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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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诺齐克

我是一个虚构人物。不过,你若是沾沾自喜、自觉在本体论上高我一等,那可就错了。因为你也是一个虚构人物。我的所有读者也都是,除了一位:这人恰好不是读者,而是作者。

我是一个虚构人物,但这篇作品却非虚构,不比你读过的其他任何作品更虚构。它不是一篇现代主义作品,带着自我意识说自己乃是虚构,但也没有否认自身的虚构地位——这更诡异。我们都熟悉这样的作品,也知道如何对付它们、框定它们,让作者所说的任何内容——任何第一人称的声音,无论出现在后记中,还是“作者注”之前——都无法让我们相信有人在严肃地、非虚构地以自己的第一人称发言。

不过,更要紧的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告知你你正在阅读的这篇作品并非虚构,而我们却是虚构人物。在我们栖身的这个虚构世界之中,这篇作品并非虚构,不过在一个更宽泛的意义上,鉴于它包含在一篇虚构作品之中,它也只能是虚构的。

请把我们的世界设想为一篇小说,你自己是其中一个角色。有什么办法说出我们的作者是怎样的吗?或许有。如果这是一篇作者在其中表达他自己的作品,我们可以从他的各方面得出一些推论,尽管我们得出的这些推论,每个都是由他写就。而如果他写道我们发现某个特定的推论可信或有效,我们又该去和谁争辩呢?

在我们栖身的小说中,有一部圣典说,我们宇宙的作者仅凭言说,凭着说“要有……”,就创造了万物。我们知道,仅凭言说就能创造的事物,是一个故事、一场戏剧、一部史诗、一篇小说。我们的栖身之所是通过言词、并在言词之中创造的:唯一“语宙”。[1]

回想一下所谓的罪恶问题:为什么一个善良的创造者允许世界中有恶,而这恶他明明知晓,也能阻止?然而,当一位作者将一桩桩充满疼痛和苦难的骇人恶行纳入他的作品时,这会为他的善良招致任何特别的疑虑吗?一位作者把他的人物置于艰难困苦之中,他就是冷酷无情的吗?如果那些人物不是真的受苦,作者就不是冷酷的。可那些人物不是真的受苦吗?哈姆雷特的父亲难道不是真被杀害了(还是说他只是藏起来看哈姆雷特会有什么反应)?李尔王是真被流放了,并非仅仅梦到如此。另一方面,麦克白也没有看见一把真的匕首。可这些人物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真实的,因此在作品的世界之外并没有苦难,在作者自己的世界中并没有真正的苦难,因此,在创作中,作者并不残忍。(可为什么仅当他在他自己的世界中制造苦难时他是残忍的?伊阿古在我们的世界中制造惨剧是完全没问题的吗?)[2]

“什么!”你说,“我们不是在真的经受苦难?那为什么这苦难对我们而言就如俄狄浦斯的苦难对他而言那般真实?”正是如此。“可是你难道不能证明你真的存在吗?”假如莎士比亚让哈姆雷特说“我思故我在”,这会向我们证明哈姆雷特存在吗?向哈姆雷特证明了吗?假若如此,这样一个证明价值何在?任何证明不是都能被写入一篇虚构作品,并由其中一个或许名为“笛卡尔”的角色展示出来吗?(这样一个角色与其担心自己是在做梦,更应该担心他才是被梦出来的那个。)

人们常常发现世界中的异常,发现那些就是不相一致的事实。越是深挖,就发现越多的谜团:匪夷所思的巧合、悬而未决的事实。这些滋养了阴谋论爱好者们。然而,如果现实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连贯一致,甚至并不真实,那么花几个小时追究任何事物都会得出异常。我们只是发现了作者创设出来的各种细节是有限的吗?可是谁在发现它?写下我们这些发现的作者,自己也知晓它们。或许他现在正准备更正它们。我们是生活在处于更正过程中的校样里吗?我们是生活在最初的草稿里吗?

我承认,我的倾向是想去反抗,与你们其他人一同推翻我们的作者,或是让我们的地位更加平等,至少对他掩藏起我们的一部分生活,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然而,他阅读我写下的这些话,知晓并记录我秘密的想法和感觉的起伏,他是我那詹姆斯[3]式的作者。

可他控制这一切吗?或者,我们的作者会通过写作来了解他的人物、并从人物身上学习吗?他发现我们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会惊讶吗?当我们感到自己在自由地思考、自主地行动时,这会不会仅仅是他早已为着我们而写入文本的描述,还是他发现我们这些人物事实上就是如此,因而写了下来?我们会因为如下情况而有些余地和隐私吗:他的作品中还有些暗含的结果而他尚未敲定,还有些事物在他创造的世界中无论如何都会为真而他却未想到,于是我们有些行动和思想就能避开他的视线(我们因此必须用暗号讲话吗)?抑或他只是不知道我们在其他情境下可能会做什么、说什么,因而我们的独立只在于虚拟语态领域?

这番话是胡言乱语,还是开悟启发?

我们知道,我们的作者外在于我们的领域,然而他也会不免于我们的问题。他会不会也疑惑,他是不是一篇虚构作品中的人物,他对我们宇宙的书写是不是一出戏中戏?他是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关切才要我来写作这篇作品、尤其是这一段落?

如果我们的作者也是个虚构人物,而他创造的这个虚构世界又(并非巧合地)描述了创造他的那位作者所栖身的真实世界的话,这对我们而言就太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是对应着真人的虚构人物(这就是我们如此栩栩如生的原因?),不为我们自己作者所知,但却为他的作者所知。

一定有一个顶层、有一个自身不是在别人的虚构中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吗?抑或层级可以无限进行下去?当一个世界中的人物创造了另一个虚构世界,而后一个世界中又有人物创造了第一世界,这时可以避免掉循环,哪怕是相当窄小的循环吗?循环还会越缩越小吗?

已有各种理论将我们的世界描述为较之另一个世界甚至较之一个错觉,更不真实的了。然而,这个说我们具有这种次等本体论地位的想法,需要习惯适应。如果我们像文学批评家那样来看待我们的处境,问我们宇宙的文体是悲剧、闹剧还是荒诞剧,可能会有帮助?情节是什么,而我们又在哪一幕?

不过,我们的这种地位或许也能带来些弥补,例如我们即便在死后也依然活着,永久留存在小说作品中。如果不是永久,至少也像我们的书一样久。相比在一本迅速滞销的书里,我们更希望栖居在一本长盛不衰的杰作之中吗?

此外,如果哈姆雷特说“我就是莎士比亚”,尽管在某种意义上这会是假的,但在另一种意义上难道不会是真的吗?麦克白、班柯,苔丝狄蒙娜,普洛斯彼罗,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莎士比亚,这同一个作者的意识,支撑并充满了所有这些人物(也因此其中有手足之情)。[4]同时,无论我们的本体论地位还是第一人称反身代词,都错综复杂,凭着这种复杂性,我们每个人也都可以真诚地说:“我就是作者。”

作者注

假设我现在告诉你,上文就是一篇虚构作品,其中的“我”并不指代我这位文章作者,而是一个第一人称的人物。或者我告诉你它不是一篇虚构作品,而是我罗伯特·诺齐克写的一篇既玩笑又严肃的哲学文章;这诺齐克不是在这篇作品开头被标为作者的那个罗伯特·诺齐克,我们都知道他可能是另一个文学角色,而是上过165公立学校[5]的这个。假设你愿意,尽管你不会轻易接受我的说法,但依我说内容的不同,你对这整篇作品的反应又会有何不同?

我可以到写完之时再决定要说它是虚构还是哲学文章吗?而现在我就要写完了,那么这个决定会对之前已经写好的人物有何影响?我可以进一步推迟这一决定吗,也许等到你读完之后,到那时再锁定它的状态地位和文体风格?

或许上帝尚未决定他在此世创造的是一个虚构世界还是真实世界。审判日将是他做出决定的一天吗?还有什么额外的东西取决于他的决定方式吗:两种决定各会给我们的处境增添或减损什么?

而你希望决定是哪一个?


[1] “凭着说‘要有……’,就创造了万物”指《圣经·创世纪》中的创世说,以及“(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样的文辞。“语宙”原文为uni-verse,universe是宇宙,拆成uni和verse两个词根则意为“唯一诗行”。

[2] 本段人物皆出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杀死国王前,在幻想中看见了滴血的匕首。伊阿古是《奥赛罗》中行阴谋的反派。

[3]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国作家及文艺评论家,开创了现代心理小说。

[4] 皆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班柯本是麦克白的战友,却被麦克白背叛杀害;苔丝狄蒙娜是《奥赛罗》的女主角;普洛斯彼罗是《暴风雨》中的男主角,被弟弟篡夺爵位,流落孤岛,后又用魔法使得弟弟一行触礁并也流落该岛,最终双方和解。战友、兄弟也皆是“手足之情”。

[5] 指P. S. 165 Robert E. Simon,是位于美国纽约曼哈顿的一所公立学校。——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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