!啤酒在常喝的人尝起来,口味是不同的。那么,啤酒就不是一种养成的口味:人们没有学着去喜欢初尝的口味,而是逐渐体验到一种不同的、好喝的口味。假如第一口尝起来就是那样,你从一开始就会全心全意地喜欢上啤酒!
那么或许,口味,与对口味的反应及或好或坏的评判,二者是分不开的。那么,蔡斯和桑伯恩或许就恰好相同,只不过选择了略有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可假如他们恰好相同,那么他们就在某些事情上同时犯了错,因为他们都真诚地否认自己与对方相同。能不能设想,他们各自无意间说错了自己的情况,其实是描述了对方的情况?或许是蔡斯的味蕾变了,而桑伯恩提升了鉴赏力?他们可能会错成这样吗?
有些哲学家,甚至其他人,想过一个人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犯错。每个人对他们自己如何如何都是不容指摘的最终裁决者。如果蔡斯和桑伯恩说得真诚,也没有未被发觉的口误,而且也都知道他们的话的意义,那么他们必定表达了各自情况的真相。难道我们想不出什么测试更能确证他们的不同说法吗?桑伯恩曾经出色地通过了品辨测试,但如果现在再测却表现不佳,而我们又发现了他的味蕾有异常(我们发现他最近吃的都是川菜),这就更能确证他对自己处境的看法。而如果蔡斯现在能比以往更加出色地通过这些测试,并对咖啡的种类展现出更进一步的知识,对咖啡的相关优点和特性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也会支持他对他自己的看法。不过,如果这些测试能支持蔡斯和桑伯恩的权威,在这些测试上失利也就会损伤他们的权威。假如蔡斯通过了桑伯恩的测试而桑伯恩通过了蔡斯的测试,他们就会质疑各自的说法——如果这些测试确与这个问题有关的话。
提出这一观点的另一种方式是,想要有可能确证自己的权威,要以可能遭受外部质疑为代价。我们都准备坚称:“我知道我喜欢什么,而且我知道身为我自己是怎样的!”很可能你是知道,至少在某些事情上。不过这是要在行动表现中核实的事情。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你会发现,你其实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身为你自己是怎样的。
D. C.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